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晌午过后,璟和篌才回到青丘。

太夫人叫璟和篌去见她。

太夫人靠坐在榻上,面色看着发黄,可因为收拾得整洁利落,给人的感觉一点不像是将死之人。

太夫人问璟:“你可想好了?”

璟跪下,说道:“孙儿愿意接任涂山氏族长之位。”

太夫人唇角露了一点点笑意,她看向篌:“你可想好了?”

篌跪下,说道:“孙儿永不争夺族长之位。”

太夫人紧紧地盯着他:“你可愿意在先祖灵位前发下血誓?永不争夺族长之位,永不伤害璟。”

篌沉默了一瞬,说:“孙儿愿意!”

太夫人长长地吐了口气,一边欣喜地笑着,一边用手印去眼角的泪:“我总算没有白疼你们两个!”

篌和璟磕头,异口同声地说:“孙儿让奶奶受苦了!”

太夫人说道:“待会儿就让长老去准备祭礼,明日先到先祖面前,篌儿行血誓之礼。”

篌恭顺地应道:“是。”

太夫人让他们起来,左手拉着篌,右手拉着璟,左看看、右看看,满脸笑意,叹道:“就算死,我也死得开心啊!”

璟看着篌,自从回到涂山家,他尝试了很多方法,想化解篌和他之间的仇怨,可篌从不接受,篌竟然真的能为奶奶放下仇恨?

从太夫人屋内出来后,篌脚步匆匆,璟叫道:“大哥。”

篌停住了步子,璟问:“你 真的愿意?”

篌冷笑:“你能为了奶奶舍弃想要的自由,我为什么不能为奶奶舍弃一点野心?”

一瞬间,璟说不清楚自己心里是什么感受,璟道:“既然大哥明知道我并不想要族长之位,为什么几十年前不肯配合我?我当年就告诉过大哥,我不愿做族长,我也不恨你,如果大哥肯配合我,早已经顺利接任族长。”

篌讥嘲地笑起来:“我想要的东西自己会去争,不需要高贵完美的璟公子施舍!你为什么不来复仇?是不是原谅了我,能让你觉得比我高贵?是不是又可以高高在上,怜悯地看着我这个被仇恨扭曲的人?”

篌一步步逼到璟眼前,璟被逼得步步后退,说不出话来。

篌抓住了璟的肩膀,利器大得好似要捏碎璟:“你为什么不来复仇?我宁愿你来复仇,也不愿看到你这假仁假义的虚伪样子!为什么不恨我?看看你身上恶心的伤痕,看看你恶心的瘸腿,连你的女人都嫌弃你,不愿意要你,你真就一点不恨吗?来找我报仇啊!来报仇啊…”

璟抓住了篌的手,叫道:“大哥,我真的不恨你!”

篌猛地推开了璟:“为了奶奶,我们做好各自分内的事就行了,不需要哥哥弟弟的假亲热,反正该知道的人都知道我是贱婢所生,和高贵完美的你没法比。”

璟揉着酸痛的肩膀,看着篌扬长而去,心里终于明白,他和篌之间真的不可能再像当年一样兄友弟恭了,也许现在奶奶牺牲自己换来的兄弟各司其职、不自相残杀,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两日后,涂山氏举行了一个不算盛大却非常隆重的族长继位仪式。

黄帝、俊帝、四世家、中原六大氏,都来了人观礼。俊帝派来观礼的使者是大王姬和蓐收,小夭不禁暗自谢谢父王,让她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青丘,观看璟一生中的盛典。

也许因为九尾狐都是白色,所以涂山氏也很尊崇白色,祭台是纯白色,祭台下的白玉栏杆雕刻着神态各异的九尾狐。

璟穿着最正式的华服,先祭奠天地和祖先,再叩谢太夫人,最后登上祭台,从长老手中接过了象征涂山氏财富权势的九尾狐玉印。两位长老把一条白色的狐皮大氅披到了璟身上,这条狐皮大氅据说是用一万只狐狸的头顶皮所做,象征着九尾狐是狐族之王,表明涂山氏可统御狐族。

鼓乐齐鸣,长老宣布礼成。

璟转身,走到祭台边,看向祭台下的涂山氏子弟。

在他的身后,一只巨大的白色九尾狐出现,九条毛茸茸的尾巴,像九条巨龙一般飞舞着,几乎铺满了整个天空,彰显着九尾狐强大的法力和神通。

这样的吉兆并不是每任族长继位都会出现,所有涂山氏子弟情不自禁地跪倒,对璟叩拜。就连太夫人也跪下了,含着眼泪,默默祝祷:“愿先祖保佑涂山氏世代传承、子孙昌盛。”

在涂山氏子弟一遍遍的叩拜声中,站在白色祭台上的璟显得十分遥远。

小夭有些茫然,从这一刻起,璟必须背负起全族的命运!他,再不是她的叶十七了。

庆祝的宴饮开始,小夭喝了几杯酒后,借口头晕,把一切扔给蓐收,自己悄悄离开,沿着山间小道慢慢地向山下走去。

幽静的小道,曲曲折折,时而平整,时而坑坑洼洼,看不到尽头所在,就像人生。

小夭不禁苦笑起来,她害怕孤独,总不喜欢一个人走路,可生命本就是一个人的旅途,也许她只能自己走完这条路。

脚步声传来,小夭回过头,看见了防风邶。

一瞬间,她的心扑通扑通狂跳,竟然不争气地想逃跑,忙又强自镇定下来,若无其事地说:“刚才观礼时,没看到你。”

防风邶戏谑地一笑:“刚才你眼睛里除了涂山璟还能看到谁?”

