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才明白,他从战场上下来,只为亲自给我送荔枝。

我的手停了下来,看着嫩菱发着愣。也不知道,现在夕颜他们是不是也在剥荔枝吃。

耳边传来响指,我惊回头。

司马遽说道:“你又开始发呆瞎想了。荔枝齁甜齁甜的,我嫌它太齁嗓子了,不过你爱吃,回头让圣上给你传旨弄点吧,听说…”

“NO!”我立刻打住他,义正词严道:“荔枝只生南国,从南国运到长安,所费人力物力财力巨大,若做贡品无论大理还是大塬,皆会扰民,两国国基刚定,不法商贩逮着空子更是会钻营盘剥,故而万万不可。”

他哦了一声,眼中闪着赞许,正要开口,我及时咧开嘴一笑,对他说道:“然而,如果我们以国营进口公司,以正常商品进口到长安,那些富商豪门必会云集购之,从而使分销、零售、售后等形成新的产业一条龙。到时候将会搞活经济,造福百姓,我君氏也定会数钱数到手抽筋。”

司马遽的嘴巴呈O形,呆呆看着我。

我夸张地手搭凉棚看了看他的嘴巴深处,然后好心地帮他把下巴托上,“你有颗大蛀牙,晚上睡觉前记得刷牙哦。最重要的是,到时,干娘就能让咱们小彧吃到爽了。”我和小彧仰头狞笑了半天,然后肃然道:“当然,先下百姓大多刚刚结束流离失所、背井离乡的生活,昂贵而奢侈的服务或产品将会引起社会不公平现象的攀升,加剧贫富差距,不利于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为了建设和谐社会,故本宫——我老人家——决定暂且搁置并禁止这一商业计划的实施。”

他噎了半天,最后擦了擦汗,为我递来一个刚剥好的大菱子,“那、那你还是多吃点菱子吧。”

我放声大嚼,笑道:“这菱子在后山产量高吗?”

小彧啊啊大叫,表示答案为“是”。

司马遽:“…”

难得他今天对我如此客气,我的口气也软了下来,笑道:“我来有两件事,一是前阵子给小彧纳了双鞋。”

我掏出一双布鞋,鞋垫上绣一只大耳朵的红阿狸。小彧的紫眼睛便闪闪发了光,摸了摸阿狸的狐狸耳朵,凑上去重重亲了一口,看着司马遽,像是打定主意要留下。司马遽看了几眼,垂下了眸,终是叹了一口气,取过那双鞋,亲自为小彧穿上。

我心中感动,“谢谢你。”

他没有理我,又沉默地剥菱子去了,好像是一个好脾气的小学生在学习。

我咳了一下,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想同圣上说说,让小彧做南嘉世子伴读,这样就能到上面去,你觉得怎样?”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五秒钟,然后仰天大笑。

我往后躲了躲,看着屋顶抖落的粉尘,心想:得问候一下他的主治大夫。

他却一下子止了笑,目光晶晶亮地看着我,“你果然没有放弃。”

真恐怖,我再向后退了一步,咽了一口唾沫,“确实,贼心不死。”

他的眼神却淡淡地忧郁起来,轻轻地握住我的手,“你…”

我吓得抽出了手。这小子连孕妇也要调戏,“我还是先回去了,我怕非白要找我。”

不管怎么样,我度过了极美好的一下午,司马遽差点被我逼疯了。

我走的时候,他帮我拎着一大袋嫩菱,我左右看了看,问司马遽道:“咦,瑶姬夫人呢?我想同她道别。”

“母后想是在照顾先生,昨天先生还在咳血。”司马遽皱眉道,“怎么,你不知道吗?奉定兄欲挟持母后逃出暗宫,先生虽阻止奉定,却被他一掌击伤,从那日起身体便不太好。母后一直亲自照顾着先生,她不敢说出来,怕皇上对奉定不利。”

司马遽说孕妇最好不要去温泉室,因为对孩子不利,建议我生完孩子再说,我心下也很惋惜,又想到奉定这样在此处囚禁,也不是办法,再出什么幺蛾子,又会连累锦绣和非流,心下又焦急起来。

