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风细雨不须归
作者:无处可逃

chapter 1
唐嘉最后赶到了那个城市,海风微凉,空气中有淡淡的咸味。他开了五个小时的车,最后终于停在了市中心的的人民广场,半夜犹有喝醉的男生女生互相搀扶,踉跄着走过。他半开了车窗,眯着眼睛去看时间。
等了很久,足足有大半个小时,靳维仪才匆忙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随意的披了一块薄羊毛披肩,快步坐进了车里。
“你终于学会迟到了?”唐嘉的第一句话让她沉默了很久,以前约会的时候,她甚至到得比他早,后来他忍不住说:“一般来说,女孩子迟到十五分钟左右最为合理。”靳维仪就有些不在意:“谁的时间不是时间啊?”她工作忙,不像他,家里有那样大的产业,他父母又在一点点的过渡给他,到底是二世祖,总比她一个普通的工薪族要自由。
他又看她一眼,语气有些讥讽:“维仪,不至于落魄到连车都卖了吧?”
靳维仪将长发夹至而后,语气很坦荡:“知远的公司刚起步,资金上是有些困难。”她转过头对着他的眼睛:“不然我也不会迟到,大半夜的,拦不到车。”
他笑:“迟到还真不是你的风格。”
周围一切都是黯淡的,只有城市的霓虹闪烁着照进了车里,他的眼睛分外明亮,难得不是吊儿郎当的神气。
“说吧,找我什么事?”她微微揉揉眼睛,语气间很有些疲倦,“我还要赶明天一早的飞机。”
他的手指轻轻在方向盘上敲击,淡淡反问她:“那你还答应我出来?”
“大少爷,你大老远的赶来,我怎么也得出来了。”维仪转过头去看他的眼睛,无奈的笑笑:“要去吃宵夜?你带路吧。”她裹紧了披肩,轻轻倚在在椅背上,“我睡一会,到了叫我。”
还是这样的毫不在意,唐嘉合上车窗,轻轻扫了一眼身边的女子,真的闭上了眼睛,素颜的脸上全是苍白,写满疲累,连唇色也极惨淡。

他记起初见她那一次,那时他刚从国外回来,陪着父母应酬,饭桌上各色的家庭.有官有商,融洽的一家似的。她乖巧的陪在他父亲身边,对这种场面驾轻就熟。唐妈妈称赞她漂亮懂事,不失时机的说让几个小辈多联系。她便礼貌的冲他笑笑,他对她的笑饶有兴趣,嘴唇轻轻的牵扯了一下,温和柔美,又丝毫不张扬。当然,后来才知道,原来被骗了,她和她的弟弟,本质上来讲是一种人,永远坚毅而果断。唐妈妈极喜欢她,坐在她身边问东问西,她耐心也好,应对的又乖巧,直到吃完饭回家,母亲都一直赞口不绝。
那时他自诩年少有为,家境又极好,倒真没想到靳维仪早给自己定了性,不过是风流倜傥的年轻公子。他也是见了就忘,过了年,却又在公司的某个饭局上遇上,她年纪轻轻,能进四大,据说是全凭着自己跑招聘跑来的。并不愿意借助她父亲一点点的帮助,由是,倒显得有些傲气。
那场饭局,靳维仪像是换了个人,穿着干练的职业黑色套裙,质感极好的白衬衣,全然不似那一日的甜美少女。他身边带了女伴,靳维仪见了他,只是轻轻点头,像是素不相识。
于是觉得她特别,第二天就打电话约她,靳维仪在电话那头一愣,略带歉意:“不行啊,今天和我弟弟一起吃饭。”
靳维仪从来不是扭捏造作的女孩子,他第二天再约她的时候,她爽快的答应了,又笑着说:“不用来接我,告诉我地址,我自己去就行了。”他就报上地址,电话那头笑了笑:“呦,那里啊?其实随便吃点就行了。”
结果他赶到那里,走进包厢,不禁抬腕看了看表,又愕然对着那个坐着喝茶的女子,竟然想不出该说什么话。
靳维仪的反应却正常,她将短发撩了撩,笑:“对不起,你没迟到——今天提前做完了手上的工作,又想不到该干嘛,就跑来坐坐。这里漂亮,坐着看看风景也不错。”
她指指外面,园子有一枝老梅,几颗欲吐不吐的花蕾,景致如画。
末了,他只说:“你让我觉得很没有风度。”
靳维仪嘴角一动,想来是忍住了笑:“是么?我没想那么多。”
以至于后来约出来吃饭,唐嘉常常很是紧张,一般到点前半小时会打电话给她:“你到了没?”其实那次真的是意外,那次之后,她似乎就没那么空闲了,约她十次,她能回应上一次就已经不错。
有些话,唐嘉知道,即便像他这样的人,也难以鼓起勇气说上第二遍。然而叫他完全想不到的是,他以一辈子从未有过的严肃态度讲起了对她的感觉,靳维仪仅仅双手捧着马克杯,神情漫不经心,最后斟酌着:“唐嘉,你怎么也这样?”
她轻轻喝了一口饮料,转了转眸子,清亮逼人,诚实的说,“我知道那次你约我是唐阿姨的意思,我答应出来也是给阿姨面子,再说大家脸上都好看些。可是这样下去,真的不好玩了。”
这世道讲究一个官商结合,她没兴趣奉陪。
唐嘉看着她,忽然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张桌子直接掀翻,敢情一直是他在自作多情?!敢情他就是一只老孔雀?!
他站起来就走,连半句话都没撂给她。
靳维仪犹豫了一会,终于决定追上去,拽住他的衣服,她的身量已经算高,可分明只到他肩膀:“你不是认真的吧?”
他告诉自己世界上还是有一样东西叫做风度,可是怒意依然一闪而现,于是语气也变得嘲讽:“你现在和我说认真?!”她怔怔的放开手,看着他的车飞驰而过。
其实唐嘉一直不知道,那样特立独行的女子,也不过是普通的女孩而已。


chapter 2
靳维仪第一次见到了霍景行是新生报道的最后一天。
大多数学生都选择在报道的前两天到校,免得最后手忙脚乱。父亲特地请了假,一家四口人都陪着她来学校,将一切手续办好,她的宿舍恰好是阳面,太阳直射进来,就像蒸笼一样。母亲皱着眉看了看满头大汗的女儿:“维仪,寝室得装空调吧?”
学校规定,空调是学生自愿安装的,维仪看了看还空着的三张床,对着母亲有点犹豫:“算了,等室友都到了再商量吧。”后来拗不过母亲,不到晚上,商场就有客服来装空调了。父母看的满意了,她就催着他们回去,她和靳知远走在父母身后,弟弟饶有兴趣的看着学校:“Z大很不错啊。”
她就摆出一副教训的面孔:“好好读书,你也考进来不就行了!”
靳知远漫不经心的耸耸肩,似乎考上Z大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她就压低声音:“靳知远,你别以为爸妈不知道我就不知道,你才高中,还真时髦,都早恋了啊?”
他只是“嗤”的一笑,“姐,你听谁瞎说?管好你自己吧。”
她望着弟弟无语,其实也是无可挑剔,反正他的成绩倒是从来不用家人担心,父母都不去管的事,干嘛要她这个姐姐操心?
接下来的两天,靳维仪一直在学校瞎逛,热了就买个大甜筒,在树荫下坐坐,沉静的像是个老生,看着往来的学生脚步兴奋而活跃。
走近她的男生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淡黄色T恤,牛仔裤原来大约是深墨蓝的,如今已经成了水磨淡蓝。那样朴素到有些寒碜的衣衫,却一点无损男生的气质,他个子修长,最是简单干净的短发,一双眼睛醇和又沉静,叫人想起未雕琢的古玉。
“同学,请问校医院体检怎么走?”他的声音好听,又有礼貌,凭生好感。
维仪给他指路,其实她也说不清楚,反正也坐够了,索性跳了起来:“我带你去吧。”
那天天气炎热,她穿着花色可爱的短裤和简单的T恤,少女纤长的身躯就像洁白的百合,霍景行有些讶异:“你也是新生?”
维仪大笑:“你以为我是老生?”
他也笑,刚才只看到她那样懒洋洋的坐在树荫下休息:“差点就喊你师姐了。”
按惯例问了问家乡,维仪听说过,那是一个东边富裕的省市里的山区,常年的贫困县,曝光率很强。恰好到了校医院门口,她便微笑着和他告别。
维仪摘了头上的草编遮阳帽扇风,轻轻哼着歌,艳阳之下,连空气都烘热,她的脸微红,转身又去买了一个香草冰淇淋,只觉得香甜。

