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尸体被发现的翌日下午,解剖报告被送到珠城警局专案组。

报告证实,池湘云的推定死亡时间的确是在前日凌晨两点到七点之间,但是是否自杀这一点却要另作调查——报告显示,在池湘云体内检测出酒精和安眠药成分,并在她身上发现多处淤青,脖子上也有掐痕,室内还有打斗痕迹。

专案组组长看完报告后,立马调动组员前往池湘云的别墅。

这一去,又有了新发现,他们在卧室床底下发现一个长身维生素药瓶。

他们拿着那个空药瓶去检测——如预期猜测的一样,这里面装过安眠药。

几乎可以推断,极有可能是一起凶杀案。

“这里!”孔严朝进来的温浩骞招手。

温浩骞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温浩骞看了眼孔严面前空空如也的桌面,对站在旁边的服务员说:“两杯拿铁,谢谢。”

服务员应声而去。

温浩骞问:“情况怎么样?”

孔严板正斜靠在座椅扶手看照片的身子,把手机递给温浩骞:“你看。”

温浩骞仔细地看着现场照,眉心深锁。

孔严:“你推测的没错,这的确不是一起简单的凶杀案。”孔严把调查的情况简单向温浩骞介绍了一下。

“话说回来,在没有任何现场信息的情况下,推测这是一桩谋杀案,我也是挺佩服你的。”孔严凑过去,“喂,你是怎么做到的?传授传授。”

这时,咖啡上来了。

温浩骞把手机还给孔严,淡淡:“推测,没有科学依据。”

孔严“切”一声。

鬼才信这话。

孔严还记得这家伙,昨天电话里被自己一问三不知的态度气的不行。

说温浩骞生气是有点夸张的,他语气向来淡淡又温吞的,平常人面对面都未必感受的到,要说孔严怎么知道的,他和温浩骞这么久,从语调里辨别出来的。

对于温浩骞罗列的一系列细节,孔严茫然无知的。警局工作那么多年,哪一次不是等解剖报告下来再定夺接下去的工作,哪用的着真向侦探破案书里写的那样子查案件,不然他们警察不要累死。至于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都割腕了,还不是自杀吗?哪有先把人杀死再去割腕营造自杀假象的凶手,简直吃力不讨好。孔严做了近十年警察,没遇过几个这样的。

然而当温浩骞一条一条列给孔严听时,孔严自己都羞愧的无地自容,真对不起当年推荐他的舅舅,这十年的警察生涯都给狗吃了。

以下是温浩骞昨晚的原话:

“第一,湘云集团是一家股份有限公司,公司破产,股东并不负无限责任;

第二,破产保护不是一个摆设,湘云集团完全可以申请法律保护,为公司周转提供喘息时间;

第三,我完全不认为区区几十亿能拖垮一个年销售额达到几百亿的大企业;

第四,即便不考虑上个假设的合理性,湘姐在商场打下的人脉,还不至于帮不了她走出这个困境,单只是我哥那里,也是好说的。如果真如外面所传,公司面临破产导致的自杀,你见过这么一个漏洞百出的自杀案?”

听了那么一大段长篇大论,孔严好半天才消化干净,咽了口水:“你的意思是,公司破产对湘姐构不成威胁?湘姐有可能不是自杀。”

“只能说,公司破产不是动机。经验来看,如果是自杀,动机不外乎做了严重的违法事项,但是根据现在的报道来看,并没有。我大胆推测,谋杀的可能性大于自杀。”温浩骞沉吟了一下,问,“你们专案组昨天接受记者访问了没有?”

孔严想了想:“按照专案组的惯例,第一天取样和调查不接受任何媒体访问的,昨天好像来过几个记者,但是我们给的统一回答是‘等调查结果出来再给予外界详细答复’。”

“也就是说你们没有对外宣称死者是自杀的?”

孔严摸了摸下巴:“应该没有。”

“那么媒体的报道毫无依据,没有警察的证实,他们怎么判断死者是自杀的?这不符合常理。”

孔严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可能这只是媒体的妄断而已,更何况警局那么多人,保不准一时说漏嘴的。”

温浩骞并不接话,孔严也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听到他说的,过了会儿才听他说:“明天下午上岛咖啡。”

“怎么?你要来?”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亲自过去一趟才比较放心。”

孔严笑呵呵道:“这起案件是不是刺激你敏感神经,你干脆不要卖画了,和我一块做警察比较前途。”

温浩骞也是笑了一下:“配菜和主食毕竟还是有差别的。”

孔严不屑的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谁不知道当年你创办的聚星推理名动一时,你完全有那个潜力,你没必要为了羽婷的死耿耿于怀……”

“阿严……”温浩骞出声叫孔严,打断他往下说,“羽婷的死我有一半责任,这是事实。”

孔严叹了口气,“难道你真要怀着内疚过一辈子?”

