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可是!”离怨的声音千钧压下,真正显示出他是镇守一方的沙场老将。

两位男子都如军人般应诺:“是!”

离怨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人生的很多无奈与残酷,你们都不曾经历,所以不懂,是王姬合弃了一切,才给了你们机会不去经历。蚩尤……他是我们的敌人,可他也值得王姬喜欢!”离怨说完,起身大步离去。

剩下的两人呆坐了一会儿,都跳了起来,匆匆去追离怨。

“小夭、小夭……”

小夭茫然地抬起头,颛顼和璟担忧地看着她,小夭嘴唇翕动,却嗓子发涩,半晌都说不出话。璟拿了水给她,小夭摇头,颛顼把一碗酒递给小夭,小夭咕咚咕咚喝下,烈酒从喉咙烧到肠胃,小天觉得自己好像又活了过来。

不知何时,天已经黑透,街上灯如诲、车如龙。小夭坐得笔直,没有看璟,也没有看颛顼,只是望着窗外。

很久后,她异常平静,异常肯定地说:“我是蚩尤的女儿!”

颛顼急速地说:“小夭,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都是我最亲的人。”

璟慢慢地说:“小天,你我初相逢时,你就是你,不是任何人的女儿,日后,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你依旧是你。”

小夭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颛顼和璟忙站起,小夭说:“我想一个人静静,你们不要跟着我!”

颛顼和璟都停住了步子,目送着小天走出了门。

小夭刚走远,一只虚体的九尾白狐从璟袖中跃出,蹦蹦跳跳地消失在夜色中,颛顼快步走出了食铺,对一直守护在外面的暗卫下令:“再派几个人去保护王姬。”

颛顼对璟淡淡地说:“暗卫会护送小夭回小月顶,你回去休息吧!”

颛顼转身离去,璟问道:“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颛顼慢慢地转回了身子。台阶下,花灯如海,人群熙来攘往,欢声笑语不断,可台阶上,也不知道是因为有暗卫的灵力屏蔽,还是恰好没有人来,冷冷清清,寂静无声,只颛顼和璟隔着两盏羊皮灯笼,对视着。

颛顼唇角似含有一点讥笑:“你如何知道的?”

璟回道:“起初,我以为是王后所为,只有她既想伤害小夭,又有能力散布流言。我想当然地认为陛下也一定在尽力压制流言,可我竭尽所能,甚至不惜以西陵、鬼方、涂山三氏的力量向赤水氏和神农氏施压、仍没有办法阻止流言的传开,我才觉得不像是王后。推动流言的力量未免太强大了!今夜,看似一切都是小夭的选择,可陛下若真不想扫了小夭的玩兴,离怨将军根本不可能踏人这间食铺,唯一的解释就是陛下想让小夭与离怨将军三人‘偶遇’。”

颛顼淡淡而笑:“丰隆曾一再说你心有百窍,聪慧无双,我还不太相信,如今看来,你倒是担得起丰隆的盛赞。

璟说:“陛下,不是小夭不够聪慧想不到,而是她永不相信陛下会伤害她。”

颛顼的笑意消失,冷冷地说:“我就是想保护她才这么做。”

虽然璟已经推测到颛顼的用意,但证实了,依旧震撼,他沉默地后退了几步,向颛顼行礼:“草民告退。”

颛顼没有说话,只是冷然而立,看着璟走下了台阶,汇入人群中。

小夭随着观赏花灯的人潮,一直不停地往前走,可究竟走过了几条长街,看到了多少盏花灯,却是完全不知。时两经过长街,时而走入陋巷,小夭觉得自己是漫无目的、随意乱走,可当她停在那扇破旧的木门前,小夭才明白,她想来的就是这里。

小夭缓缓推开了木门,上一次来,这里炉火通红,满锅驴肉,香味四溢,这一次,却是灶冷锅空,屋寒灯灭。那个做得一手好驴肉的独臂老头已经不再做驴肉了吗?