当靳维仪开始了解Z大的哪个小书店可以打八折,哪家的热狗比较好吃的时候,已经是数月之后。金黄的梧桐叶洒满了校园大道,秋意里弥漫浪漫的气息。新生中的少男少女之间已经有青涩的爱情萌动,海报栏上每日间最不缺少的是各个院系的舞会通知,老实说维仪一点兴趣都没有,连自己院的舞会都没去,窝在寝室看了一下午的电影。希区柯克,浴缸里的女人惊恐的影子在晃动——她顿时觉得空调的冷风凉飕飕的叫人起鸡皮疙瘩。
维仪还是决定出去走走,学生活动中心贴着一张海报,资环学院的新生舞会。在门口琢磨了半天,她还是决定进去见识见识。活动室开着空调,她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于是偷偷捡了个位置坐下,原来的会议室的桌子已被挪开,周围站了不少学生,其实那天她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袖polo衫,牛仔裤和黑色的帆布鞋,一眼看去倒是潇洒,却和整个舞会的女生格格不入。前排好几个女孩子都穿着件飘洒的长裙,妆容精致,矜持优雅的站在一边。音乐已经开始奏响,维仪轻轻用手指打着节拍,忽然眼前一亮。
她站起来,快步走到前面,笑嘻嘻的对着一个高个子的男生说:“喂,还认识我么?”
或许真的是这几百个学生中她唯一认识的男生了,一个人坐着未免无聊,维仪决定偶尔也要挑战下自己:“霍同学,请你跳支舞吧。”
霍景行明显的晒黑了,唯一不改的似乎是清爽的气息,他微微退了一步,笑:“我不会。”
维仪只是把眉眼一挑,闪亮的像是有水晶一颗颗的落了出来:“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他也不再推辞,到底被她拖进了舞池,听她低声数着节拍,一步步的滑向舞池中央。
连维仪也难以相信,这样的男生,节奏感却好得出奇——她不由压低声音问他:“你真是第一次跳?”
霍景行并不像新学舞蹈的男生那样,紧张的只会盯着脚步,反而抬起了眸子,笑了笑:“你教得好。”
三曲舞曲跳完,两人已经从会场的左侧移到了右侧,维仪看了一眼他的白色球鞋——最普通那种,刷得极白的鞋面上清晰的印了两个脚印,于是忍俊不禁:“还是舞盲多。”
她听到背后有人在喊他:“霍景行!”她微微歪了头,马尾扫到了肩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笑着点点头:“是的。”

后来霍景行去了那么远的地方,维仪常常一个人默念这个名字,景行,景行,然后又想起了那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她还是在大城市里来来往往,有体面的工作,开着自己的车去超市、去商场,小高层中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却常常去看他的博客。其实霍景行的博客很少更新,偶尔更新了,却像日记一般的记录下自己的日子,朴素的连照片都没有。
维仪往往穿着舒适的窝在床上,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过去,想给他留言,长篇大论的写完,却迟迟不敢点下“确认”,于是重新刷的空白,关掉页面,再睡觉。仿佛这样,才能真的睡着。 她也觉得自己矫情,他们在学校不过是比一般朋友略好些的朋友,她远远看着他,连他是否回望都不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
霍景行,“行”字念作“航”,意思是大路。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是司马迁《孔子世家》末的一句话。
chapter 3
军训之后,就是新生文艺晚会。每个院都不甘人后,巴不得自己选送的节目全被选上。这时候,人人都看出了靳维仪的与众不同了。她个子高挑,又有人惊艳于资环院那一场舞会。要知道,美女的名声就是这样传播开去的。可是师姐找她去排练舞蹈的时候,靳维仪想都没想:“师姐,我不想跳。”
刚入学的新生,很少有这样直接的对师兄师姐说话的。至于说“不”,更是一门大的学问。靳维仪在这方面,向来无师自通。她说“我不想跳”,甚至连理由也没说,偏偏连向来辣手摧花的学姐觉得她有无限的苦衷,最后才记起来:“怎么?最近很忙吗?”
“唉,师姐,英语分级考试的成绩出来了,你不知道我考的有多惨。被分到了最后一级,老师可严了,我天天背单词都来不及。”
一年后,院办门口贴着四级的成绩单,靳维仪又遇到师姐,人家显然对她记忆深刻,看着那个可怕的高分说不出话来。她就安然的笑:“师姐,我这是笨鸟先飞啊。”
她的个性实在洒脱,又有女生少有的爽性,简直是男女通杀,室友后来偷偷告诉她:“靳维仪,据我所知,好多男生都暗恋你啊。”
强调了“暗恋”两个字,是因为愿意公开表明对她有好感的,几乎凤毛麟角。那时候已经大二了,除了一等奖学金,各种名目设立的专项奖学金,在金融系,似乎她总是不二人选。至于那些乱七八糟的学生干部之类,她倒是从来没有沾边。以至于后来大四填简历的时候,室友终于用恍然大悟的语气说:“我说呢,要是你学生工作再积极一点,简历就厚得可以出书了。”
维仪在WORD上整理“获得奖项”,密密麻麻,整整三页,看得人眼花缭乱。
她打心底喜欢学习上取得的成就,很纯粹是靠着自己的天分和努力得来的,不用纠结在人际关系上,嘻嘻一笑:“我又不是神仙,学习和学生会,怎么样也只能顾一头啊。”

就像那次,学校给获得某个香港企业设立的奖学金获得者开了表彰大会,她闷闷的坐在前排,听着校领导冗长的发言。然后往后看了一眼,忽然心跳加快,那个男生有着很挺很直的鼻梁,属于好学生中少有的没有戴眼镜的一类,很有些旧的外套,低头在看着手中的书。
霍景行。
她百无聊赖,阳光从窗口射进来,乖乖的汇集在手边,手背白皙的露出青筋。她忽然起了顽心,手机恰好是镜屏,于是仰头看着天花板,那块光线反射出的白斑四处乱晃。试了很久,她终于将那一束灯光准确无误的射在他的眼角。
他倒不见诧异,似乎只是皱了皱眉,然后缓缓抬起了目光。
维仪心里忍着笑,强行忍住了要望一眼的冲动,收起手机,专注地在听校长发言。明明几句话,却觉得无比漫长。直到挨个上台领取证书,她走在霍景行后面,趁着脚步杂乱,出声打招呼:“喂,好久不见。”
他们恰好挨着领奖状,霍景行就在她的前面,忽然压低声音问她:“刚才很无聊吗?”
“嗯?”靳维仪只是做出了困惑的表情,眉梢弯弯:“你也觉得无聊啊?”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维仪,眼神里有些莫名的笑意,点了点头。

