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注意到这件披风的一角绣着缠枝木槿花纹,瓣角凌厉,花艳如血。

我暗忖,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木槿花样呢,回头我真给非白的常服一角也绣一朵吧,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绣得和这件一样好。

忽然,那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对我瞪着一对血眼,充满了愤怒和杀气,如恶魔一般粗嘎,道:“你在作甚?”

我彻底骇醒了。

眼前一个面部表情僵硬的刀疤脸汉子,他正在我耳边吼道:“你在作甚?昨晚你干什么去了?怎么这一整天都没有精神头?”他对我吼道:“本宫好不容易抽身出来,你竟如此怠慢于我?”

我揉了揉耳朵和眼睛,爬将起来,耳边传来富君街上建筑工人的吆喝声。

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我在做什么?对了,今天是司马遽偷偷出暗宫来同我对账的日子,我怎么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对面的冷脸子不客气地冲我脸上甩来一块白巾子。我闷闷地接过来,不解的看着他。他没好气地指着我的嘴边,“口水!”

我彻底地清醒过来,赧然地低下头,快速地擦了擦嘴唇。

正要还他白巾,并且向他诚恳道歉,他却冷声哼道:“难怪圣上如今一心向政,多日不宠幸皇后,皇后娘娘就拿这态度侍候皇上吗?”

嘿,这臭小子,每次都能戳到我的痛点。一肚子道歉的话咽了下去,我对他眯着眼睛,“难怪司马家被困至今啊,宫主大人用这态度来侍候暗宫主子爷吗?”

他仰天哈哈大笑,“笑话,本宫才是暗宫之主,你算哪棵葱?”

我挑着眉举起右手,给他看我大拇指的和田玉扳指,“这可是原氏流传近千年的暗宫信物啊,见此信物如见原氏家主。”

司马遽额际青筋暴跳了一阵,耳红脖子粗了一阵,最后也对我眯着眼睛,“先帝定是临终时脑子进水了,才把这么重要的信物给了你这样的女人。”

“先帝的脑子有没有进水,我也不太明白,不过你如果得罪你的金主子,我看你的脑子就进水了。”

“放肆。”他重重地拍在黄花梨桌面上。

我给吓了一大跳,刚做了噩梦本来心脏就有点难受,我一时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也站了起来,学他的样,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对他眯眼粗声喝道:“你才放肆。”

哦!手拍得好痛…我决定下次摔杯子。正思忖着,只觉耳边掌风劈来,一个满面冰冷的如花少女玉葱般的手指已经点向我的咽喉。我身边另一个俊秀男子横手劈开了那女子的手掌,空气中的气氛一下子凝重了起来。

在桌底下打瞌睡的小忠一下子溜出来,对着暗宫那一边的人马不高兴地汪汪大叫。

司马遽斜眼瞥着小忠,又看看眼前的齐放,不屑道:“好狗不挡道。”

嘿,你这人骂人也太损了。

“念伊坊的伙计越来越横了,”齐放倒也不动气,只挡在我面前,同那女子的眼刀来回杀了一阵,“既入了君氏,莫忘记了,凡入伙君氏集团须遵守君氏法度,第一条便是不可对君氏族长无礼,还请暗宫的好汉们记住了。”

“雀儿放肆。”司马遽喝退那冰山美少女,冰冷的眼刀向我杀来,“司马氏何时入了君氏了?”

我拉了拉齐放,咽了一口唾沫,“小放说的是君氏投资司马氏的念伊坊,在商道里,可不是司马氏的算君氏的了?”我再次拉了拉领子,抹了把冷汗,又使劲挥了挥我的玉骨扇。得幽闭症的人果然可怕,这司马氏比原氏的人可更具暴力倾向啊。

他眯着眼看了我好一阵子,冷冷道:“雀儿你退下。”

屏退众人,他的青筋又暴跳了一阵,最后坐了下来,咬牙切齿道:“你现在越来越嚣张了。”

其实他说得没错,我最近怎么了?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上老火了。”我对他作了一个揖,使劲揉了揉太阳穴,干笑了一下,对外叫道:“小玉,上最贵的茶,还有我最爱的茶器,给大爷赔罪。”

他忽地出手如电,轻捏我的手腕。我立时动弹不得,过了半晌才移开,有心想摔茶杯,偏巧我让小玉上的是最好的青花,只得再一次狠狠地拍了桌子,大喝道:“你想干甚?”

