白老爷一怔,狐疑地望了一眼凌咏年,登时明白凌咏年已经先将凌尤胜做下的事坦白了,哼哼地冷笑一声就闭上了双眼。

白树芳灰心丧气地睁大一双眼睛。

哒哒的脚步声传来,却是凌尤坚带着凌敏吾、凌妙吾姗姗来迟了。

凌尤坚过来,迟疑地问:“父亲,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就听说国公爷被人行刺了。”

“已经处置完了,尤坚,叫你媳妇准备准备妙吾的亲事吧。”凌咏年说。

“这……”凌尤坚迟疑着,却不立时应下。

凌妙吾脱口道:“祖父不知,昨晚上孙儿瞧见白……”

“什么?”

“没什么。”凌妙吾望了一眼水灵灵的白树芳,只觉看她一眼就隐隐作呕,攥紧着拳头,劝说自己看在白家家大业大的份上,且忍她一回。

“我们还有事跟白老爷说,你们先出去吧。”凌咏年说道。

关绍赶紧地说:“凌祖父,绍儿想随着诸位商议大事——绍儿虽无能,但若不做点事,就觉对不起在天牢里吃苦的父亲。”

“……留下吧。”凌咏年望了莫思贤、秦勉一眼,三人心里具是想着且再试探试探,瞧瞧关绍是不是对纡国公府忠心耿耿。

“凌大哥、凌四哥,咱们且出去吧。”莫三嘲讽地笑着,对凌智吾、凌妙吾拱手。

“智吾留下,妙吾带三儿去老夫人那请安去。”凌尤成显然想叫儿子多掺和些大事。

“请。”

“请。”

莫三跟凌妙吾彼此客气着向外去,巷子前后都被人把守着,空荡荡的,就连走路的哒哒声,都变得深远起来。

“……昨晚上,三儿没瞧见吧?”凌妙吾试探着问。

“瞧见什么?”莫三问。

凌妙吾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到了养闲堂外,望见白姨娘搀扶着穆老姨娘过来请安,对莫三讪讪地一笑。

“凌四哥去说吧。”莫三善解人意地笑了,就独自顺着回廊向房里去,不见凌妙吾跟上,扭头一看,只瞧见穆老姨娘、白姨娘二人具是欢天喜地的模样。

“有什么好事?”绣幕走来,一边领着莫三向前,一边纳闷地瞧着大房三个。

“白姑娘跟凌四哥的事定下来了。”莫三说。

话音才落,恰从屋子里出来的凌秦氏长出一口气、凌钱氏脸色不好起来。

想到庶子要有个得力的岳丈,凌钱氏不敢置信地问:“定下来了?”

“是。”

凌钱氏身子晃了一晃,心里连说万幸的凌秦氏忙扶住凌钱氏的臂膀,“嫂子……”

“我没事。”凌钱氏勉强地站着,毫无喜色地笑道:“这么着,大房、三房能定下的亲事都定下来了,智吾、雅娴、雅峨三个,你还没个计较?”

“这等事,不能急于一时。”凌秦氏勉强地笑着。

“三儿?”屋子里凌古氏喊了一声。

凌钱氏、凌秦氏二人讪讪地让开路来,莫三侧着身子闪身进去,走到里间,望见一个穿着青莲色衣裳的女子躺在美人靠上,边上一个老妇捏着银针在那女子面上扎着。因老妇挡住了那女人,莫三再走上两步,才瞧见那躺着的是喜欢穿鲜亮颜色的凌古氏。

莫三倒抽了一口气,心道这老太太这么一躺,委实不像是上了年纪的人。

凌古氏依旧躺着不动弹,摆了摆手,几乎是从牙缝里吐出气来,勉力地说:“三儿过来请安?”