司马遽宽慰我道:“你且放心,我绝不会让圣上伤害原奉定的。圣上重情之人,想是锦皇贵太妃只要能安心皈依佛门,倒也不会怎么奈何她。”

我担心地点点头,回到了地面上。非白还在朝上。别人做孕妇总想吐,老想睡,老想吃,可我除了偶尔有点想吐,偏老想走,正餐一想起来就腻歪,只想吃水果。而且自从上次吃了司马遽采的嫩菱,现在一想起来就流口水。

宫里的太液池也有菱,可味道就是比不上司马遽摘来的,我便暗中求了司马遽。他好像很高兴,总算发现我们有共同之处了,便为我送了很多来,就是苦了非白,天天陪着我啃菱子。

三月初一,非白正在上朝,我看完账,齐放跑货去了,就我一个人也太闲了,我便拉上小玉、薇薇去找孕友珍珠玩。我不想声张,便让姽婳找了一乘青布小轿,偷偷从西角门出去。刚来到大街上,经过运河沿街时,就听到街上有人在惊呼,有尸首浮上来了。

我便差薇薇去打听,结果她白着小脸,捂着鼻子回来了,报说那人面目已经腐烂,只依稀仍见下巴处一颗大痦子。我心中一惊,难道是陈玉娇?当下一阵作呕。

薇薇说:“是一位上了岁数的女子,听仵作说应该是前几天失足掉进河里淹死的。这几日渭水上涨,把尸首给冲上来了,手里还抓着一个大金锭,倒像是内务府定制的金锭,皇后快走吧,免得沾上晦气。”

我强忍恶心,嘱她们把陈玉娇随着金锭一起安葬了。果然身世之谜都是很难揭开的。也罢,我现在很幸福,就让一切随风而去吧。

我这样想着,来到珍珠府上,不想却见大着肚子的珍珠泪水连连,于飞燕正在安慰她。

“这是怎么了,大嫂?”真稀奇,珍珠也有哭成这样的时候。前几天她还对我说育儿经,什么要少见风、少流泪。

难不成于飞燕要娶小的了?

不想珍珠看到我泪水更多,她拉着我流泪道:“我大哥不知怎么买通了侍卫,要逃出暗宫,那日里父王当值,大哥把父王打伤了。昨日里他又想越狱,这次竟把母后打伤了,暗神出手制止,竟被他一刀刺伤,方才不治身亡了,父王也气急攻心而亡了。”

我大惊,“奉定,你好糊涂啊!”

我同珍珠来到暗宫,却见司马瑶姬一身缟素,不饰一钗,呆呆坐在两具棺椁前。小彧紧紧地拉着瑶姬的手,睡在她膝上,雀儿在一边陪着。瑶姬看见珍珠,立时泪流满面,母女两人抱头痛哭。

这是珍珠第一次回娘家,却不想是来参加父兄的葬礼。我怕珍珠过度悲伤,对孩子不好,便努力劝了半天。

我为原青江和司马遽上了香,心中暗叹,原氏老祖宗到底前世造了多少孽,为何一个个终是难逃弑父杀母的逆伦之命?

想起前几天司马遽还在为我和小彧剥菱子,一心想着解放司马家族,心中不由涌上一丝悲伤。我在他的牌位前深深鞠了一躬,暗中对他说:“司马遽,我一直很珍惜我们之间的友谊,你安心去吧,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小彧。”

我匆忙回到宫中,果然齐放发来不好的消息,原奉定果真到法门寺劫了锦皇贵太妃,又纠结旧部自秦岭带走了非流。我脑子嗡的一下就大了。原奉定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这等于是逼非白杀了锦绣和非流啊。

我回到西枫苑,非白早已等候多时了,他无奈地道:“你身子要紧,不要到处去跑。”

我不悦地诘问他:“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要瞒我?锦绣和非流怎么样了?”