他却看向热闹的窗外,冷淡道:“可惜了,还是没有怀了。”

我一下闹了个大红脸,他绝对是故意刺痛我的。

这时小玉进来,敛声屏息地为我们上了茶,紧张地看着我们两人在屋里坐着,隔得远远的,横眉冷对。

待小玉出去,我冷哼一声,硬生生地别过头,向窗外看去。富君街上新建筑物的油漆混着樱花的香气传来,我将脑袋伸出窗外,耳边是一片工人奋力工作的嗨哟声,头顶飘来一片嫣红的樱花瓣。又是一季万物蓬勃的春天,印证着元德年间的新朝已进入了轨道。

元德帝励精图治,首先拨乱反正,平反了一系列元昌年间重大的冤假错案,其中包括当时最大的花嫁案和富君街焚火案,力挫朝堂阿谀谄媚、官员浮夸之气,大力提拔有才之士,一改太祖晚年的奢靡之风,从后宫开始,缩减俸例,提前释放宫女,令宫人开辟御菜园,尽量减少百姓的纳贡,绝少宴饮,全力重提开国时期的节俭之风。

同时他宽大当年政敌,而他本人的宽容和魅力,也使太祖晚年紧张的政治气氛得以缓解,并在后世历代为史学家交口称赞,无论是当年东贤王一党的钱宜进,还是妃党的朱迎久,皆放下心来,全心全意地把注意力投入到兢兢业业的工作之中,而非朋党之争。血的教训告诉他们,如今大塬朝真正的主人只有一个。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只可惜,我伟大的丈夫太过专注于他伟大的事业,而彻底疏忽了我们的家庭生活,他几乎夜夜批奏折到四更天,到寝宫时几乎是倒在我身边,陷入沉睡之中,匆匆忙忙地睡那么几个小时,然后鸡鸣之前便起身,现在别说是造人了,有时我和他一天连话都说不上,夜晚,我看着他疲惫的熟睡中的侧颜,心中无限怅然。

我开始担心他的身体,向已升至御医的林毕延求助。

林毕延的神情很艰难,笑得也很勉强。他对我叹气道,这不是一个医学问题,如今的圣上不但已经实现了他的承诺,保护了我,也把整个天下掌握在手中,他已然身不由己了。

我一开始觉得他有点答非所问,毕竟我还没有怎么详细深入地同林神医聊一下患者的病情与症状,不想林毕延看着我踌躇五秒钟,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婉转表示了,“从另一方面来说,这对陛下也有好处,本来以陛下的身子,那个、那个夫妻生活不宜多。”

老先生到底是过来人,又是神医,这一下子就看穿我了。我红着脸长长地哦了一声,转身走出太医院。齐放和青媚正躲在角落里手拉手,笑着说些什么,看到我出来立刻分开来,青媚难得带着一丝羞涩地低下了头。

我看着青媚越来越丰艳美丽的脸,挤出一丝笑,拉长声音道:“林御医说,一切都挺好的。”

我实在没好意思告诉他们,我们的家庭医生认为我丈夫ED了,其实是件好事…

后来我一直安慰自己,也许这就是命,没孩子就没孩子呗!反正我前世丁克家庭就有越来越多的趋势,我自己原来不也是一直忙于工作,同长安怀不上孩子——也许这也是他出轨的一个理由。

不好的回忆涌上心头,后来我决定不应该贪心。本来我同非白在一起,是负了等我整整八年的段月容、夕颜,还有很多很多的学生、朋友和伙计,我放弃了所有的一切才换来同非自的厮守,能守着活蹦乱跳的原非白,其实已经是上天的开恩。

于是我也把生活重心又移到君氏中来。

全国各地战后大规模的重建工程开始为大量流民提供了工作机会,使得经济开始正常而健康地运转起来。富君街的重建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归功于司马氏的家传神技。他们果然是传说中天宫的建造者,竟然在短短数月中恢复了一大半富君街,堪比我前世的中国速度,不仅如此,我还深深怀疑烙上了德国质量的嫌疑,因为我竟然发现他们在富君街的下面修了一条庞大的通道,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司马家人在偷偷整一暗道,结果被司马遽嘲笑一顿,“这是按皇城的规格修建的下水道,你想哪儿去了。”

啊?如此规模的下水道啊!也难怪兴庆宫和紫栖宫从来没有被水淹过。

我不好意思地诺诺称是。他却话锋一转,“当然,你要想改成暗道作秘密行走之用…也行…”

我当时心中毛了一毛。司马家的人也太喜欢挖地道了,就跟鼹鼠似的,“宫主…美意,在下心领了。”

我心中明白这是司马氏的善意之举,可是却造成了严重超支,于是便有了今天的友好会谈,可惜好像被我给弄砸了。唉,莫非是我内分泌失调了?