他的语气活脱脱只是防风邶,小夭自然了许多,不好意思地说:“来观礼,不看涂山璟,难道还东张西望吗?”

两人沿着山间小道并肩走着,脚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显得空山越发幽静。

防风邶说:“听小妹说璟不愿做族长,他为了取消和防风氏的婚约,在太夫人屋前跪了一日一夜。如果他真能不做族长,以小妹的性子,很有可能会想个法子,体面地取消婚约,可现在璟做了族长,小妹熬了多年的希望就在眼前,她不可能放弃。”

邶看向小夭:“本以为希望就在眼前,却转瞬即逝,你难过吗?”

小夭:“肯定会有一些难过,不过,也许因为我这人从小到大倒霉习惯了,不管发生再好的事,我都会下意识地准备着这件好事会破灭;不管听到再感动的誓言,我都不会完全相信,所以也不是那么难过。”毕竟,连至亲的娘亲都会为了大义舍弃她,这世间又有谁真值得完全相信呢?

防风邶轻声地笑:“这性子可不怎么样,不管再欢乐时,都在等待着悲伤来临。”

小夭笑:“所以才要贪图眼前的短暂欢乐,只有那才是真实存在的。”

防风邶停住了脚步,笑问:“王姬,可愿去寻欢?”

“为什么不去?”

防风邶拇指和食指放在唇边,打了一声响亮的口哨,一匹天马小跑着过来,防风邶翻身上马,把手伸给小夭,骑到了天马上。

防风邶驾驭者天马去了青丘城,他带着小夭走进离戎族开的地下赌场。

小夭接过狗头面具时,赞叹道:“看不出来啊,狗狗们居然把生意做到了涂山氏的眼皮子底下。”

防风邶给她后脑勺上来了一下:“你不怕得罪离戎族,我可是怕得很。”

小夭戴上面具,化作了一个狗头人身的女子,朝他龇了龇狗牙,汪汪叫着。

防风邶无奈地摇摇头,快步往里走:“离我远点!省得他们群殴你时,牵连了我!”

小夭笑嘻嘻地追上去,抓住防风邶的胳膊:“偏要离你近!偏要牵连你!”一边说,一边还故意汪汪叫。

防风邶捂住小夭的“狗嘴”,求饶道:“小姑奶奶,你别闹了!”

防风邶是识途老马,带小夭先去赌钱。

小夭一直觉得赌博和烈酒都是好东西,因为这两样东西能麻痹人的心神,不管碰到多不开心的事,喝上几杯烈酒,上了赌台,都会暂时忘得一干二净。

防风邶做了个六的手势,女奴端了六杯烈酒过来。防风邶拿起一杯酒,朝小夭举举杯子,小夭也拿起了一杯,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先各自喝干了三杯烈酒。

小夭笑着去赌台下注,防风邶也去玩自己的了。

小夭一边喝酒,一边赌钱,赢了一小袋子钱时,防风邶来找她:“去看奴隶死斗吗?”

小夭不肯起身:“你们男人怎么就那么喜欢看打打杀杀呢?血淋淋的有什么看头?”

防风邶把她揪了起来:“去看了就知道了,保证你不会后悔。”

坐在死斗场里,小夭一边喝酒一边漫不经心地东张西望。

两个即将进行死斗的奴隶走了出来,小夭愣了一愣,坐直了身子,其中一个奴隶她认识,在轩辕城时,她曾和邶拿他打赌。于她而言,想起来,仿似是几年前的事,可于这个奴隶而言,却是漫长的四十多年,他要日日和死亡搏斗,才能活下来。

小夭喃喃说:“他还活着?”

虽然他苍白、消瘦,耳朵也缺了一只,可是,他还活着。

邶翘着长腿,双手枕在脑后,淡淡道:“四十年前,他和奴隶主做了个交易,如果他能帮奴隶主连赢四十年,奴隶主赐他自由。也就是说,如果今夜他能活着,他就能脱离奴籍,获得自由。”

“他怎么做到的?”

“漫长的忍耐和等待,为一个渺茫的希望绝不放弃。其实,和你在九尾狐的笼子里做的是一样的事情。”

小夭不吭声了,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钱袋扔给收赌注的人,指了指她认识的奴隶:“我赌他赢。”

周围的声音问问响个不停,全是不解,因为她押注的对象和她的强壮对手比,实在显得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