非白摇了摇头,“我已派昌宗前往查探,可是原奉定已带着他们不知去向了。”

三月初五,齐放回来了,进宫前来密报。

“回主子,我本想查查陈玉娇的死因,但是有人早一步把陈玉娇的尸首挖出来烧了,一点渣子也不剩,随葬的金锭也不见了。我派人查了半天,才有暗人传话说是刑部直接下的命令,理由是怕传染疫症。这事儿我看有些蹊跷,陈玉娇不像是溺毙这么简单,凶手这是在毁尸灭迹。”

为什么会有人看陈玉娇不顺眼?我这样想着,齐放低声道:“可能是有人不想让主子查到身世。这个不难查,到内务府一问便知。”

这个人是谁呢?不好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自从司马遽去世后,我本想遵守同司马遽的约定,以做重阳的伴读为名接小彧上来。可是非白为难地说瑶姬夫人现在的情绪很不稳定,一时半刻都离不开小彧。珍珠也确认了这种说法,我只得暂时作罢。然后孕妇的本能苏醒了。

我开始嗜睡起来,一天里倒有大半是睡的。林毕延越来越沉默,只对我说因我身子本就弱,怀孕初期又遇上明风卿的毒杀案,胎儿受到惊吓,又经故人离世之痛,情绪也需调整,必须得好好静养。我只得将生意交给小放打理,一门心思睡大觉。

四月初二,春风扑面,百花盛放,一片姹紫嫣红,尤其是樱花最是绚烂繁盛。非白着人在麟德殿的两行大樱树下设下樱宴。最大的一棵樱树在大风亭边上,大风亭中有活水机关,正好可用来曲水流觞。

那日我比较清醒,听说最近一直在家中作画的大诗人蔡敏,也给非白面子出窝了,我便也欣然前往。席间我仍是哈欠不停,但听着非白与十八学士和齐放他们斗诗倒也别有情致。不愧是大诗人,蔡敏不一会儿又赢了,这回还把少年成名的圣上也给斗倒了。我看非白倒是越挫越勇,只笑着让冯伟丛把一个花样儿的金锭赏给蔡敏。

蔡敏向来孤傲,倒也不急着把金锭子收起来,只是放在一边,微笑着拱手谢恩。

这时一片樱花飘在我的鼻尖,非白拉着我,笑着替我亲自拈下那片嫣红。非白脉脉地看了我一阵,要求以“花颜”为题,以“瓣”字为韵作诗,誓与蔡敏斗到底。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不好意思地起身更衣。走过蔡敏时,我不小心踢到了他那枚宝贝金锭,便着小玉拾起来,还给蔡敏。

我们走出麟德殿,路上小玉嘟囔道:“圣上最近也忒大方了,这颂莲金锭,内务府统共就御制了十枚。好家伙,今日里,一口气便送了五锭。”

我打趣道:“小玉的眼神可真够好的,隔那么老远也能够看得清楚啊,确定全是颂莲金锭?”

薇薇也嘟着嘴笑道:“你就吹吧,离那么远我连蔡先生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呢。”

小玉高高地仰起头,傲然道:“那是,先生忘记啦?那可是我亲自设计的,一准没错。上回先生说样子好看,顺手取了一两,赏给了陈玉娇,剩下的便全交给冯伟丛了。”

之后,她略有些气鼓鼓地道:“上回我想给夕颜公主,这冯伟丛小气得也只拿出四锭来。”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一时没留神,把肚子笑抽筋了,痛得有些站不稳。小玉和薇薇吓得忙送我到最近的宫殿休息。等我躺下,才发现我们竟然进了非白白天同韩先生约会的地方——崇元殿。

崇元殿的奴婢急忙伺候着,薇薇趾高气扬地让奴婢送上花蜜水,我喝了些花蜜水,便让人出去,躺在香妃榻小睡了一会儿。

醒来的时候不痛了,正想叫人进来,看到非白的书桌上一堆折子,有点儿乱,就站起来,想亲自帮他收拾一下。一抬头看到对面墙上挂着一幅他当年为我作的《春闺赏荷图》,不由心中一热,难为他时时刻刻把我记挂在心上。