出门的时候已经是正午,维仪很不客气的喊住他:“一起吃个饭吧。”
于是随便找了一家小饭店,点了几个菜,其实维仪向来吃得很少,点了三个菜就觉得有些多,最后一个番茄炒蛋上来的时候两人都已经放下了筷子。霍景行看了她一眼,微笑:“够了么?”
维仪点点头,继续之前的话题:“你说上次的田野作业,后来呢?真的去了沙漠?”
索性就着餐馆有些浑浊的茶水又聊了很久,维仪满足的叹口气:“你们的专业真有意思。难怪你越来越黑。”
他笑得露出牙齿,唯有眼神晶晶亮着:“是啊。”
结帐的时候,维仪对他说:“我们AA吧,都拿了奖学金,否则肯定得你请。”
霍景行有些固执,只是说:“我请吧。这是礼貌。”他一定要付钱,维仪也不坚持,站起来等他。她听到霍景行对着店员说:“把这个菜打包吧。还没有动过。”又让她提上:“还没吃过呢。”
那一刻,她忽然心底一片柔软,其实从穿着打扮上,她早知道霍景行的家境一定不好。然而大学里家境不好的学生那样多,却总有人爱悄悄的掩饰什么。那都是应该谅解的,年少的时候总是有着各种可爱而坚强的自尊心,总愿意把最灿烂的一面展示在同龄人之前——却鲜有像他一样坦然的说:“浪费不好。”
维仪向来很善解人意,这些事不会有人愿意多说,她就在说话的时候绕着弯,最后和他道别:“霍景行,改天我请你吃饭吧。你电话多少?”
他一愣,然后笑得很爽快,有一种勃勃的英俊生气:“我没有手机。你记下我的寝室号码吧。”然后又说:“想要请我吃饭也不难啊,你不是常在504自习吗?我就在你对面教室。”
维仪开始还有些尴尬,听到最后一句,忽然心情好得像是又拿了次全班第一,于是挥挥手,眼神璀璨:“那你记得来找我。”
她提着那包番茄炒蛋回到寝室,放在桌上,开始发呆,连室友进来都没听见。她的家境好,见惯的男孩子,虽然不至于个个挥金如土,至少像自己弟弟一样,内心深处还是骄傲的。自尊心愈强的人,在女生面前便更加愿意留下大方的印象。偏偏霍景行,有那样坦然的眼神和语气,她打开了纸盒,扑鼻而来的鸡蛋香气,又反复的想起了他说“我就在你对面教室”。那么说,他原来真的注意过自己。
女孩子的心事就是这样,卓尔不群的性格之下,总还是有细腻的心思。
莫名其妙的吸引也就是这样,维仪轻柔的分析自己的心事,真的没有理由,难道是为了一份打包的小菜?难道是为了他朴素干净的打扮?
其实都不是,她喜欢看到那种眼神,磊落间有着疏朗,好像选修鉴赏课上老先生说的那种人,他们一直知道什么是该为之追逐的,而什么又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那一天下午的一点点感悟,即便用在以后的人生上,原来也一样贴切。
她将这样美妙而可爱的心事掩藏的很好,直到看到学校主页的公告。


chapter 4
靳维仪从和谐号下来,发觉时间过得真快。车子开得平稳,又快,那杯水放在桌上,水面静止若镜。她随着人流下车,一整天的审计之后,大脑若是切开,想必飘飘然的全部充斥了各种图表和数字。
她微一仰头,在下地道处轻轻站住,双手拢在胸前。对面站台有很多人拥簇着,那列火车静静候着,似乎有领导在讲话。大红色的横幅,白色的印刷体。摄像师扛着机械,围着人群打转。
“为西部志愿者送行,为祖国的热血青年送行!”
有领导语调铿锵,将这句话做为结尾,引起了掌声一片。
维仪立在原处,一同下车的人都已经走完。站台清冷的只剩她一个人,兀自看着那辆火车正在慢慢的开动,还有最后一个男生,捧了鲜花,站在台阶上向人群挥手。
一年年的,总还是有人,保有热情和理想,从象牙塔里出来,却毫不犹豫的钻过一个个隧道,踏上辽远而广涩的土地。
维仪觉得自己是个善良的人,然而那时候,她却想不通,困惑的问他:“为什么?”
他的父母都是小县城的老师,工资微薄。而霍景行的专业抢手得发烫,那样多的单位直接绕过招聘会来找他们的学院,整个班整个班的要学生,收入在毕业生的待遇里数一数二。而放弃工作的那些高材生们,保研到外校本校,据说跟着导师随便接一个项目,生活费就有了保证。
于情于理,他都不该报名西部计划的。她不反对为家为国做有意义的事,然而“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小家之后才有大家,那是理所当然的。而他只是微微皱眉,扶住了她的肩。或许四年间,这是唯一一次他触到她,又无意间触到她的长发。那双眼睛如玉如润,他说:“这是我想做的。”他顿了顿,“我一直想去。”
维仪听得出来,他的语调下隐伏着热情和冲动。那样一个内敛优秀的男生,头一次毫不掩饰自己的理想。而这样的理想,猛然让维仪觉得,她那张人人羡慕的offer已经褪下了光环。

火车已经开走了,维仪转身想走。隔了轨道,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服的男人望向自己,风度绝佳,唇边还有淡笑。她下意识的想走,而唐嘉似乎忘了那一天他对着她扬长而去,慢条斯理的拨电话给她:“靳维仪?一起吃个饭吧?”
她推脱不掉,只能说:“还有一些资料我要送回公司。”
唐嘉立在那里没动,身边有人凑过来问了几句话,他摇了摇头,继续对电话说:“你开车没有?我送你去公司,再去吃饭。”
他的语气慢慢加重,然后缓步走开:“我在出站口等你。”
维仪的话被他憋了回去,顿了一顿,说了句“好”。眼神中的笑意在隐去,聪明如她,也要开始想想,该怎样和那个让她觉得捉摸不定的男人一起好好的吃完这顿饭。

靳维仪就算暗暗不爽的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开车的那个男人脸色阴沉,却也有别样的风采,偶尔扫过她的眼神有些锐利的桀骜,更多的只是克制下来,淡淡的维持沉默。
“嗯,你怎么在那里?”她不太习惯这样的氛围,既然还放不下那天的事,何必两人相对尴尬?
“你不是看到了?西部志愿者送行啊。”唐嘉有些漫不经心的看了看后视镜。
“和你有什么关系?”靳维仪的语气刹那间变得有些疏离,眼角略微挑起,晚霞映衬着,柔化了几分锐利。
“公司赞助。我过来看看。”唐嘉在车位上停下,解开安全带,“到了。”
他也拉开车门:“我抽支烟。”
维仪隔着车门和他相望,一只手扶在了车门,她眨眨眼,问他:“唐嘉,你会不会愿意去当志愿者?”是真的好奇,一时间找不到人问,就只能问他。
他斜斜的瞥回眼神,不动声色的将好奇压下,反问她:“你呢?”
她还是被激得一愣,恍若没有听见,一点点的驳斥他:“你肯定不行。唐嘉,你离不开香车美……食。”差点冲口而出那个词让维仪觉得难堪,于是临时换了一个词。
唐嘉微扬下巴,语气清淡和缓:“你不是么?”
她嫣然一笑,灰色黯淡而千篇一律的城市风景,刹那间因为这个笑而显得妩媚生色:“对啊,我也是。”