我收回思绪,转回脸来,抹了一脸的樱花瓣,不远处的馆陶居马上就要竣工了,一个瘦长条子的工程师正白着一张脸量水平位,身边跟着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女孩,也就四五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红衣服,正疯笑着跑来跑去。我认得她,这是司马逍和他的独生女儿,是司马遽推荐给我的十二个工程师的首席。

我打起精神,决定恢复职业精神继续今天的会谈,便亲自给司马遽倒了一杯茶,堆起笑容,尽可能委婉地提到了这个问题,希望减少人员开支,富君街的重建工程已近尾声,建议可以先送一部分工程师回去。

司马遽明显不悦道:“这里的十二个能匠是我司马氏最厉害的巧匠,既然皇后决意将富君街浙渐变为司马氏下一代的收容地,请让他们为富君街多做一些吧。他们之中大多有了下一代,他们也是为了他们的孩子,也可以借此机会在这阳光照耀之所多待一会儿。”

我觉得他还在对我刚刚的无礼感到生气,那一堆责问严重超出财政预算的话一下子给噎住了,只得咽了一口唾沫道:“好吧,那回头再说。”

我起身,准备告别,他却仍在对面没形没状地斜倚着,“听说朝臣们对圣上独宠皇后颇多微词。”

好像有人冲我背后甩了一把飞刀,我木然地看着他。

他从鼻子里轻嗤一声,“你不就是为这个吃不好、睡不好吗?”

我对他冷笑了下,决定不同这个恶魔交流了。他却似乎发现了一个好话题,继续说道:“那个窦亭十分反对皇后暗掌户部大权,又力谏皇上纳崇南王轩辕克的小女儿,瑞兰郡主轩辕如芬。那小姑娘我见过,如花似玉倒还是其次,最难能可贵的是,今年明明才十三岁,看上去却似十八岁的身形,丰乳肥臀,实在适合做偏房的。”

好像又有人在我背后戳了一刀。我抓紧了手中的杯子,看他在那里眉飞色舞地比画那个女孩的S形身材。

他又再接再厉道:“还有人荐举太后表姑,兴庆王小妹,前朝瑞光公主,即瑞光郡主轩辕淑英,原嫁与前朝礼部侍郎,去年新寡,年纪虽略大些,今年二十有五,已生有一子一女,怎奈是轩辕族里一等一的大美人儿,还被邱国师算过,命中将生五子。”

我背有大斧砍过,我擦擦擦。这群人把非白当种猪不成,连做寡妇的太后表姑都不放过。

“哦!”他似是想起来,“还有,东贤王虽坏了事,涉案男子皆斩首示众,满门妇孺皆入了官婢,那乔芊蝉,就是孽贤王的继妃,那可是贵族里有名的美人儿啊。谁都知道孽贤王是龙阳之流,据说那美人儿到现在还是处女之身,搁哪家,哪家的夫人都不安生,故而都撺掇着窦亭要把那美人儿送到宫里来。”

我再忍不住暗中吐血数升,咬牙切齿道:“那个罪妇,他们也要打主意?”

“你也明白,她本是无辜,心里一直暗恋着圣上,”他抓了一把瓜子,放嘴里麻溜地嗑起来,“如今倒也守得云开见月明,能进宫侍奉圣上。”

我让小玉给我穿上披风,拍拍他肩头道:“明白了,回头我同韩先生聊聊,把乔美人给你送到暗宫去。”

他的双目明显一亮,兴奋道:“当真?”