话谈的差不多,咖啡也喝的差不多。

起身之前,孔严问温浩骞:“怎么样?对这案子有没有兴趣?要不要去案发现场看看,正好把你介绍给李组长,有你的帮助,我想我们全组上下都会很荣幸。”

温浩骞抬手看时间:“我还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们组长那里过两天我一定亲自拜访。”

孔严望着温浩骞的背影,纳闷:这家伙走的这么匆忙,是赶着去见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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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的课晗光压根听不进去,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回放池云湘躺在浴室里,被割开的手腕狰狞万千。

她痛苦地把头埋进臂弯。

傅珍拍了拍她:“晗光,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晗光没有回应。

傅珍举手:“老师,池晗光生病了,我陪她去医务室。”

全班的注意转过来。

晗光在一片灼热的视线中抬起头来,眸光清亮,“谁借你这个想象力说我生病了。”

傅珍一脸无辜,“你没病,趴桌上干嘛?”

“……”

化学老师停下讲课,“各位同学,大家应该以池晗光同学作为学习的榜样,带病坚持上课,这份精神就足够值得我们学习BLABLA”

晗光心口疼,头也疼。

刚才她正考虑下午要不要请假回家。

现在看来,不请假都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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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到珠高门口,放缓速度,最后停在门口的空地上。

温浩骞一手搭在方向盘上,望着学校大门,出神良久。

到底进去还是不进去?

他试着拨打池晗光的电话,关机。

家里发生那么大的事,也不见得她来求助,每回都这么死拗着死撑着,以为任何事情只要咬咬牙就能过去。

他的那句有事联系在她眼里等同放屁。

想到这里,温浩骞拔掉嘴里的烟,快速在烟灰盒里摁灭,抬手推开门,长腿一跨下了车。

傅珍眼睛特别亮,一眼就瞅到了站在门口的温浩骞,他正同一个男生说话,那个男生时不时往她这里看上一眼。然后温浩骞的目光也落到了这里,朝男生了然地点点头,正要走,被小跑出来的傅珍叫住。

温浩骞回头。

“叔叔,你来找晗光的吧?”傅珍问。

“她请假了?”

傅珍点头,“她今天心情特别低落,问她也不说,你找到她帮我问问,安慰她一下,好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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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晗光本想下午睡一觉,翻来侧去无法安眠,穿了拖鞋去书房找书看。

看两行,眼睛酸酸的,一摸,眼睛里全是眼泪,索性看不进,把书放在一旁,抱着膝盖缩在池湘云平日最喜欢的大班椅里发呆。

门铃响了好久,她才慢吞吞走出去。

从猫眼里看人,晗光愣了愣,想不到是温浩骞。

没料他这么快赶过来了。

锁一拧,门打开。

她怔在原地,一时出不了声。

温浩骞低头打量她。

她脱了校服,头发没来得及打理,散乱披着,单身穿一件大白T,松松垮垮的,一直盖到腿根,显得身材更纤弱,一条黑色七分裤,一双人字拖。光-裸的脚踝处绕着一根红绳,坠着金,脚趾白皙,脸色有些惨白,精神状态不能说不糟糕。

“晗光……”

“温……”

两人同时开口,声音撞到一处,忽地又止住。

晗光尴尬地朝温浩骞笑笑。

他黑深的目光凝着她:“你只管安心高考,一切有我。”

晗光动了动嘴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点点头,“嗯。”

晗光把一瓶矿泉水放在桌上,抱歉笑笑,“家里没有茶叶,只能以水代茶。”

“没事。”

静了静,方问道:“你去学校找过我?”

温浩骞坦承点头。

“不怪我旷课?”

温浩骞笑笑,摇头。

晗光也跟着笑了,“如果你做了爸爸,应该是一个非常开明的好爸爸。”

温浩骞忽而看住她,漆黑深沉的目光定在她脸上,“你应该多笑笑,你笑比不笑好看。”

晗光没有躲避,迎着他的目光望进去,望进那漆黑深邃的眼睛,她扬了扬头:“我本来就不难看。”

温浩骞弯了弯唇角。

“下午我去爷爷那儿,整理姑妈的遗物。你去吗?”