钻进唇齿间的烟草气息清凉而微微呛人,有些慢慢融进血液中,有些散逸开在暮色中。她下来的时候,唐嘉指间那支烟已经燃到尽头,靳维仪一脸倦容,坐进车里,转头看着他:“唐嘉,我很累,真没精力陪你吃饭了。麻烦送我回家。”
他的指尖轻微的一缩,连带瞳孔都是带着兴味,浓墨般的目光沉沉投向她,笑得有些自嘲:“很好,我是司机了。”
维仪纹丝不动的坐着,倦得连眼皮都不想抬,声音柔和而诚恳:“真对不起,实在太累了。”她第一时间在办公室的卫生间洗去了淡妆,一整天下来,感觉底妆都浮在了表面,感觉更是不好,等到凉水激了脸,才觉得轻松。
车子有她新抹上柔和的玫瑰乳霜香气,靳维仪素净着脸,更显得眼眶下边青黑一片。若是以往,唐嘉必然觉得这样的女生太过不修边幅,偏偏见她安静的坐着,眼神倦极,却依然直着身子,有着可爱的强悍。
他抿了唇安静的开车。
后来靳维仪走的时候,一脸歉意,混合着倦感,加上卸去了妆,那套低调的套裙穿在身上,下颌尖尖,白得不可思议,衬得年龄分外的小。其实她本来就还小,不过大学刚毕业,偏偏滴水不漏的像是在职场打拼了数十年,应付起自己也是游刃有余。
唐嘉本有些丧气,转瞬她却敲了敲跑车的车窗:“下次我请你,不食言。”
她真的很少食言,打电话去的时候,那个人的声音懒洋洋的,熟稔的叫着她的名字:“维仪,我等了好几天了。”


chapter 5
“噢,这就是你说的特色小吃?”
唐嘉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这家小店的门面之小,实在出乎他的意料。这样的大小的包厢就他和靳维仪两个人,恐怕他还是会觉得太小。唯一的好处是严冬里不用开空调了,坐得满满当当的人们散发出对美食的渴望和热情。
维仪给他的小碟里倒上香醋,又看了弟弟一眼:“你自己倒。”
似乎三个人之中,只有她笑容最是灿烂,简简单单的绑着马尾,招呼着他们:“多吃点。”又往唐嘉的碟子中加了些香油,“不要客气。”
他的眼中掠过一丝好笑,又一次看了靳知远和她的姐姐。
原来长相这个东西,真是有偏爱的,长着相似眉眼的姐弟俩,女孩子妩媚而灿烂,而男生则英俊的叫他也觉得心服口服。
靳维仪的表面功夫做得很好,笑意盈盈的对他说:“这是我弟弟,哎,唐嘉你不是出过国吗?你们好好交流下。”
他还没说话,靳知远抬头看了眼姐姐,略有诧异,又笑着看了唐嘉一眼:“是啊,有些事我还真想多了解些。”又刻意补充一句,“我让我姐带我来的。”
她就没听两个人说话,只是略带赞许又调皮的看了弟弟一眼,然后低下头安静的吃煎饺,皮儿炸得嫩黄,一咬就是肉香横溢的汤汁。
唐嘉将这一眼收在眼底,气定神闲的浅浅一笑。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靳知远的手机在桌上振动,看了一眼,接起来。
“你在哪里?”
“不是明天复诊么?”
“施悠悠,你敢一个人回去?就在那里等着,我过来。”
唐嘉看得出靳维仪的目光中有警告,可是她的弟弟若无其事的站起来,将碗筷一推:“姐,我回学校了。”
高个子的帅气男生吸引了店里大部分食客的注意,他随意的向姐姐挥挥手,又向唐嘉点点头:“下次见。”接着手敏捷的避开小小门面中食客们排列凌乱的桌椅,很快的消失在夜色之中。
靳维仪尴尬的笑了笑:“呃,小青年,谈恋爱呢。”
唐嘉漫不经心的替她倒上一杯茶水,然后微微一笑:“维仪,其实你也还小,和你弟弟差不多。”
她愕得放下了筷子,以为自己听错了。
有些小手段,唐嘉连看都不必,她做的并不好,多么稚嫩和粗燥的逃避。唯一该让自己想一想的,只有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听了她的电话千里迢迢的开车过来,然后发现是三人聚餐?
为什么自己被拒绝了一次,还要乐此不疲的继续这种追着人跑的游戏?
而最令他困惑的是:为什么她这样的不待见自己?
他安然的问出了最后一个为什么,然后眸色清亮的等她回答。
靳维仪的表情已经很平静,纤巧的眉毛微微一挑,“唐嘉,你想得太多了。我从没这样想。”眼神更是不再躲闪,坦然的和他对视,“我并没有不待见你,只是值得待见的人太少,我又找不到而已。”
他微弯了嘴角,似乎轻轻叹了口气:“这么说,这是个比较问题。”
靳维仪的眼中一闪而过生动的怒色,像碎碎闪耀的星子。
她一字一顿:“唐嘉,拿感情来比较,还真像你这样的大少爷干的事。”

老板娘适时的过来,脸色有些为难:“小店人太多了,你们……”
维仪爽快的站起来,没去看坐着男人的脸色,利落的吩咐老板娘:“剩下的打包,买单。”
老板娘一脸喜色,手脚麻利的想收拾桌面,而还稳稳坐着的那个男人声音有些凉意:“谁说要走?老板,再来两份。”
他将大衣脱下,顺手搁在一旁的小凳上,顾不上衣摆沾了地,黑色的衣料上浅浅沾上尘土。一口将一个饺子咬在嘴里,还腾出一只手来招呼她:“坐下来,我还没吃饱。”
维仪看了看他,又看看一脸茫然的老板娘,听见唐嘉的声音沉沉传来:“靳维仪,别太过分。总得等我吃饱了再赶人吧?”他眉眼不抬,发色黑亮,吃得不慌不忙。
想不到唐嘉吃得这样多,两份上来还是不够,又要粉丝汤,问她:“你还要不要?”
维仪有些讷讷,刚才那句话,她冲口而出,其实原意倒不全是这样。退一万步说,以她的个性,想要撇清关系,犯不着说这样的话,伤人害己。
他终于吃饱喝足,习惯性的抢在女士前面买单,这才站起来:“走吧。”
车子在不远处停着,唐嘉却不急着走,只是问她:“我们去逛逛商场?”
霓虹闪烁,光线潋滟奢靡,却柔和迷醉的流进双眼。城市生活都是这样,慢慢的叫人上瘾,一点点的失去抗拒力。
“唐嘉,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吧?”她站在原地不愿挪动,似乎想目送他离开。
“夜生活?”唐嘉示意她看时间,又笑她:“真是不了解行情。”
这么早,连商场都没有关门,而昨天这个时候,自己刚拖着乏累的步子,把一大堆表格带回了家。真是两个世界的人。维仪无奈的笑笑,和他一起去商场。
可她不知道和这样一个大男人一起逛街可以干什么。就在一楼入口处卖进口食品的地方瞎逛,唐嘉亦没有催她,让她惊诧于这样的一个风度翩翩的男子居然对这些小女生的零嘴都这样熟悉。想必是太多女伴了,维仪心里冷笑了一声,才想说话,忽然听到他指着一个极大的彩色棉花般的棒棒糖,笑:“我妹妹最爱吃的。”
“你有妹妹?亲生的?”
“嗯?你不知道么?她最爱的就是这样的糖果,拉我逛街也不为别的,因为我爸妈不让她吃。”这个大男人难得笑得露出一点宠爱,很有些祸水的样子。这一笑,倒让维仪好感倍增。她也有个弟弟,对着弟弟妹妹的情感大约是相通的。总是觉得,自己大了些,理所当然的应当多照顾小一些。维仪笑了笑,问她:“你妹妹多大了?”
她还没有听到唐嘉的回答,目光缺轻轻斜飞到了不远的一个柜台,一个男人的背影正从目光中消逝而去,缓缓融入了人群。靳维仪的视力向来很好,她确信自己还认得出霍景行的背影和清爽的短发。她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了,随着复杂的情愫涌上脑海的,还有沉淀着琥珀色般叫人觉得醇香的古酒色眸子。
维仪毫不犹豫,侧身对唐嘉说了句“对不起”,匆忙拨开人群,快步追向那个人影。


chapter 6
到底找不见了,维仪立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失落一点点的涨潮,淹没到心口的位置,凉得心寒。目光还在游弋着,似乎指望着哪里可以跳出惊喜来,而“惊喜”不过是一个男子轻拍自己的肩膀,薄唇抿着,似乎看穿了这个女孩子,带着潇洒的笑意:“怎么了?”