“真你个头!”我一把推开了他,气恨恨地走了。

于是,这次会谈不欢而散。

后来事实证明,我那些责问幸亏给噎住了,这笔钱是司马氏暗中调度的。三天后,我们又在新建成的富君街馆陶居分部见了面,司马遽照例很不绅士地点了最贵的,让我负责付账,还让我全程赔笑,但那次我是发自内心地赞叹道:“真没想到,你们暗宫这么有钱。”

一开始,他装酷,只冷冷一笑。

我便故意捧道:“想必您老睡的不是床,其实全是金子吧。”

马屁奏了效,他再忍不住,嚣张地仰天大笑一阵,“那倒不至于,不过是本宫的私房钱。”

我想我们彻底和解了,愉悦地交流了起来。随着这段时间关于念伊酱园还有百草园大药房的开张,再加上上次斗嘴和好,我同司马遽愈加熟稔了,我便不怕死地追问,这些私房钱哪里来的,他便死活不肯说。

我还惦记着上次他故意气我那事,于是我便恶意激他,难不成是他的嫁妆吧,他大怒,不胜其烦道:“那是本宫平日里便攒起来的。”

“呀!”还真是啊!我不由脱口而出道:“莫非那里面还有你的嫁妆?”

没有表情的脸快速地向我转来,唯有凤目沉默地瞅着我,可是耳根一下子通红。我的调笑情绪也一下子凝成了尴尬和不好意思,“这个,不好意思,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司马遽重重地对我哼了一声,转身就走。无论我怎么在后面道歉,他就是不怎么理我。

这人的脾气也太喜怒无常了。

这人的心理素质太差了。

这人的神经太脆弱了。

这人的痛点太低了。

总之那天的会谈又很失败。我闷闷地回到西枫苑,本以为今晚非白会像往常一样在崇元殿商议国事,不想晚饭时,非白和小山高的奏折一起疲惫地出现在门口。我堆起笑脸,亲自为他做了四菜一汤,一起开心地吃着,我注意到,他吃得很少,可能是我今天盐放少了吧。

心中正琢磨要不要叫人上些念伊坊的酱菜,非白却主动提起,“听说皇后同阿遽新开的念伊酱园生意甚好,不如让朕也尝尝如何?”

我便让人上了些极品八宝菜和脆菜心,用龙井茶泡了饭,尽量优雅地亲自递来。 

非白略有意外,眉宇间的寒霜开始解冻,渐渐吃得津津有味,很快用完一碗龙井泡饭,叹道:“果然味美。小时候在暗宫习武时,瑶姬夫人也曾经给我吃这些酱菜,那时也不过觉得好吃罢了,倒从来没有想过要将其同生财之道联系在一起。”

我没有追问他是怎么知道我同阿遽联营的事。反正在原氏的地盘里他们总能打听到更多的消息。倒是担心他是来要同我分成的?先帝以前虽说过,五五分成,但这算是司马家的,但司马家又算是原家的,这是要同我分成咋的?

反正我这顿饭吃得食不知味,笑得非常尴尬。不久,薇薇他们撤了席。

我们又不痛不痒地聊了几句,尽可能避免酱菜这个话题。我看了看小山高的奏折,再看看正小酌的非白,心想今天他怎么不跟奏折约会了呢?

正要提那堆看上去特别可爱的奏折,非白却忽然感叹地笑道:“阿遽同木槿有一点倒是一样,打小懂积少成多。小时候的压岁钱,先帝每年的例赏什么的,他便托我帮他拿到苑子外换了金子。”

哎,真看不出来,这个司马遽挺会存钱的哇。在现代倒也是一个经济适用男了,那里面还真有他的嫁妆啊!

我一个劲傻想着。人家把嫁妆献出来帮我重建富君街,其实真是不错的,我今天真是冲动了。

那厢里,非白却淡淡一笑,“木槿同阿遽倒越来越像一家人了。”

我慢慢转过弯来。他明明在笑,可是眼中的笑意却略有些凝结成霜屑。

情况不太好,波斯猫这是在吃醋。

你说怪不怪,这小子明明忙得连厕所都顾不上上了,连夫妻生活都灭绝了,可就是还有时间吃醋?!

我正要开口,他却含着一丝绝艳的冷笑,潇洒起身,公然霸占了我的办公桌,打开第一本奏折,不再理我。

而我只好慢吞吞地走到湘妃榻上,将就着茶几认真地看着账本。

屋子里很安静,偶尔窗外传来纺织娘和青蛙的鸣叫声。

真像前年我同非白在宜宾治水时夜间散步听到的一样,可惜那时的情状可比这个浪漫温情多了。

如今的我只是觉得一丝奇怪的孤单和怪异。我偷眼望去,对面那人也放下了奏折,双手优雅地交叠着,对我淡淡道:“木槿看似同阿遽相处甚欢啊,你可是有什么要问我的?”