“是。”莫三矮下身子,仔细瞧了瞧扎在凌古氏脸上穴位上的银针,银针一晃,照出个影子来,倏然回头,就见凌雅峥捧着个石臼端着研磨好的药粉过来了。

“祖母,药粉磨好了。”凌雅峥轻轻地放下石臼,就在美人靠另一边的绣墩上坐下,甚是规矩地不看莫三一眼。

莫三抱着臂膀瞧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旋入凌古氏皮肉中,嘴唇微微地撩起呲了一声。

凌古氏闭着眼睛,对着耳房那摆了摆手。

“祖母?”

“老夫人是说,耳房药柜顶层的匣子里,还有些白芍,小姐去将白芍碾碎了吧。”替凌古氏施针的宋止庵家的说。

“顶层?我帮妹妹取去。”莫三立时会意,对凌雅峥拱了拱手。

凌雅峥颔首一笑,取了桌上小巧的秤盘,手上握着秤砣就出了这屋子向耳房走去,进门时,给梨梦递了个眼色,待梨梦到门边守着,这才进去,站在一层层柜子边,瞧见一个屉子上贴着“白芍”二字,就对跟进来的莫三笑道:“白芍在那。”

“我瞧见了。”莫三踮起脚,抽下那屉子,看凌雅峥抓了药片放在秤盘上称重,就望着门外,轻声问:“怎么办到的?”

“……二哥回来了?”

莫三轻轻地点头,“……亏得没受罪。”

“我也没做什么。”凌雅峥头一点,鬓间发簪上宛若发丝的银链子一晃。

“你可别谦虚,我祖父、大哥累死累活,可是一点用都不没有。”莫三紧紧地盯着凌雅峥。

凌雅峥笑道:“我当真没做什么,只是叫原本用来换关绍的二哥,没了这一桩用处。”

“没了这一桩用处?”莫三低低地重复这一句,沉声问:“如何做到的?关绍没回,白家人不会将二哥留作他用。”

“叫白家人以为关绍自己跑出去的,不就得了?”

“说得简单,到底要怎么做?”

“很简单,反正白家住在我家,隔三差五地,推敲着关绍的性子,弄出一些小物件送到白树芳面前,这不就得了?”

“不但,要叫白家信关绍自由,还要叫他们信关绍另有打算?这就是为何,小心谨慎的白树芳会被领到秦征面前?”

凌雅峥将多余的白芍放了回去,瞧着秤杆上金色的星子,点了点头。

呲呲的响声后,莫三举着屉子将屉子放回来原处,两只手在面前轻轻地拍着,沉吟着说:“你跟关绍……”

“什么?”

莫三的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两只手拍着却不由地交错地握在了一处,低声地,带着莫名恼恨地轻声问:“是为他的缘故吗?”

凌雅峥纳闷地歪了下头。

“小姑独处……”莫三推敲着,若说关绍骗了凌雅峥后,便逃回京城,害得凌雅峥一世不嫁,却也说得通;但凌雅峥似乎对关绍并没有男女之情……

凌雅峥摇了摇头,“是为了嵘儿。”

“为了她?”

“我到死,才知道她骗了我,到了这辈子,才知道关绍也骗了我。”凌雅峥轻笑着,眼里却不觉带上泪花,手指向隔壁屋子里一指,“就连祖母,上一世也骗了我一辈子。”

“难道,就没人没骗过你?”

“有。”

“谁?”莫三的手在秤盘上的白芍里轻轻地拨弄着,若是他被人骗了一辈子,直到下辈子才醒悟过来,也会发狠地要叫那人以骗了他的身份,痛苦地活一辈子。

凌雅峥伸手,轻轻地在莫三胸口一指。

“我?”莫三一怔。

凌雅峥点了点头,低声说道:“你是唯一一个,曾试图向我揭穿真相的人,可惜我那时被人蒙蔽,并未相信。”

“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我说给你听的?”莫三忙问。

凌雅峥收了秤盘,拍下莫三手指间的白芍,笑道:“你不是聪明吗?再猜就是。”提着秤盘,就要向外去。

莫三伸手抓住凌雅峥的手腕,手指微微用力,低声地说道:“这对我十分要紧。”