两个人都是高挑的个子,人潮涌动中如同钉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女孩子表情又凝重,真像闹了别扭的情侣,倒是立在一边的男子,表情温柔,似乎在哄她。维仪受不了这样的注目礼,回过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终于停下脚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浅笑或沉思。

他立在她的身后,身侧是巨大的铜柱,映得两人的的身影层层叠叠的交错,都略有扭曲。顺着她的目光延展开去的尽头是个男子的背影,他无端想见她的的眼神,一定有亲昵和默契。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声。他只是想看看,这出人追人的戏剧,究竟会怎样收场,于是愈发的不动声色。靳维仪只是驻足了一会儿,一瞬间下定决心,脚步急快。而身后的男子发现自己笑不出来了,而他们的距离近上一分,他的眸色便暗沉一分。

绿灯恰好在那一刻转成了红色,而维仪的声音却近乎嗫嚅,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失去了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而霍景行却转过了身子,声音低沉:“我说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后语气有些克制不住的意外,慢慢的流淌出来:“维仪,这么巧?”

他的肤色是古铜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净,少有这样子的,于是愈加的清瘦。只是健康的男子气息却和从前一样,而让维仪念念难忘的那样子的眸色,益发的散出古酒韵味——她转瞬间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对他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笑,绿灯打亮,人群往前涌去,仿佛向四面八方滑开去的时光。

“单位有事,过来出差几天。”霍景行简单解释了几句,显然是在赶时间,脚步却不由自主停留下来。

维仪站在一边看着他上出租车,车子开出了一段路,又再停下——霍景行快步走过来,留了电话,才笑叹:“真是的,连这个都忘了。”而维仪却更愕然,旋即长舒了口气:“是啊,我也忘了。”

以往的思维再缜密,连这联系方式也忘了留,可实在不像自己了。她只记得提醒自己,一年多过去,在全无预料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霍景行。她只是奇怪自己刚才居然有勇气追了过来,如果像毕业的时候那样,那么她只能在寝室默默的数着时间,揣测着他是否已经上了火车。

她家就在商业区,需要掉头往回走。维仪低头捏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加的号码,冷不防撞上路人,才连声道歉:“对不起。”

“朋友?”唐嘉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冷冷的传到耳朵里双手拢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维仪惶然间抚了抚额角:“你怎么还在?”眉毛轻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没有?”心情极好的样子,连对他说话都不再间或咄咄逼人,间或冷嘲热讽,笑容柔和的绽开在唇边,就像将糖果融化舌尖,甜意丝丝。

唐嘉的目光中滑过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惊艳,半晌,才平静下语气,又带了些挑衅:“怎么?要一起去么?”其实唐嘉并没有约朋友出去玩,只是莫名的见不得她这样的表情。语气越发轻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带得她略微往前冲了一步。

靳维仪下意识的甩了一下,觉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声音压过了脚步声:“唐嘉,我回家了。”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个声音如影随形般不屈不挠:“那个就是你待见的人?”讥诮而嘲讽,让维仪想起刚才他将自己之前的无措和之后的喜悦收在眼底,不动声色的试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气,慢慢的转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犹豫的直视那双似乎期待已久的眼睛,只是彼此间没有一点温度,她倔强而蒙上阴冷的目光,猛然间让唐嘉轻笑:“是不是?”

“你还真说对了,我喜欢他整整五年,从来没变过。”她终于轻轻易易的,第一次将这句话从心底坦诚出来,说给眼前的人听,更多的,却是在说给自己听。

“唐嘉,咱们以后还是别联络了吧?”她沉默了一会,眼珠乌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对。你约我我不大拒绝,虽说是因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面子,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些虚荣。”她坦坦荡荡的一笑,几缕长发挂了下来,“你条件这么好……”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总是就是我的错,不够干脆。对不起。”

她自说自话般走了,连之前的气也出的一干二净,顾不上看身后男人的脸色——目光中那点光亮已经一点点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线,一侧的手轻轻握了拳:她还不干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则是第二次,很干脆的被同一个女子这样拒绝。

靳维仪从茶室出来的时候接到弟弟的电话,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单位的电话,临时让她去外地出差——其实本不是她的分内事,只是一时抽调不过人手,照例询问她的意向。维仪连忙答应下来,其实审计很辛苦,可是她现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费到底找不见了,维仪立在人来人往的商场里,失落一点点的涨潮,淹没到心口的位置,凉得心寒。目光还在游弋着,似乎指望着哪里可以跳出惊喜来,最后有人轻拍自己的肩膀,吓了自己一跳。唐嘉薄唇抿着,带着潇洒的笑意:“怎么了?”
两个人都是高挑的个子,人潮涌动中如同钉子一般,死死的立在原地。维仪的表情又凝重,真像闹了别扭的情侣。唐嘉表情温柔,像在在哄她。她受不了这样的注目礼,回过神,略微直起背,大步的往外走。
唐嘉停下脚步,嘴角勾起的弧度叫人琢磨不出是浅笑或沉思。他立在她的身后,身侧是巨大的铜柱,映得两人的的身影层层叠叠的交错,都略有扭曲。而维仪也停下了脚步,定定的看着不远的地方,那个刚才遍寻不见的身影。
唐嘉和她一起等待,默不作声。他只是想看看,这出人追人的戏剧,究竟会怎样收场,于是愈发的不动声色。
靳维仪只是驻足了一会儿,一瞬间下定决心,脚步急快。绿灯恰好在那一刻转成了红色,而维仪的声音却近乎嗫嚅,近在咫尺的距离,叫她失去了力气,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而霍景行却转过了身子,声音低沉:“我说好像有人叫我名字呢。”然后语气有些克制不住的意外,微笑:“维仪,这么巧?”
他的肤色是古铜色,比以前又黑了不少,南方的男人大都白净,少有这样子的,于是看上去愈加的清瘦。而让维仪念念难忘的眸色,益发的散出古酒韵味。她转瞬间用笑容替代下怔忡,安然的对他笑:“你怎么会在这里?”
绿灯打亮,人群往前涌去,仿佛向四面八方滑开去的时光。
“单位有事,过来出差几天。”霍景行简单解释了几句,显然是在赶时间,脚步却不由自主停留下来。
他们互留的电话,然后简单的告别,约好过几天再见。
一年多过去,在全无预料的时候,又一次见到了霍景行。她只是奇怪自己刚才居然有勇气追了过来,如果像毕业的时候那样,那么她只能怯懦的在寝室默默的数着时间,揣测着他是否已经上了火车。

维仪住在商业区,需要掉头往回走。她低头捏着手机,屏幕上是一个新加的号码,冷不防撞上路人,才连声道歉:“对不起。”
“朋友?”唐嘉的声音从上方飘下来,冷冷的传到耳朵里,双手拢在胸前,略有些玩世不恭。维仪惶然间抚了抚额角:“你怎么还在?”眉毛轻挑了一下,笑:“你的夜生活时间到了没有?”心情极好的样子,连对他说话都不再间或咄咄逼人。倒有他从未见过的笑容柔和绽开在唇边,就像糖果融化在舌尖,甜意丝丝。