来了来了,明明我什么也不想说,其实就你想说吧。

“这梅子汤挺好喝的,听说御膳房可熬了通宵。”我端起来喝了一口,随口说道,其实我心里认为这酸梅汤比起瑶姬的酸梅汤可差远了。

忽然想起,上次去地下看原奉定,他的桌上也放着一盏酸梅汤。

奉定被贬为庶人,原本应该流放沧州,但因为皇族血统,非白特赦,只削了爵位,放入暗宫,其实是帮助瑶姬实现了一直以来的愿望,瑶姬自然喜极而泣。可是奉定自来到这地下世界以来,便郁郁寡欢,食欲不振,瑶姬便每每亲手为他做菜,夏天里便做了酸梅汤,给他开胃。听瑶姬说,无论是司马遽还是非白,都爱喝她亲自腌制的酸梅子,还有用酸梅子做成的酸梅汤,可是原奉定却一滴不碰,对瑶姬和司马氏中人敌意很深,每天只不过呆呆地看着一只削断的金指套。我想那应该是锦绣托人捎给他的念想。

我正感叹中,有人轻轻咳了一下。是非白!我不好意思地收回思绪,看他的目光渐渐变冷,意识到今晚可能过不了太平的一晚上了。

“遵旨!”我只得淡笑着随便抛出一个问题,“请问圣上,阿遽同圣上两个人谁长些?”

“哦!”他轻抚了一下额头,掂起一本奏折看着道:“他算是你小叔。”

哦,果然大宅院里的小叔子都不好惹。

我对他极其礼貌地微笑了一下,“明白了。”

我决定改变这个同阿遽本人一样略有些怪异的话题,看看夜空中一轮月亮,笑道:“其实这个酸梅汤配上有些甘苦的百合糕甚美味,不如臣妾让人取来,与陛下一起赏月如何?”

“不必了,”他快速地打断了我,“朕晚上不爱积食。”

我看着他慢慢地哦了一下,咽了一口唾沫,“那臣妾也不必了,积食确实不好。”我复又低下头,不再看他,沉浸在计算怎样带动周边经济,又能让君氏赚一把。

过了一会儿,长桌对面忽然传来极其优雅的声音,“富君街复原得也差不多了,那十二个人应该能回去了吧。”

呵呵,果然发现了。我抬起头,越过几摞小山堆的黄本本和账本本,几经曲折,视线达到对面的皇帝天人,嘿嘿傻笑道:“圣上果然英明,妾身的小把戏还是被发现了。”

此时,皇帝手边的“花间”,正散发着淡黄的光,映着天人的面容,只觉如油画一般细腻柔美,却又美得有几分不真实。

登基以来,元德帝一扫太祖晚年的奢靡之风,身体力行,每餐只与我共食四菜一汤,烛火亦减半。可是我总觉得这样对非白的视力不好,所以便设计了高脚烛台,又在烛火后面加上水银面,用折射来增加光亮,做成了一盏台灯,他给这盏台灯赐名“花间”,然后随身让人带着。

他起身吹熄了那盏“花间”,越过重重的奏折和账本,缓缓来到我的面前。我还是保持微笑趴在桌上,看着他由远而近的天人俊颜,心情变态地大好起来。原因无他,这是近两个月来,头一次同他这么近距离。

丫的,终于让你从高高的皇位上走下来,关心一下你日理万机、摆平你那傲娇兄弟的我——你的老婆了。

从另一角度又暗中感到心惊,如今的我迷恋原非白到这个地步了吗?连他靠近我,我都会觉得快乐。

“木槿,我知道你心地淳厚,总想帮助弱者,确然你当明白,暗宫并不如你想象的这么弱小。”

“你是说这个吧,”我比了一个戴手铐的姿势,意指司马鹤,“那是挺可怕的,的确一点也不弱小。我完全明白你说的意思。的确,长年生活在底下的一族,难免精神压抑,”我想起小叔子大人曾经变态大笑着并追杀我,禁不住那么一哆嗦,“可是,我不想我的干儿子永远生活在下面。”

“干儿子?”

“小彧,是你外甥,我干儿子也是你干儿子啊。”

非白淡笑如初,“不愧是木槿啊,打听得可真清楚啊。”

“陛下仁德。”我迎上非白潋滟的目光,无知无畏道:“明家已经彻底倒台了,轩辕氏也根本没有像样的继承人,暗宫中人因为司马莲的背叛,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四大家族的悲剧太多了,既然那三十二字真言,已然应验了今日原氏入主中宫,陛下就不能结束四大家族的悲剧吗?”