小夭掀起破旧的布帘子,走到院内,四周漆黑一片,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幸好月色明亮,可以看到院内一片枯败萧瑟,待客的两张木案堆在墙角,满是灰尘。

小夭敲门:“有人吗?有人在吗?老伯、老伯……”

没有人回答,小夭推开了屋门。屋内的旧木案上有一个灵位、三炷未烧完的残香。眼前的一切已经清楚地告诉她,独臂老头去了何处。

小夭怔怔站了半晌,走进屋子,缓缓坐到了木榻上。

屋子本来就很破旧,如今没了人住,闻着有一股霉味,小夭却不愿离开,也许,只有这个地方才真正欢迎她。

小夭看着灵位,默默坐了很久,突然轻声说道:“老伯,他们说你曾是蚩尤的将军,你一定和蚩尤很熟吧!不知道你有没有见过我娘?其实,我一直想来看看你,和你聊一聊,可我不敢!我逃避着一切和蚩尤有关的事,现在,我逃不掉了,终于有勇气来问问你,蚩尤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不是真的是个六亲不认的大恶魔、大混账?他可曾对你们提过我娘?他知不知道我的存在?我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你,你却已经走了……”

小夭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泪如决堤的海,刹那已是满面。

这位炖驴肉的将军已是世上唯一熟悉蚩尤的人!她曾有千百次机会来问他,可她没来,等她来时,却已经晚了。

小夭张着嘴,想要痛苦地大叫,却又一声都发不出来,极度的痛苦和压抑交织在一起,让她整个身子都在颤抖:“老伯,所有人都恨他,所有人都恨他!我也恨他……我只是想听一个不恨他的人说说他,告诉我,我不该恨他,我想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老伯,不管我走到哪里,所有人都在咒骂他,也许你是这世上唯一不会咒骂他的人,可现在,你也走了……我恨他!我恨他……”

小夭一遍遍说着“我恨他”,她恨蚩尤带给娘和她的耻辱,她恨他从没有以父亲的名义给予过她一点关爱,她更恨他们抛弃了她,既然不要她,为什么要生下她?

可今夜来这里,她想说的并不是“我恨他”,她渴望的是有人给她一个理由,让她不去恨他,让她能坦然地面对世人的鄙视和辱骂。

但,最后一个人也走了!她对自己爹爹的唯一了解就是世人的咒骂!

泪眼模糊中,小夭看到一个人影从屋角的黑暗中浮现,小夭立即用手臂抱住头,匆匆把泪擦去。

“你是谁?为什么躲在这里?”小夭的声音又闷又哑,却已很平稳。

人影没有说话,也没有离开,走到了榻旁。

小夭没有抬头,却清晰地感受到,另一颗心渐渐走近了她,和她的心在一起跳动:“相柳!”她仰起头,看到了相柳。他穿着一袭黑袍,外面又披了一件黑色的兜帽大氅,全身上下捂得严严实实,好似畏寒的普通人。可此时,大氅的兜帽有些松了,露出几缕白发。

小夭想到刚才的痛哭失态全被他看了去,十分尴尬,冷冷地说:“你躲在这里干吗?看我笑话吗?”

相柳说:“讲点道理好不好?我来祭奠故友,你突然跑来,明明是你打扰了我!再说了,你有什么笑话可看?”

“难道相柳将军没听说我是蚩尤的孽种吗?”

相柳笑起来,冷峻的眉目柔和了几分:“原来是这事呀!可这事哪里可笑呢?你说给我听听。”

小夭狠狠瞪了相柳一眼,只不过她颊上仍有泪痕,这一瞪实在没有任何力量。

相柳坐到她身旁,笑道:“看样子,谣言是真的,你真的是蚩尤大将军的女公子。”

“闭嘴!”小夭埋下头,不理他。

“突然换了个父亲,还是个臭名满天下的恶魔,的确难以接受。”

“闭嘴!”

“你不了解蚩尤,可你应该了解你的母亲,既然她选择了蚩尤,你就该相信她的眼光!”

“我说了,闭嘴!”

“不管怎么说,你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总比我强!像我这种从蛋里钻出来的妖怪,压根儿不知道父母是谁。”

小夭抬头看着相柳,似乎想看清楚相柳说的是真是假。相柳一本正经地说:“你也知道我有九颗头,比别人能吃一些,我从小就为生计奔波,日子过得惨不忍睹,一会儿别人喊打喊杀,一会儿九颗脑袋还要自相残杀,有一次饿急了,一颗脑袋差点把另一颗脑袋吃了……”

小夭瞪大眼睛,“真的?”