我满心甜蜜地走上前去为那幅画拂了拂尘,我袖子里的倾城突然跳了出来,跑到茶几上,然后一下子隐到那幅画后面。我正要掀开画把倾城赶出来,不想那画一下子缩了上去,露出一个暗阁。倾城叼了个金如意站到我面前,我一下子愣住了。

倾城似乎察觉到我的犹豫,小小的鼠眼紧紧地盯着我,又叼着金如意向前凑了凑。我只得接下来,往暗阁的锁孔中一插,暗阁立时打开。里面放着一些黑梅内卫送来的密件,都是些朝中众臣宴饮对答录。想是非白不放心,着内卫监视。我正要关上,忽然看到里面还有一个银线香囊。非白哪来这么个香囊?我取来打开一看,却见里面安然放着一枚黄澄澄的颂莲金锭。

我的脑袋一下子开始混沌,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颂莲金锭设计得非常繁复,所以制作难度很高,统共只做了十锭。上回长安之盟,送给夕颜四锭,今日五锭赏给翰林学士,连着陈玉娇身上的一锭,正好十锭。陈玉娇落葬时,我没有取回那枚金锭,她的尸身被秘密活化时,那枚金锭却不翼而飞,却没料想在非白的暗阁里。难道暗中将陈玉娇杀害并毁尸灭迹的是非白?这是为什么?

我不动声色地回到了西枫苑,一声不响地躺倒在赏心阁。

酉时,非白回来了,他担心地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等了你好一会儿呢,小玉说你在崇元殿歇了好一会儿,怎么突然不舒服了呢,脸色这样差?”

“我刚问过薇薇了,你今儿一天都没吃东西。”非白端着我最爱的汝窑盏过来,小心翼翼地扶起我,细细哄道:“再辛苦也要为了肚子里的孩子喝点蜂蜜珍珠水吧。怎么了?今天朕赛诗输了,你不开心啦?”

“你在那里瞪着我做什么?”曾经让我迷恋的绝世笑容此刻在我心里激起无限的恐惧。他不解地看着我,然后调侃道:“莫非你想吃我?”

我也笑了,微微推开那盏蜂蜜水,“非白,先帝派陈大娘送我们小五义进西京时,你可知我们几个的身世?”

非白皱了皱眉,“这是多少年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哦了一声,又躺了下来,“我这几日老是嗜睡,也不知道锦绣他们怎么样了。”

“你可知道这回奉定不但害死了阿遽,还打死了亲父。”非白冷冷道,“我已经给过奉定和锦绣多少机会了,这回是他们逼我的。”

非白的手狠狠地攥紧了,俊面狰狞起来,背着我走到花梨木桌,狠狠地一捶桌面。桌上正放着一个银线香囊,里面放着的那枚金锭被震了出来,滚到了他面前。

我细细地盯着他,没有错过他的一丝表情。他拿起那枚金锭,笑道:“咦?你什么时候偷了朕的金锭?”

我慢慢地坐了起来,下床走向他,淡淡道:“非白,你知道吗?很久以前我就一直疑惑,二哥是先帝同亲妹乱伦的私生子,是以先帝乐意他回到原家。而碧莹是明家女儿,他要利用她来打开地宫银盒,好控制《无相真经》。大哥是平鲁将军的私生子,也许将来有一天能成为可造之材,用来牵制平鲁将军。那么,我同锦绣呢?”

这是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就因为我们的娘亲长着一双紫眼睛,被人说是天女,而天女的孩子会成为命运之子?像先帝这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真的相信那民间传闻呢?

非白飞快地收起来表情,若无其事地仰天长叹道:“求你了,我的祖奶奶,能别乱想了吗?身体要紧。”那绝世的容颜分明写着焦急担忧,可那双熟悉的凤目却有着一丝莫名的诡异。

也不知怎么的,我忽然想起段月容来。元庆年间,段月容在汝州战场上对着我喊的口型为什么是妖孽呢?我想起来了,那时他看向的其实不是我,而是我的身后。那时我感到有人偷袭,所以我回身误杀了非白。

我一下子明白了,难道说、难道说那时非白其实不是想救我,而是真的想、真的想杀我?而段月容已经看到了,一时着急,所以他口里的妖孽是非白,而不是偷袭者?我的腹中开始有丝隐隐的痛意,我下意识地紧了小腹。