非白的目光很冷,有一种我们初次见面的感觉。我承认我让冰镇波斯猫给狠狠冻了一下,然后我像企鹅一样破冰而出,一抖冰屑,大着胆子道:“臣妾查过内务府账册,原氏每年要为暗宫支付巨额内帑以维系司马氏的生活开支,以及每年暗宫的修缮费用。现在天下太平了,我们姑且不在乎这些巨额支出,”我站起来,迅速展开一卷本册,全是非白重赏的崇元殿之变的功臣,第一个就是司马瑶姬,“陛下请看,元昌年间崇元殿之变,是司马氏的瑶姬夫人暗中相助,陛下才化解了崇元殿之变啊;暗宫中人密度已经过大,也实在不利于管理。”

“够了,暗宫之事没有那么简单。”原非白猛然打断了我,“我从小师从银钟魁和瑶姬夫人,又曾在暗宫中被执行家法三年,你以为我不知道暗宫的生活有多么不易吗?暗宫不可废,绝对不行。”原非白充满帝皇的威压道:“有些祖制如今看来,确然有些不通情理,有伤人伦,然而先人自有先人的道理,莫忘记平宁长公主及仁祖爷长眠于此,他们的身份皆贵重至极,且紫陵宫中更有众多名贵的陪葬器物,需要武功高强的人来守护,而最了解暗宫、武功高强的也当数司马氏,是故司马氏断不可解放。”

我不信紫陵宫里的钱就比你国库里的钱还多,还要这么多人拉家带口来守几辈子?

我气结了一阵,暗中整顿一番,挤出笑脸来,“至少可以让一部分可靠的人同时换班工作,至少能够让他们见一下阳光吧,至少可以让一些有能力的人能沐浴圣上恩泽,为圣上、为百姓谋福祉,咱们可以从这十二个人和他们的家人开始。”

“阿遽不是段月容,我自然会管教,不用你操心了,”原非白重重地哼了一声,“莫要忘了你是我的女人,莫要忘了当年非珏的教训。”

这句话深深地触及了我心中的隐痛,而且从属的味道太浓了。

我当下霍然起身,平视着非白,冷然道:“多谢陛下的指教。”

从这天开始,我开始拒绝本来就形同虚设的侍寝,连夜搬到了富君街的新寓所里,小玉自然没事偷着乐,薇薇和姽婳忧心忡忡。

非白没有来接我,我想他是太忙了,正好,我便专心于重建工程。

司马遽再次来的时候,我对他伸开左掌,说道:“想要解放司马家族,看样子还要五十年。”

他瞪着我。

我语重心长道;“革命任重道远啊。”

我对他提出了我的计划:富君街最后的建筑也差不多结束了,这一段时间先不见面,这十二个人先回一半,如果他们愿意,孩子们留在这里,先加入希望小学,至少可以让非白先放下戒心——谁叫新皇上的铁腕同他的宽容一样坚不可摧。

我猛然惊觉。我们这是怎么了?我在同我丈夫的弟弟计划阴谋,也许初衷是好的,可是我同非白之间设了重重的心防。

那年七夕段月容的话映在我心头,我心中一冷。

司马遽专心致志地盯着我,估计当时我的表情挺悲凄的,他看了半天,眼神也软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我明白了。”

我惊抬头,却听他说道:“他不想同别人分享你的注意力,谁叫你和他好不容易在一起,你不能为了我们牺牲你和非白的感情。”他轻拍我的肩,“也许是我高估了你在他心中的分量。”

他又成功地刺激了我,我刚想张口,他却对我微一摆手,“我记得你对先帝说过,你不喜欢钩心斗角的生活,也不擅长此道,果然如此。”

他低声咕哝了一句,可我还是听到了,“如果是你妹子就好了。”

我不悦道:“对不起,我是做不到像锦绣那样,也不屑那样,我会用我自己的方法来解放司马氏的,你等着。”

他噗地轻笑出声,叹道:“算了吧,心比豆腐还软…在原家你能活下来已经很不错了,知足吧。”

我不服气道:“今天我就对你立个誓,我以兰郡君氏族长之名起誓,总有一天要改变司马氏的现状,即使我做不到,我的学生、我的伙计、我的后人一定会做到。”