“为什么?”凌雅峥反问。

“我必须要明白,自己为何忽然要对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揭穿一个跟我不相干的真相——倘若,就连我告诉你真相时,也存了利用你的心思呢?”莫三手指忽如被灼伤一般,快速地收了回来。

“这又是为什么?不过是上辈子的事,比之为陈芝麻烂谷子也行的事了。”凌雅峥干脆地将秤盘放在桌上,后背抵着药柜。

莫三脸色登时苍白了,两只手无措地僵硬地垂下,“因为跟你有关……我很有自知之明,若没什么缘故,不会特特去跟你说——与其,等着你来慢慢揭穿,不如,我自己先找出究竟来。”

“这对我不重要。”凌雅峥肯定地说。

莫三郑重地说道:“对我很重要——万一上辈子我利用你不成,就冷眼旁观,看你被人欺骗利用——更甚至,跟欺骗你的人同流合污,害得你不得善终……我算不得一个正人君子,这些事,我未必做不出。即使是上辈子的事,即使是上辈子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此时,我心里依旧会觉得……”

“觉得什么?”

“为自己所不耻。”莫三吐出几个字,待要说“心疼”,又觉说出口,必定会被嗤笑。

“可见,你还算得上是君子。”凌雅峥轻笑着,望着一脸沉重的莫三,也收了先前漫不经心的态度,“四年后,纡国公登基后的第一个夏天,嵘儿嫁秦征做太子妃,在纡国公府的花园中,你第一次隐晦地跟我提起。”

“此后发生了什么事?”

凌雅峥摇了摇头,“没什么事发生,我也并未把这事当一回事。”

“我神态如何?”

“不记得了。”

“如此说来,不早不晚,偏偏在凌雅嵘这外室所出的女儿做了太子妃的时候提起……定是我那时尚未想起如何利用此事,提醒你却又怕扯上干系,那就是当真好心一片了。可还有第二次?”

“第二次……”凌雅峥忽然挑起眉毛。

“当真有第二次?”

“是……五哥随着关绍进京给嵘儿取药前,那会子,恰季吴皇帝驾崩。在我家花园,麟台阁前不远处……”

“我神色如何?”

“不记得,不过点头之交……先前,我并不以为自己跟你有什么的特殊的交情。”

“我也是隐晦地暗示?”

“暗示了两句,说到要紧处,关绍来了,”凌雅峥绞尽脑汁地回想,心中波涛不断,再看莫三,神色复杂起来,“关绍对你笑着,你们便一同去了。”

“老皇帝死了,关绍回去登基……我不见了?”

凌雅峥摇了摇头。

“我二哥不见了?”

“你二哥……”凌雅峥不觉间面上带了两分冷色,不由地撒了一个谎,“你跟关绍素来不对付,却一同笑着离去……你二哥本就行踪飘忽不定,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不见了——只是,我不曾听人提起过他。”

“不……我害死了二哥。”忽地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莫三浑身发冷地僵硬地站着,“一定是这么回事……因为我那莫名其妙的野心,上了关绍的当,害了二哥,兴许,还是那麋鹿骨折扇惹出来的事。”

“但你又是如何知道,这么隐秘的事?”

莫三忽地打起精神来,点头道:“我是如何知道的?”拍了拍头,再三摇晃着脑袋。

“别摇了,摇一下,能把孟婆汤摇晃出来?”凌雅峥笑了,明知道是上辈子的事,笑容却冷了。

莫三随着讪讪地一笑,坚定地说道:“你等着,我必定会查个清楚明白!”

凌雅峥连连点头。

莫三重新鼓舞了士气,昂扬着出了门。

“小姐,”梨梦凑过来,轻声地说:“方才在门外,听着什么前世什么今生的,究竟是怎么回事?”