“你一直在我的药中下着使我嗜睡的药物吧?”流泪之时,我却同他一样笑了起来,“所以便没有时间去追查我的身世。”

他还是站在那里瞪着我,那绝世俊颜开始扭曲。

“直到今天,我才明白,”我的泪如泉涌,浑身如置冰窟,“因为…我们才是明家真真正正的后人。”

“青媚是你安插在我和齐放身边的眼线,当日巧遇陈玉娇,青媚便报给你,你便急急忙忙地传我入宫,暗中杀死了陈玉娇,然后急急忙忙地丢入运河。陈玉娇恋财,死都不愿意放开这枚金锭,不想渭河上涨,尸首浮上水面,你便急忙令人毁尸灭迹,顺道取回了这枚金锭。”

他的笑容终于慢慢敛去,脸色发青。

“你的父亲,还有明风卿,哦,对了,还有段月容,他也曾经对我说过,真正的仇恨如何能够轻易得解?”我笼在金丝梅花袖里的手无意识地捏紧了酬情,其实耳边已经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周围的景物也看不真切,眼前唯有一人,“如今,我终于明白了。”

段月容的话在脑海中不停地翻滚,仿佛在我心中放了一把熊熊烈火。周围的一切都没有了声响,只剩下那把火不停地焚烧着我的内心。我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意思,一切皆是仇恨所结的罪恶之果。

“方才我睡下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走到他面前,看着那双凤目,“无论东营、西营,或是黑梅内卫,都可以轻易地把陈玉娇收拾得干干净净,然后把那枚金子熔了,这个秘密便可以被永远封存,我们便可以幸福地白头偕老。可是你没有这么做,因为,你在内心深处希望我看到。”

非白垂眸道:“一派胡言!”

“我原来一直在想,那原青舞的心是怎么长的,明风卿怎么可以利用早已伤痕累累的亲生女儿来行凶?因为这世上唯一一种同爱一样具有强大力量的,便是恨。”

我呵呵笑了一下,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笑声可以这样可怕,这样神经质。

“可是有一个人的心比他们更黑、更狠,他不单要仇人死,更要让他仇人的女儿爱上他,为他卖命,让她为了他亲手杀光自己所有的族人,然后再给她看真相,看着她挣扎,生不如死。你说这样的人的心…他、他是怎么长的呢?”

非白的脸停在黑暗中,可是我却知道,他那潋滟的凤目正凝望着我。

“非白,同我说说?”我长叹一声,心如同撕裂一般,“同我说说当年你看着锦绣为你去伺候先帝时的心情吧。”

当我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我已经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他眼前,当酬情刺向他胸膛的时候,我的意识也随之崩溃。

我向冰冷的地面倒去,却没有摔疼。偷袭我的青媚半抱着我跪在我身边,可能是怕伤害到我腹中的胎儿,她紧张地看着原非白,“属下护驾来迟,罪该万死。”

我看不到原非白,只见那半片白袍飘到我的面前,那下摆上凌厉的龙爪冷眼看着我,似在嘲笑着我的愚蠢,“朕乃真龙天子,有神龙护体,自是无妨。刺客伤了皇后,还不快去追查下落?”

青媚终于转头愣愣地看了我一眼,大声应诺,疾步而出。

他没有叫宫女,只是蹲了下来,歪头看着我。我却闭上了眼,当时的我连看着他都觉得肮脏。只听他淡淡的声音响起,“木槿,忘记了吗?你把段月容的宝甲给了我。”

我想我应该哭的,可是眼泪划过我鼻梁的时候,我却嘲讽地笑了。我怎么给忘记了,我把该死的天蚕甲都给他了。

瑜者非瑜,墨者非墨。

我想我还真他妈的蠢,明煦日、明煦兰都曾经提醒过我,就连段月容也委婉地暗示我,这个原非白是一个恶魔,可是我却一次又一次地将他美化成了天使。

一瞬间,一切变成了乱麻的拧结…

心碎代替曾经的甜蜜,仇恨充溢着曾经幸福的心灵。

我再次绝望地失去了全部意识。

黑暗中,飘来一片嫣红,胭脂梅花正舞得灿烂。我看到少年时代的碧莹正在溪边弹着琴,琴声略略有些变调,可是我还是听得出来,是一首《长相守》。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肌肤上,泛着淡淡的金光。一曲终了,她抬头看到了我,温婉一笑。