“哦,那我等下辈子吧。”他从善如流地调侃着我,又悲凉地叹了一口气,“反正这辈子我总是看错女人。”

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十二个人的孩子就全都留在希望小学吧,其他的就交给我。”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大金元宝,塞我手里。

平时他都很潇洒的,不带银子,特喜欢看我心痛地看着一桌佳肴就吃几口,然后被迫打包,可见这次是有备而来,可能是想同我庆祝,没想到变成了这样的结局。

他对我僵硬地笑道:“这回算我的,君大老板,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西枫苑里,才发现苑子里早已点起璀璨的宫灯,可惜枕边人却仍不知在何处。我望着月色沉沉,开始对我曾经的负气出走感到后悔,但又对非白没有前来寻我感到伤心。

这两天里,我一直在西枫苑等着非白。按理非白应该对我的去向了如指掌,可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呢?我便让青媚去请非白,青媚第一次面有难色地看着我,“其实早在娘娘回西枫苑时,卑职便告知陛下,可是陛下这几日夜夜通宵达旦地批奏折…”

我明白了,非白故意在躲着我。如果以前是我的错觉,那么这次非白是动真格地要疏远我了,这是为什么?

第二日,我听到青媚来密报,“昨夜皇上在崇南王府中…瑞兰郡主极擅箫,听说为陛下吹了一夜,现下群臣都暗议,陛下有意让瑞兰郡主入宫。”

我当时就觉得一阵天昏地暗的,手脚冰凉,便冷静地让姽婳去通知皇上,今天“申请”同皇上一起用饭,结果青媚兴冲冲地回来说道:“皇上说今夜要与太傅相商大事,不能过来了。”

我木然地看着她,不知她在乐什么。

不想她接着高兴地说道:“可是皇上说明晚会亲自前来同皇后赏月。”

青媚本就美艳,自从伤势好了,又有齐放的爱情滋润,她的双颊如燃玫瑰。

她的大嗓门把西枫苑上上下下全惊动了。女人陷入爱情,果然就完全不一样了。作为一个暗人,冷酷和专业二词一夜之间同青媚走得很远了。

不过我还是兴奋得一夜未眠,装扮一番,绾了时下的高髻,斜插一支琉璃镶金大风步摇,戴了一双水晶耳环,又换上月白对襟绫褙子,绣着红色梅花纹样,下配深青纱裙。

那天晚上大塬第二位天子如约亲临,他身着藕荷色九龙常服,双眉微皱地来到西枫苑。这夜一轮玉盘清照人间,只觉天地一片清明爽朗。

非白看了我一眼,对我淡淡一笑,“皇后可回来了。”

我一怔,没想到是这句话,条件反射道:“陛下也总算回来了。”

我正要传膳,非白却淡淡道:“不必了,今日朕宴请崇南王和瑞兰郡主,已于麟德殿用过膳了。”

我心中一紧,不由声音也冷了下来,“听说陛下最近常召瑞兰郡主进宫,陛下这是要纳郡主为妃吗?”

非白定定地注视着我许久,才慢慢开口道:“如果说是…不知皇后可有高见?”

我的喉间生生涌上一股血腥,我向非白走去,一字一句道:“求请陛下对臣妾再说一遍。”

“木槿,我…只是说笑的。”非白没有如我所愿,眼神闪过一丝慌乱,对我牵了牵嘴角,“今夜,朕本已传太傅和十八学士约在崇元殿进讲,今夜月色也不过如是,不如明日再来陪…”

我再也忍不住,大声打断他,“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

“你说什么?”非白捂着额头站了起来,剑眉紧皱,对于我的发飙仿佛十分无奈和隐忍。

“我是你什么人?”我强忍怒气,“我不稀罕什么大塬朝的狗屁皇后,可我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冷暴力?”

“何谓冷暴力?”

我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我难道可以对他大吼,你他妈的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就算国事再忙,就算没有夫妻生活,难道你就不能对我好一点,对我说说话,对我展颜一笑?就算你要找别的女人,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

我噎在那里,万般委屈到了极点,我一时没忍住,哇地哭出声来,泪流满面,“我、我不求什么,只是想天天看到你高高兴兴的样子,想同你说说话,可是你…却跟我说这种混账话。”

他皱着眉向我快步走来,轻轻抱住了我。

我反手环抱上他后背,侧过脸来,深深吻住他,他一下子把我推开,凤目冒火地盯着我,好像充满了复杂的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