温浩骞忽而想起与孔严的对话。

“晗光的高考不能出意外,湘姐被人谋杀的事情,先对她保密。”

“自杀总比他杀强,小小姐那里你放心,我会和局里沟通,至少在高考结束前,不会让她出意外。

他回她:“我开车送你去。”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池湘云的遗体下午送回池宅。按照当地风俗,遗体要在家里放过一个晚上才能送火葬场火化。

管家桂伯一见着池湘云的遗体, 以手掩面, 泪如泉涌,“夫人你怎么这么想不通啊,你走了, 池家怎么办?小姐怎么办?……你就忍心见小姐受苦……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说走就走……”

晗光坐在桂伯旁边,泪水如断线的珠子,她用手去擦, 可是还没擦掉, 又有新的掉下来, 她索性不擦了,任泪水糊了一脸,呆呆望着池湘云的遗体。

哭泣和哽咽声在耳畔继续着, 她的脑袋里却别样安宁下来, 这样静坐了一会儿,她心里始终空落落的, 对未来和前景生出无所适从和茫然的感觉,忍不住向不远处站着的男人看去。他面对着她的方向,斜靠在门框上,一手插着口袋,沉默地抽着烟,缭绕的烟雾,看不清表情。

那双黑沉深邃的目光却看向她来,在半空中与池晗光的撞在一处,两人谁都没有避开谁,相对无言地注视了几秒。

温浩骞到底没有走过来。

池晗光第二次把目光看向他时,他走到门口打电话,微侧身对着她,一只手仍夹着烟,偶尔放进嘴里吸一口。

池晗光看了一会儿,站起身,去池湘云房间整理遗物。

池湘云的东西大部分放在池宅的,整理起来倒也并不麻烦。

期间,她接了一个电话,刚挂线,门从外面推进,进来一个人。

池晗光没有回头,她知道是谁。

脚步在她身后停下。

“晗光。”

池晗光缓缓扭头。

他站在逆光之中,看着她。

“擦把脸。”

晗光这才注意到他的手里多了一块毛巾。

她顺从地接过,毛巾浸过温水,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熨贴在皮肤上,温暖湿润。

她擦完脸,把毛巾搭在脸盘架上。

温浩骞弯下身蹲在身旁,逼仄的温度似乎也随之紧贴而来,她屏了屏呼吸,平静说道:“律师明天下午两点过来。”

他从她整理的一堆物什中随意拿起一幅画,低头凝视,唇抿成一线,从窗格里投进的光勾勒出男人认真沉静的侧脸。

晗光呼吸窒了一下,身体往后退了一点。

他忽地抬起头来,视线堪堪撞上晗光,皆是两双黑沉的目光,前者深邃似渊,望不见尽头,后者透亮澄净,静美如芳华。

静了一瞬,温浩骞才缓缓移开目光,重落回手里的画,却听晗光说道:“姑妈的后事我不准备兴办——你也知道,就我们这几个,她生前吵吵嚷嚷凡事锁身,让她安静些走吧。”

温浩骞点点头:“好。都听你的。”

中途,接到王姜铭的电话,他工作忙,到底是不过来,但是有个电话总比没有好,晗光倒不真希望他来,毕竟来的人多,本身也是负担。

晗光朝温浩骞苦涩笑笑:“姑妈生前那么多朋友,到头来剩下的却没几个。”

池湘云自杀的消息生了风似的传开,孙零和傅珍也相继打来电话慰问,都说要请假过来,被池晗光婉拒,叫他们不用担心,她一切都好,处理完姑妈的后事就回去上课。

打完电话,温浩骞问,“是你同学的电话?”

“嗯。”

温浩骞了然地点点头,目光轻淡地从她脸上划过,并未再说什么。

整理衣柜的时候,在最底层翻到了那件寿衣,姑妈说有空再改改,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用上了。

池晗光心里感伤。

吃过晚饭,温浩骞在花园散步。

池晗光趴在房间的窗口上,面朝着花园,低着头,屈着手指,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敲着窗台的木板。

从她的角度能清楚的看见温浩骞,他没有注意到她。

男人的脸罩在阴影里,看不分明表情,只能依稀辨得有些冷硬的轮廓线条,与往常不同。

今天他们大多数时候呆在一起,却并不怎么说话,他似乎心事重重,连挂在脸上的笑也是勉强。

“温叔叔。”晗光朝他喊了一声。

男人微微侧转头,目光寻过来,眸光里有一层她看不清的雾霭,直到定格在她身上,那层雾霭才稍稍消退一些。

“今晚要守灵。”池晗光说道。

温浩骞朝她点了一下头,脚步转了一个方向,晗光抬起头之际,人已走出了阴影,不多时便听到他往这里过来的脚步声。

很快,门打开,温浩骞走进来,在她对面坐下。

他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对面,一杯放在自己面前,比了比对面那杯,看看她,示意她过去坐。

晗光在他面前坐下。

“高考志愿确定填到上海了?”

晗光愣了愣,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温浩骞看了她两秒,微微笑了下,“你是个有主见的人,但是我的建议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万城。”

晗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砰砰跳个不停。

“万城不比上海差,况且我也能更方便照顾你。当然——”他瞥眼她,目光深刻认真,“这只是我的建议,决定权还在你自己。”

池晗光暗自呼吸一次,动了动嘴唇,语气坚决,“我不去万城。”她顿一顿,看着他,“冬天再冷都挨过来了,更何况我有手有脚,还有姑妈留下的一点钱,不至于太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