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难受的拉着她的手,千言万语梗在喉头,任凭泪水往下淌,“对不起。”

她对我轻摇头,释然地笑了。

我靠在她瘦削的香肩上,哽咽道:“我是一个傻瓜。”

她用冰冷的手轻抚着我的脸庞,温柔地看着我,又对我微笑了,“你是一个母亲。”

我的泪水更凶,她却已悠悠地到了溪水对岸,再转身时,已化作了我们最后见面时的模样,穿着那件碧色的襦裙。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身影跑过来,亲热地扑到她身上,“阿娜、阿娜。”

她快乐地抱起小身影,亲了一口,扭头对我温然笑道:“好木槿,不要伤心,也不要回头,更不要听他胡说,我相信你可以改变那诅咒,还有命运。”

他是谁?什么诅咒?什么命运?我不解地看着她。

可是,碧莹的笑容忽然凝注了,她抱着那个小身影盯着我身后,面容上渐渐出现了一丝凝固的悲哀,慢慢消失了踪影。

我忽然感到身后站了一个高大人影,投下一大片阴影,溪水中慢慢漾开了一片血红色,一只有乌黑指甲的手搭上我的肩膀。

撒鲁尔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那样冷酷,那样乖戾,仿佛积聚了所有的恨,对我咆哮道:“诅咒永无可解,你将再一次心碎死去。”

有器物摔碎的声音猛地把我骇醒。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片银红蝉翼纱,上面细密地织着穿花百蝶,栩栩如生,似要飞出来。姽婳见我醒了,便过来掀开纱帘扶我起来,立时一片珠光宝气耀着我的眼。我眯了眯眼,适应室内的光线。隔着连珠帐子,却见外间有个小丫头正抖着身子收拾一盏琉璃盅。

薇薇闻声进来,叉起小蛮腰骂道:“作死的,小荷,你又闯祸了,嫌在这里太安静还是咋的?莫非看我们好欺负?”薇薇恨恨道:“哼,你们暗宫的都不是好东西!是不是想逼死皇后和她肚子里的太子啊?”

小荷也就是十三岁,苍白的小脸满是稚气和恐慌,猛地跪在地上,告饶不已。

我叹了一口气,“薇薇,你且消停些吧,她还是孩子。姽婳,带她出去看看手伤着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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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抬头看着顶上镶着的一块大紫晶石,正要开口问,薇薇,你算算今日外面是什么节气,这时,姽婳在外面报说,瑶姬夫人前来看皇后了。

我便扶着薇薇站起来。满头素钗的瑶姬走进来,免了我的礼。

她摘下面具,轻轻抚上我微微隆起的小腹,微笑道:“这几日可害喜吗?”

我淡淡说:“好多了,多谢夫人关心。”

自从那日,我发现我才是明家后人,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地下,还是原来那间子母堂,也就是司马遽上次为我们剥菱子的地方。

非白命人几乎把赏心阁全都搬到了这里,可是我不喜欢墙顶太过富丽耀眼的装饰,他便令人稍作修建。

姽婳、薇薇也被派下来跟着我,我看姽婳殊无异色,果然她告诉我,她本出身暗宫,她父母在一场瘟疫中早亡,她才被挑中成为一个东营暗人。

可是薇薇刚进来时吓得天天哭,泪水绝对已经超过了我这几个月来的总量。直到姽婳吓唬她说,暗宫中人皆知道,鹤叔的脑子不正常,他最爱生吃爱哭的女子了,如果再哭,他就会寻来求瑶姬夫人把你要过去。