唐嘉的目光中滑过不可思议,又似乎是惊艳,半晌,才平静下语气,又带了些挑衅:“怎么?要一起去么?”其实唐嘉并没有约朋友,只是莫名的见不得她这样的表情。语气越发轻慢:“走,我带你去见识见识。”握住了她的手腕,稍稍用力,带得她略微往前冲了一步。
靳维仪下意识的甩了一下,觉得他莫名其妙,人群喧咋,她的声音压过了脚步声:“我回家了。”
她急急的往回走,而那个声音如影随形般不屈不挠:“那个就是你待见的人?”讥诮而嘲讽,像在不动声色的试探她。
她被激起了脾气,慢慢的转身,重新站在他的身前。目光毫不犹豫的直视那双期待已久的眼睛。彼此之间丝毫没有温度,唐嘉终于轻笑:“是不是?”
“你还真说对了,我喜欢他整整五年,从来没变过。”她终于轻轻易易的,第一次将这句话从心底坦诚出来,说给眼前的人听,更多的,却是在说给自己听。
“唐嘉,咱们以后还是别联络了吧?”她沉默了一会,眼珠乌黑而透亮,“我也有不对。你约我我不大拒绝,虽说是因为不好意思拂了你的面子,可仔细想想,我还是有些虚荣。”又仔细琢磨了一下,换了个说法,“总是就是我的错,不够干脆。对不起。”
她自说自话般走了,连之前的气也出的一干二净,顾不上看身后男人的脸色。他目光中那点光亮已经一点点黯下去,薄唇抿如一线,一侧的手轻轻握了拳:她还不干脆?唐嘉自嘲般笑了笑,倒是他自己,则是第二次,很干脆的被同一个女子这样拒绝。

靳维仪从茶室出来的时候接到弟弟的电话,她有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愉快而爽朗,而之前,接到单位的电话,临时让她去外地出差。其实本不是她的分内事,只是一时抽调不过人手,照例询问她的意向。维仪连忙答应下来,其实审计很辛苦,可是她现在希望越辛苦越好,可以毫不费力的把乱七八糟的情绪狠狠的挤出去。
其实人家说姐弟连心,这话不怎么夸张。然而这次靳知远这次并没有听出姐姐略作夸张的声音,只是问她:“姐,我明天有个同学在我家住几天。”倒是比她还心烦意乱的样子。
她只是借着说电话的机会出来,又回头惶然看了一眼那个茶室,用青藤装饰的店面,透着雅致和清便。那一眼已经看不到坐在自己对面的男子了,却再也提不起勇气跨进去了。
维仪又打了个电话:“霍景行,我临时要回单位去了。”那边不知道说了什么,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这个纤细美丽的女子紧紧握着电话,似乎想要把电话里的声音牢牢刻在心底。她沉吟了一会,说:“记得保持联系。”
她的车子就停在路边,坐进去,抬手把空调打开了,吹得脸色发白。只是想起了一句话:相见不如不见。

chapter 7
可还是不断的想起那些话。
他说,那里真的需要我们这些人。所有的基础建设还在兴建,我偶尔也去那些学校代课,我喜欢那些孩子的眼神。
他说,就是冬天有些难熬,主食只有土豆,就变着法儿吃。
他说,那里缺水,提水得跑去三里外的水井。
最后他的目光有着青年人特有的灼热:“维仪,我不想回来了,那里才让我觉得自己这辈子活得很值得。”
他给她看钱包里的照片,那是一张合影,他和一个肤色健康的女孩,被一群孩子围在中间,笑得像是天边自由自在的鹰。
他指着那个女孩向她解释:“我女朋友,一起去的志愿者。”
后来她在走前给他打电话,霍景行和她说了很久,他是那样细心且妥帖的男子,原来四年间,自己的心事,点点滴滴,他全都知道。
他说:“维仪,有些人天生适应在城市里的生活,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放在心上。”他说的并没有什么困难,只是字字斟酌,语速就显得慢而轻,“况且,我们连过去都没有。”
分明只是隔了一层玻璃,她却连进去的勇气都没有,最后拼尽了残余的勇气问他:“霍景行,你对我究竟有没有……”
他知道她要问什么,似乎也知道女孩子的尴尬,于是截断了她的话,莫名的叹息:“我一直觉得我们不可能。维仪,真的抱歉,我从未想往那方面努力。”

大半年的时间里,维仪忙得母亲益发的看不过去,不是催着她换工作就是安排相亲。眼见打开女儿的缺口有些困难,又迂回开始和丈夫磨。靳志国倒是不以为然,觉得年轻人就要在工作上有冲劲。只不过有时候也做做样子的问女儿,然后侧过脸背着妻子对女儿心领神会的一笑。
不过维仪回家的机会不多,自然察觉不到父亲愈加苍老的的神情。其实连自己的个人生活也乱七八糟,连同事聚会也无精打采。
一起去K歌的时候有人将歌声吼得太阳穴都发疼。维仪坐不下去了,找了个理由出门回家。她在停车场站了一会,这才在包里寻找车钥匙。出口的一侧悄无声息的停着一辆车,她走过的时候看了一眼,模模糊糊的只觉得车里坐了两个人,灯熄着。
这样的场所,保不准会见到让人尴尬生厌的场面,她略微扭转眼光,快步走向自己的车。

唐嘉一抬手将前灯打开了,射出的两道光芒强劲,犹如黑夜中潜伏着的猫咪的瞳孔。顺着光线,看到前面走着的女子坐进自己车里,然后顺当的开车离开,再也没有朝这里看一眼。他脸色上淡淡的,却愈加的心烦气躁。只是不相信,这样一辆车,靳维仪已经坐了好几次,却可以视而不见。
身边的女伴见他坐了很久,忍不住开口询问。
唐嘉微微一愕,记得某天她对自己说:“像你这样的人……”原来自己真是这种人,在她心里,淡薄的连一丝印象都没有。而自己竟然卑微到希冀凭着外在的物质来让她印象深刻。那么,自己真的成了她心里那样的人了。
他转过头对身边的女孩子抿唇微笑,恍然间抛弃了那些想法,却只剩下倦意。
又不止倦意,隐隐有着担忧,坊间的传言早就成为他们圈子里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关于她父亲的传言——有些东西会在特定的场合成为公开的信息,而他不确定,靳维仪会不会知道那些事情。
即便是捕风捉影,他想,是不是也该让她先了解一些,多做些心理准备?这些事他已经在心里权衡了很久,此刻却从未有过的犹豫。
有时候公司里的报价差了一分一厘,整个订单的差额就会相差天文数字,他连眉头都不皱。而这件事,却足足让他想了半个多月。那些传言太严重,要对着她举重若轻的拿捏好分寸,他实在没有把握。

第二天他还是拨了电话,还穿着睡袍,站在阳台上安静的看着小区里的茵茵绿地。而电话开始接通那一刻起,心跳却开始不由自主的加快,这是半年来自己第一次联系她,他一再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出于普通朋友间的关心。
而对方显然不这样想,这边心跳还没缓过来,那边已经按下了拒绝接听。
唐嘉连怒气都没了,只剩下无奈,倒也不紧张了,一遍遍的呼叫。末了,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时间是几点,那边终于肯接他的电话,女子的声音保持着刻意的疏离和漠然:“喂,你好。”
所有的情感清晰的给一种简单的情绪让位,唐嘉忽然明白,那就是难以启齿。他知道他们父女之间的感情极好。于是他将全部的精力放在了斟酌用词上,看似闲聊,却不经意的告诉她关于靳志国的那些传言。
靳维仪素来很敏锐,他小心透露出的讯息,她在电话那头消化了很久,才开口说:“谢谢你。”声音很轻,飘忽的像是天边一缕清云。
唐嘉只是沉吟了一会:“维仪,别多想,有些话本就不大可信,我也不过随口提一提。”
那边轻笑了一声:“我知道。”
他又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双手拢在胸前,眉峰微拢,晨风吹得黑色短发轻轻颤栗,因为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不可置信的软弱,于是心思恍惚,。

只是他想不到事情如此变化,全然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而唯一庆幸的是自己抢先一步知道她父亲出事的消息:那天赶去案发现场的有自己的朋友,而自己正在海天市应酬,那口红酒就呛在喉间,再也缓不过来。
匆忙的离席,赶去找她,靳维仪被他从办公楼拽下来的时候脸色苍白,什么都没拿,单薄的只穿了一件丝质光滑柔顺的短袖衬衣,然后坐在车子里瑟瑟发抖。他一抬手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听她在和弟弟打电话。她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却沉闷得残忍。