凌雅峥低声说道:“逗他呢。”

“……先前都是有什么话,就说给我听的。”梨梦牢骚了一句。

屋子里,针灸过了,脸皮子比先前紧致不少的凌古氏冷着脸走过来,低声地骂了一句:“死丫头,不声不吭,就惹来这么个人。”骂完了,神色便也轻松起来。

“祖母的眼角比先前高了不少。”凌雅峥笑嘻嘻地指着凌古氏的眼角。

梨梦、绣幕凑了过来,纷纷说道:“是呢,嘴角也翘起来了。”

“一群臭丫头!”凌古氏手一伸,握着镜子自得地照了起来。

凌雅峥眉开眼笑地哄着凌古氏,目光却不由地向长廊上慢慢远去的莫三望了过去。

——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凌雅峥劝着自己。

长廊上的莫三心里百味杂陈地低头走着,待脚下踩住了一截灰色的影,才站住,抬头,就见关绍含笑站着。

“表过了忠心?”

关绍笑容一僵,低声说:“听说你二哥平安无恙?真是,侥幸。”

“亏得二哥侥幸,不然,就是你的不幸了。”莫三冷笑一声,轻轻地撞了关绍一下,迈步向外去,见了莫思贤,登时无限惭愧起来,随着莫思贤回了家,进了莫宁氏屋子里,见莫宁氏坐在床边轻轻地给莫二扇扇子,嘀咕了一句“二哥燥热?”就接了莫宁氏手上的芭蕉纨扇给莫二轻轻地扇着。

“还不是母亲这屋子里太热?”莫二打了个哈欠,忽地觉察到莫三的手臂搂到了他脖子上,眉头禁不住跳了起来,躺在枕头上见莫三腻歪地将额头靠在他头上,就嚷嚷道:“母亲,你瞧三儿的癔症又犯了。”

“浑说什么呢?”莫宁氏嗔了一句,拈香给堂屋里供着的菩萨上了一炷香。

“二哥,”莫三趴在莫二头上。

“嗯?”莫三不耐烦地拨开他的脑袋。

“二哥这辈子要什么,弟弟都替你弄来。”莫三肯定地说。

“要你媳妇呢?”莫二说,“我瞧着你媳妇就不错,不像是遇到一点事就没了分寸的人。”

“那我把下辈子的媳妇送二哥了。”

“混账小子,下辈子竟然打起这辈子二嫂的主意来。”

……

莫宁氏站在明间捻着佛珠,听着屋子里嬉笑声,连连谢起菩萨来。

第57章 并非妄想

莫三腻歪地搂着二哥嘻嘻哈哈,心里却如撒了一片盐,贫瘠了一块地——他预见到,有一桩对他揭开前生,十分要紧的事,就要发生了。

莫三回到妙蟾局里,从床顶上取下那一张纸,依着凌雅峥所说,一一将秦征、凌雅嵘、关绍前世身份补足,待在莫二名下,写下“英年早逝”四个字时,登时心如针扎。

“只有第一次,是真心要提醒她……”莫三喃喃地念叨着,不由地苦笑一下,她以为难得出现的一个,向她揭露事实的人,竟也利用了她……

莫三叹了一声,枕着手臂躺倒在地上,思量着上辈子里秦征娶凌雅嵘那一日,出了什么事?

他定只是偶然得知凌雅嵘的身世——偶然的,就连他也没工夫去想如何利用这事。

且,秦征大喜之日——凌雅峥口中的前世太子大喜之日,必定高朋满座,权贵云集,这正是各家的青年子弟结朋交友的大好时机,他不在前面应酬着,为何去了花园?——若是特意去花园、好心地提醒凌雅峥,那为何要说得隐晦到凌雅峥一时半会猜度不透的地步?如此岂不是失去了提醒她的初心?

料想,那一日雁州府上下笼罩在鼓乐声中,因凌雅嵘的缘故要一生不嫁的凌雅峥,因不知妹妹身世,既为妹妹高兴又为自己感伤,于是躲到花园中以求清净。

恰在花园里遇上了他,他才一时好心地跟她隐晦地提了两句。

也便是说,他早早地,就在花园中了。这么热闹的时候,他却在冷清的花园,定是有什么事引着他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