薇薇立时止住了哭声,极度惊恐地看着我们。

非白把小玉软禁在赏心阁,掩人耳目,对外宣称,我怀孕静养,概不见客。

一开始几天我绝食,一心寻死,无论众人怎么劝,我都了无生意,瑶姬夫人甚至想用武力逼我,可是一放手,我立刻全吐出来了。后来珍珠也来了,她对我泣道:“小兔被圣上带到宫中去陪伴皇后了。”

我当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我扶起同是孕妇的珍珠,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请大嫂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我开始恢复饮食,可是害喜害得厉害,每吃一口就要吐两口。可是我怕非白要对付于飞燕,因为于飞燕毕竟功高盖主,于是使劲吃,直吃得连血都吐出来了,涕泪直流,连瑶姬都看不下去了,为我流下了眼泪,然后便又是林毕延来看我。

我悄悄问林毕延关于锦绣的消息,好在锦绣和奉定仍然行踪未卜,我松了一口气。

“林神医,”我白着嘴唇看着林毕延,对他笑道,“其实您一早便知道我同锦绣的身世吧?”

林毕延叹了一口气,“那一年明风扬为避家族争斗,正流落到高昌。他本就练《无泪经》不得法,突遭巨变,逃过几番追杀,人便重重病倒了,依秀塔尔救了他。当时我正好潜进来同都美儿相会,便救了他。明风扬是一个古道热肠的好人,而天女的善良和真诚感动了明风扬。请皇后放心,您的父亲同您的母亲是真心相爱的,可是明风扬摆脱不了一个‘明’字,他必须回去复仇。他走后,依秀塔尔才发现自己有了孩子。所以老夫也怀疑,明风卿是否知道明氏还有遗留在外的骨血。”

我流泪道:“您为什么不早告诉我呢?”

林毕延看了我许久,“老夫这一生经历无数的人事,却从没有见过像踏雪公子对夫人这样忠贞的情事,也许他一开始是恶意,可事后所发生的一切已经表明他的悔意和真诚。人这一辈子不能选择两件事,一是自己的出身,二便是所爱上的人,一切烦恼不过情非得已。即便是圣上自己,在这四大家族中,也不过是一叶苦命的灵魂,而您也怀上了心爱之人的孩子。”林毕延轻拍我的手,慈和道:“如今悲剧已经太多了,是否可以改变这里扭曲的故事,停止一切悲剧,就全看您自己了。”

我渐渐平静下来,非白差人来探过我的口风,可是我还是不想见他,但听说我慢慢恢复了饮食,便准珍珠和瑶姬经常来看我。

每过几天,我就在墙上画一个正字,转眼已经有了四个正字。这二十天里,我竟然没有疯掉,感觉很神奇。

我不太明白非白为什么要把我囚禁在这里,楼上紫栖宫光冷宫就有几百间房间可以用,可是他偏选择这里,也许是为了惩罚,所以我见不到阳光。

这一日,瑶姬带着小彧前来看我,驳斥了我的观点,“非也。木槿,这是原氏的规矩,为了显示同暗宫的诚意,原氏家主最爱的妇人生产必然是在暗宫的子母堂。”

我冷笑,“想必是等着我生一对双生子,然后留一个在暗宫吧。”我摸着小彧温热的脸,黯淡道:“就像咱们小彧一样。”

瑶姬没有说话,眼圈却红了起来,美丽的眼中深藏着一种母亲的悲恸,叹了一口气,取来上次送我的那一副贵重面具,“我来教你做面具吧。”她手把手地教我,一边安慰我,“圣上日日问起你的境况,食不知味,夜不能寐,想必将来只要皇后愿意,圣上必会如你所愿。”

后来瑶姬夫人承认了我没有艺术细胞,所做的面具要么就是歪瓜裂枣,要么就是怒目圆睁,渐渐地作为完美主义者的她放弃了。

这一日,瑶姬和珍珠前来,后面雀儿端了一个玛瑙盘子,上面盛了一堆极新鲜的荔枝。

薇薇见了,不觉惊呼:“哇,这荔枝好新鲜,这得费多少功夫才能弄到长安来啊。”

瑶姬笑道:“有人听说皇后爱吃荔枝,巴巴地命人跑死了好几匹快马,专程从南国千金购得,木槿,还不快来尝尝。”

我慢吞吞地过来,“无功受禄,何以克当?”