后来唐嘉想想,她对自己是有感激的,他请她吃饭、约她去玩,她再也没有拒绝过。似乎毫不介怀过往种种,把他当作了好友。他远道而来,她便安心的尽地主之谊。他也没有再勉强她,自己的生活依然是熟悉的样子,偶尔的思念也是调剂。他见过了她在医院的那一幕,失魂落魄,茫然的走向自己的弟弟。而她的弟弟转瞬却像变了一个人,抱住了姐姐,低声安慰,他恍然间决定放手。她的精神世界已经够脆弱,不需要自己再用别的为她加上哪怕一点的负担。
而对于靳维仪来说,那段父亲去世之后时光里,她似乎丧失了所有娱乐活动的能力,接到唐妈妈的电话约她去喝茶的时候,她的大脑一度停滞,仔细思索了很久,才想起了那个茶室的位置。
她坐在那个气度雍容、保养得当的女子面前,其实早想好了该说什么。只是唐妈妈的开场白却让她惊讶,她伸过手去握住维仪的左手,语气诚挚:“维仪,你爸爸出了事,我们都很难过。”
她妈妈的眼睛,是岁月流转之后才会有的通透眸色,真诚的回望维仪,轻轻的说:“会过去的,就像时间一样。”
她又问了很多家事,最后才说:“你们要搬去宁远?”眼色中滑过一丝怜惜,仿佛在看自己的小辈。
维仪点点头。
“真可惜了呢。”唐妈妈笑,“我们家小嘉一直很喜欢你。我来找你,是想告诉你,不要因为家里的事有负担。”她试探着看了维仪一眼,“那么,你们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言语间有些遗憾,似乎是对儿子不满,旋即又问:“嗯?”
维仪完全没想到唐母竟然是这样的态度,有些生硬的点点头,勉强笑了笑:“阿姨,您误会了,我和唐嘉只是朋友而已。”
她叹了口气,伸手在维仪的手背上轻轻摩挲:“我知道了。”并没有再说别的,直到离开的时候,也没有再开口提到儿子。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低声说了句:“保重。”


chapter 8
唐家把生意做到了这里,有时候圈子太小,唐嘉和靳知远免不了还是要常常见面。好几次靳知远都忍不住实话实说:“唐嘉,这一轮报价我根本没指望有人能接,你这是干什么?”他漫不经心的扫一眼,然后笑:“我觉得还可以。多少能赚点。”
靳知远哭笑不得:“你别骗我。你接的这两单,最多不过就是白做,一分也赚不到。差价就捏在我手里,我还不清楚么。”
唐嘉没说话,自顾自的开始打电话。
靳知远无奈:“你以为这样就是在帮她?”
后来唐嘉想想,他哪里想得那样多?其实不过希望她可以不用那么疲累罢了。

岁月荏苒,靳知远的成长让他暗暗心惊,有时候坐在一起谈合同,那样内敛而深沉的气息,简直叫他想不起以前那个英俊阳光的少年。靳维仪倒是学会了放松,公司的事全交给了弟弟。有次他开车从广场经过,看见她扶着母亲在日光下慢慢的散步。那次自己停下车对她打招呼,她清清爽爽的对自己笑,像是一下子小了好几岁。

他对着靳知远从来不会拐弯抹角,常常很直接的问他:“你姐姐最近怎么样?有没有男朋友?”
靳知远会笑,然后眼角微微勾起,答得从容:“没有,我也担心她快嫁不出去了。”
两个男人间讨论这种问题其实有些不适合,而唐嘉眉头紧锁着,手指在沙发上轻叩,叹气:“是啊,都过去了这么久,我再去找她,她会不会对我改观?”
靳知远看了一眼他身侧坐着的女孩子,年轻而妖娆,然后唇角抿起轻笑:“我看不会。”
唐嘉略带无奈的喝了口酒,轻轻在暗色的包厢里吐出了烟圈,然后说:“你以为我想过这样的日子么?”并非完全真诚,叫人分不出真假。
靳知远低头想了想,指间亦拢着小小一团火苗。他语气有些淡:“我了解。”

唐嘉一点都没想到,不用他再去找她了。靳维仪在大雪天凌晨,怒气冲冲的拨电话给他。而他当时在家中,睡眼朦胧的睁开眼睛,看了看时间,这才皱眉:“维仪?怎么了?”
她的语气里已经连一丝理智都没有,声音尖锐的撕扯着自己耳膜:“你出来。”唐嘉翻身坐起来,顾不上说别的,只说了两个字:“等着。”
她的语气冰冷,头发纠结在一起,眼眶还是红肿的:“我妈刚走。”她呛了一口冷风,连连咳嗽。并不像是来对他报丧的,更像是愤怒到了极点,来找他发泄。

唐嘉沉默,伸手揽住她,半拖半抱的拉她进来,然后低声问她:“怎么回事?”保安在一边打着瞌睡,被声音惊动站了起来。唐嘉简单向他点头示意了一下,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
维仪声音很淡:“你拉他去喝酒了吧?他回来出了车祸,然后我妈受了惊吓,撑不住了。”
唐嘉“嚯”的站直,惊怒交加,自上而下的看着她,明知此刻她并不清醒,还是冷冷开口:“所以你是说,阿姨的死,是我的错?”
维仪没说话,良久,慢慢的攀住他的肩膀,低声抽泣。
她也是狼狈,只穿了睡衣,套了大衣就跑下来。唐嘉环住她的腰,低声安慰:“上去再说。”
此时在暖暖的房间里,维仪有些恍惚,缓缓的把那杯水放回茶几上,双手交握,手指纤细而苍白:“唐嘉……我没有怪你。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们一个个的都走了。我害怕……”
唐嘉站起来,绕过茶几,蹲在她的身边,只给她宽阔温暖的怀抱。
将她拥进怀里的那一刻,他竟心绪万千,仿佛走过许多路,终于有了这一刻,她在最困难悲伤的时候,转身找到了自己。

他送她回去的路上,维仪一言不发,沉默的看着窗外,牙齿咬在唇上,苍白脆弱。后来下车的时候,她走在前边,不知是不是因为冷,微微缩着肩膀。唐嘉在一瞬间很想把手围拢上去,走慢几步想了想,还是算了。
其实他们公司员工很多都认识他,来往吊唁总见到他陪在维仪身边,免不了私下讨论起来。他若无其事的进出,最后维仪问他:“快大过年乐,你还是回去吧?”
他像才想起来似的,于是理所当然的说:“大雪封高速了,今天肯定走不了。”

偏偏那一晚,靳知远又忙着出门去吴总的新厂了,像是出了急事。维仪嫌自己家里冷清,被他一拖二拉的,就去了他家。
他们之间难得可以这么平和的聊天。

靳维仪因为喝了酒,眼神冽滟,和月白色流转光华的胸针相映相衬,说不出的动人。
他们聊起很多东西,维仪似乎懒散的靠在桌边,听他讲自己小时候的故事。
后来话题一转,他小心翼翼的问她:“你要一直单身下去?”
言下之意是说她嫁不出去了?维仪皱眉,又向他笑了笑,笑容明媚可爱。
她的声音像婴儿一样柔软:“我早就错过了那个人。错过很久了。”