“假的!”

“你——”小夭简直气绝。

相柳继续一本正经地说:“我记得有个人曾和我说‘人的心态很奇怪,幸福或不幸福,痛苦或不痛苦,都是通过比较来实现’,我正在通过讲述我的悲惨过往,让你比较出你过得不错!”

小夭想起来了,那个“有个人”就是她。小夭不满地说:“我可没编造假话!”

“从蛋里钻出来是真的,有九颗头也是真的,后面的……”相柳敲敲自己的额头,小声嘀咕,“编得太顺嘴,我刚刚都说了些什么‘?”

小夭不知道自己是该气还是该笑,但胸间的悲苦却是真的淡了许多。

相柳问:“你还需要我讲述一些我的悲惨过往,让你觉得有个大魔头的父亲其实也没什么吗?”

小夭瞪了相柳一眼,问道:“你见过蚩尤吗?”也许因为相柳就是个魔头,在他面前提起蚩尤,容易了许多。

“没有。我真正跟随义父时,蚩尤已死。”

“共工和蚩尤关系如何?”

“当年很不好,几乎算交恶,但蚩尤死后,义父祭奠祝融时,都会祭奠蚩尤。”相柳笑了笑,讥嘲地说:“你不能指望当年那几人交情好,如果他们交情好,神农国也不会覆灭了。”

小夭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相柳,为什么选择共工,只因为他是你的义父吗?”小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胆子问这个问题,大概因为今夜的相柳不太像相柳吧!

“不仅仅是为了义父,还有并肩作战、同生共死的袍泽,我们一起喝酒,一起打仗,一起收殓战友的尸骨……”相柳看向案上的灵位,“几百年来,你能想到我究竟亲手焚化过多少袍泽的尸体吗?”

小夭无法想象,可她能理解相柳的意思,就像四舅舅,明明能逃生,明明深爱四舅娘和颛顼,却选择了和袍泽一起赴死。这世间,有些情义,纵然含弃生命,也不能放弃。

相柳微笑着,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我也数不清了,但他们全在这里。

小夭把头埋在膝盖上,默默不语,只觉心里堵得慌,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为相柳,还是为自己。

“在想什么?”

“身为蚩尤的女儿,天下之大,却无处可去。”

相柳抬起了小夭的头:“实在不行,就扬帆出海,天高海阔,何处不可容身昵?”

小夭想起她已拥有海妖一般的身体,无边无际的大海是别人的噩梦,却是她的乐园,就算轩辕和高辛都容不下她,她也可以去海上。就像是突然发现了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逃生秘道,小夭竟然有了一丝心安。

她盯着相柳,眼前的男子分明是那个浪荡子,可当她刚要迷惑时,一缕白发从兜帽内落下,提醒着她,他究竟是谁。小天轻轻摸了一下他的白发,说道:“此处不宜久留,祭奠完旧友就离开吧!”

因为刚哭过,小夭的眸子分外清亮,相柳能清楚地看见她眼眸中的自己。他伸手抚过,把她的眼睛合拢:“我走了!”

小天只觉额上一点柔软的清凉,轻轻一触,又立即消失,小天猛地捂住额头,睁眼看去,眼前已空无一人。

错觉!一定是错觉!

相柳从屋子内飞出,跃上墙头,只看街巷上雾气弥漫,无路可走。

相柳笑着回身,看到璟一袭青衣,长身玉立。他笑问:“涂山族长, 听壁角可好玩?我刚才没叫破你偷听,你现在又何必设迷障来刁难我?”

璟温和地说:“如果不想和颛顼的暗卫撞见,从北面走同,我在那边留了路。”

“倒是我误会族长了,多谢!”相柳把兜帽戴好,遮去了面容,向北面飞掠而去。

璟说:“谢谢!”

相柳猛地停住了脚步,回身说道:“涂山族长的谢谢,倒是要听仔细了,省得错过了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