众人皆一阵尴尬。

还是瑶姬涵养好,笑道:“圣上御膳,平素不过三菜一汤,平时又节衣缩食,后宫俸例减半,却不理言官直谏,把千金散尽只为佳人一笑,依本宫看千金倒是其次的,主要是心意难得啊。再过几个月,他就是孩子他爹了,还气他一辈子不成?”她见我默然不语,便拉我过来,亲自剥了一个,“好歹来尝一个,甜不。”

我一口咬下,微微点了头,然后自己动手剥了一个荔枝大嚼,众人大喜。

第二十二天,我要求了解君氏族业近况,我本意是要见齐放,不想非白着人送下一堆账,算是奖励我开始正常饮食以及接受他的心意,不过他还是没有出现。这样很好,我心里还没有原谅他。

然而,通过这些账册夹页,我看到了齐放的传信,一切虽如常,但黑梅内卫对君氏监视严密。

直到第二十三天,应该是四月二十六日了,我仍在华丽的情冢里抱着肚子来回走动,思考着出逃的方法,忽然有一阵奇怪的声音传来。然后我注意到洞穴的一角,有一只老鼠钻了出来,看到是我,飞快地蹿到我的肩上,轻触我的脸颊,竟染是倾城。它的手中抓着一把金如意。

对啊,倾城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倾城的皮毛和爪上皆是伤痕,身体也瘦了一大圈,想是没日没夜地挖地道,这才找到我。我心中感动,赶紧抱它到桌子上,喂它一些鸭信、牛肉。倾城一口气吃完了两大盆,然后我再给它用盐水轻轻消了消毒,倾城忍痛不发一言。

我正要让倾城带我出去,却听身后石洞哗的一声打开,我惊回头,却见非白穿了一身半旧藕荷色缎袍,面色阴晴不定地站在门口。

“多日不见皇后…可好些了?”他略垂着眸,没有看我的眼睛,慢慢走进来,状似无心道:“你今天胃口挺好的。”

我愣了一愣,回头看看空空的两个盆,精神高度紧张地抱着肚子后退一步,便胡乱回道:“不知怎么的,最近特别爱吃鸭信和牛肉。”

他的眼神闪过一丝惊喜,似乎很高兴今天我能同他好好说话,便面露喜色,大大地向我前进一步,“那我让人给你多做些。”

我后退数步,“谢主隆恩,我不饿了。”话刚出口,我就害怕了,这样会不会反倒让他疑心?

可是非白却苦笑道:“你又在挖苦我。我知道你在这里闷。”他慢慢在我位子上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道:“我少时也曾被关在这里治病。当时就想我再待上一时半刻,不死即疯。”

我无语地看着他。

他却略带手足无措,又站了起来,“瞧你站那么远,快坐下,别累着。”

我淡淡一笑,“孕妇平时多走些,生产可以顺利些。”

他高兴地向前一大步,对我展颜笑道:“等孩子生下来,我就带你上去,好吗?”

“等孩子生下来?”我不由恐惧道,“听说谢夫人也是在这座子母堂里生下了陛下和阿遽,那我生下孩子后,陛下也要我们母子分离吗?”

“原来你最近老睡不好,就为这个吗?”非白着急地上前一步,说道:“若真是双生子,只是留一个在地下。你且放心,你可随时来看他的,我陪你来,你不要担心。”

他对我尽量柔声道:“你曾经提过的,想要小彧到上面去生活,这下一切都可迎刃而解。”

我的泪水慢慢流出。难道真要我其中一个孩子在这里生活吗?

非白却慌了神,轻轻抚上我的脸,吻去我的泪,悲伤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是我对你是真心的。”

“我的确不是什么好人,可我没你想的那般恶心。”他黯然道,“我留着那枚金锭,不过是想找合适的机会同你坦白…不想…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的确一切都太晚了,我有一肚子的话想问他,可是我却什么也问不出,想到他阴狠的诡计,便感到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