唐嘉却似乎如同捕捉到了商机一般,双眼一扫之前的阴霾,轻柔的扶着她的肩,悄然问道:“那么,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不甘心,还是一直还爱着他?”
不甘心……还是爱情……?
是的,她是不甘心,她错过那么多次。大学的时候,矜持也好,害羞也好,总之她不会让自己成为先开口的一方;之后各奔东西,她赞叹他的志向,于是越发的迷恋,其实大约心底也是清楚,她在这里有这样多牵挂,永远不能做到像他一样的。
她有时候会想,若是能和他一起吃土豆,整整一个冬季,那大概也是甜蜜的。可是……缺水的生活,自己又怎能忍受?
这样简单的问题,清脆的叮当一声,打碎了心底最后的梦幻一角。就是这样现实,她的梦想,充斥的全是娇贵和矫情,和自以为是的眷恋。
罢罢罢,维仪悄悄的用双手掩面,而凌乱的长发胡乱的散落,似乎替自己蒙上黑色的面纱,不敢直面这个世界。
而身侧的男子并不愿意就这样放弃,不依不挠的扳着她的肩:“维仪,我真的不相信,你对我一点感情都没有?”他想了想,嘴角笑意明显:“靳维仪,那个晚上,你只想到了我,对不对?”
他越来越有把握,几乎无法想象,这样的女子,在之前的记忆里,她几乎从不失态,连噙着冷笑都叫人觉得总是优雅美丽。
唐嘉越这样想,心底就越发的柔软。他要是早些想到,早些了解,那么这几年,她不会这样孤单的走来——原来自己也是自私而带了愤然的,气愤她的坚持和拒绝,由是而加倍的自我放纵。


chapter 9
如果不是这一刻,那么他会不会像她一样,错过很久?
而他刚刚建立的自信,转瞬被身边女子一句话又打击得无以复加。
靳维仪从指间的缝隙里看着她,语气很彷徨无措,但是带着乖巧的诚实:“唐嘉,对不起。我对你,应该是没有感觉的吧?”
又是拒绝他,可是语气竟然还是询问!
唐嘉越来越不耐烦,怒火一点点的往上涨,拽下她的手:“你给我说清楚,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这样算什么?”
靳维仪终于慢慢收拾了心情,重拾了理智,安静的和他对视,目光如同水晶,扫到了他挺直鼻梁一侧的密密汗珠,不禁微笑。
“唐嘉,其实我知道,我欠你很多谢谢。不算上我爸出事的那些事,还有公司刚成立的时候,我们的订货是你们公司成本价做的吧?你不说,可是我都知道……”
唐嘉忽然有些粗暴的打断她:“我不要听这个。”
维仪一愣,笑:“对不起,可是你让我讲完好不好?”
“那么,你先听我讲完。你要拿这些做砝码,那么我告诉你,你弟弟从来是个很明白的人。就算之前我帮过你们,后来他给我的订单也足以回报了。现在我不要听生意和钱,你说,你到底怎么想的?”
他微微皱着眉,显得英俊而执着,那种眼神竟然和维仪记忆深处,靳知远某刻的神情这样相似。她若有若无的想起来,原来每次靳知远用调侃的语气说起这位花花公子的风流事的时候,自己刻意的鄙夷和挑衅也是显而易见的——难道,这就是在乎么?

第二天是被开门声惊醒的,等维仪睁开眼的时候,见到一个小姑娘,好奇的站在自己面前,大声问她:“你是谁?”
而她身后则是唐妈妈愕然的看着她,半晌说不出话来,然后又把目光移到了另一个沙发还在熟睡的儿子身上。语气惊喜而带着疼爱:“哎呦,维仪,你怎么在这里?”
唐嘉被妹妹摇醒,一时间还有些摸不清状况,见到了母亲,才有些讪讪的招呼:“你不是下午才回来么?”
唐妈妈只来得对他说一句:“下大雪了啊,怕回不来,就早早的赶回来了。”全副精力已经摆回了维仪身上,心疼的捏了她的手腕:“维仪,怎么又瘦了?”好几年没见,却依然亲昵的像是一家人。
维仪的目光越过了唐妈妈的肩头,看到唐嘉在捏妹妹的脸,低声说着什么。她微弯唇角,扬声喊住他:“唐嘉,你不是说你家人都在文都赶不回来么?”
那一瞬间,他的眼神回望,三十的男子,竟带了少年般羞涩的神情,良久说不出话来。
唐妈妈像是明白了什么:“维仪,今年我们都过来过春节啊,他没告诉你?”
他本性难改,昨晚痛心疾首的说:“今年估计回不去了,在你家过年好不好?”

维仪揉揉眼睛,窗外光线明亮,飘坠的雪花,更像是晶莹的点缀。这个冬天,什么都经历了,只有此刻觉得温暖真实。

End
靳知远的指间夹着一支签字笔,轻轻的转了一圈,然后抬起眉眼,熠熠生辉:“姐,唐嘉的新厂选址了,就在这里。”
“嗯,我知道。”维仪低头查看一份传真,“怎么了?宁远的电子业就是有优势啊,人力又便宜,他没道理不选这里。”
“哦,这样啊。”他忽然微笑,了然的点点头。

厂房是在宁远的郊区,占地极大,到处是工地的一片喧哗嘈杂之声。主干道已经修好了,路边还有一些尚未种植起来的大树,□着巨大的根部,斜倚着地面。
维仪出来的时候穿了新鞋,不知怎么的,稍微多走几步路就有些磨脚,于是越来越慢。耳边听着唐嘉在对自己介绍,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敷衍。而刚才最后的一步,她确定脚后跟上有一块皮已经彻底的破了,现在每踏出一步,仿佛就有人拿着刀子狠狠的锉了伤口一刀。
她走不下去了,回头望望那辆车。
唐嘉跟着他站定,顺着目光往后看,笑:“哦,大门还没造好。”又理所当然的拉住她的手:“走,去看看车间。”
“唐嘉,我走不动了,你把车开过来吧。我在这里等你。”维仪皱皱眉,轻轻把脚从鞋子里踮起来,不让伤口再被触到。
唐嘉匪夷所思的看着她,低笑:“怎么了?”他笑得时候很诱人,连语气都像在轻轻挑逗。
维仪顾不得形象了,一只手扶住他,一手把鞋摘了下来:“我脚磨破了。”一边倒吸冷气,轻轻咬住了嘴唇:“你看。”
唐嘉有些认命的往回走,又微微带着笑意的回头看了一眼:“要不要我背你走?”
维仪知道他在看玩笑,扬眉望向他,安静的说:“你不嫌累的话,我当然没有问题。”
而他那样骄傲而炯炯的看着自己,然后没有一点犹豫的大步走了回来,轻轻俯下身子:“来。”
维仪骇然,伸手推他一把:“别开玩笑了,去开车啊。”
他准确无误的找到了她的手臂,然后将她放在背上,直起身子往车子那边慢慢走去。几乎不费力气,因为她的身子很轻,又很柔软,长发擦在自己的耳侧,连心底都像被水融化了。他在心底琢磨着该怎么开口,走着走着,脚步就缓下来。

唐嘉的父母很着急。他们儿子早早的就到了该结婚的年龄,同龄的连孙子都抱上,偏偏自己家里没有动静。唐嘉想想也是,他们也磨合得够久了,从相亲开始算,彼此之间都把对方看得清清楚楚,再没什么可以推脱了。

“维仪,我妈说到目前为止,我这辈子最大的成就就是追到了你。想想也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再追不到你,就真的老了。”他的语气带着笑,一点点的擦进维仪心底,“要是在我年轻有为又风流倜傥的时候还迷不住你,我还真没指望了。”

然后他深呼吸:“所以,我们结婚吧。”
天气很好很好,阳光柔柔洒在了交叠的人影上,维仪看见有建筑工人从身边走过,肆无忌惮的看着两人。她脸色微红,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把脸轻轻埋在了男子的肩侧,轻柔而美好。然后她干干脆脆的点点头,似乎为了让他放心,又轻声说了一句:“好。”

这样好的天气里,的确是,过往再斜风细雨,只是往前,不须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