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来应门,是保姆李阿姨,连年看了画扇一眼,用命令的口吻说,“你要是想哭,就先在外面哭个够。”

说完,他就侧身进了屋里,留下李阿姨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看着一脸是泪的画扇,不知是该迎她还是如何,“程、程小姐?”

画扇依旧捂着嘴巴,站了一会儿,她终于压制住先前那股子汹涌的泪意,抬起手在脸上狠狠擦了一把,慢慢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才红着眼睛进了屋子。

从三年前的那件事之后,她明明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祁连勇,可是每见一次,依旧会心疼得像是被刀割。

九岁那年,是她第一次见祁连勇。那年他二十六,是医院年轻的主治医生,英俊倜傥,温和善良。他怜悯地看着因为失去父母而哭到失语的她,替她擦泪,带她回家。

她十八岁这年,他三十五,却再不复九年前年轻有为的模样,他那张英俊倜傥的脸上,爬满了难看的刀疤,而那双原本温和的眼睛更是失了明,他的一条腿瘸了,落魄至极地坐在轮椅上,成了一个…废人。

画扇来看过他多次,所以李阿姨认识她,但她每次来都从不出声,更不敢去靠近连勇。连年说的没错,她是罪人,她是,祁家绝对难以宽恕的罪人。

她只敢远远地看着连勇,看着那个被她叫做“勇叔叔”的人一下子变得只会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看着那个被她叫做“勇叔叔”的人可以沉默地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天,看着那个被她叫做“勇叔叔”的人独自一人住在这栋破败陈旧的古楼里,不愿也不敢再陷入任何纷争。

她所能做的,只有买好多好多的昂贵东西,源源不断地送进他住的这栋古楼里。然后等到那些东西一样一样地将要腐烂了,再被李阿姨清理出去。

她曾经蹲在李阿姨清出来的那堆垃圾旁边哭得声嘶力竭,她近乎惊悚地看着那些不久前还光华毕现如今却已然腐朽不堪的东西,忽然间就想到了她和连年之间的感情。

腐朽…他们之间的那些温暖过往,也都彻底腐朽了么?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1)

九岁。

画扇被陆齐安带走的那天,整整一天的课上,连年脑子里都是前一晚灯光骤然降临的洗手间里,蜷缩在墙角的那个小小身影。

许远不知在手机上看到了什么新奇的东西,拍了拍连年的胳膊,想要给他看。不想,连年却忽然间像是被点燃了似的,怒气冲天地低喝了一句,“做什么?!”

许远愣了一愣,然后悟过来了什么,张扬明朗的脸庞上登时就笼起了一层促狭的笑意,他嘴角含笑,洞若观火地看着连年的脸,“怎么,见那个叫陆齐安的长得不错,怕小扇子会跟他走了?”

连年冷笑,“她走不走是大哥关心的事,我才不管。”

许远笑意更深,“是么?真不管么?”他用指尖拨弄了一下手机,手机立刻在掌心旋转了一下,“不关心的话,那这条新闻你也不用看了。”

连年浓密的眼睫颤了一颤,碍于面子,什么都没说,只哼了一声。

许远也不调笑他了,脑袋趴在胳膊上,作势要睡觉了。过了十几秒,他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果不其然,刚才还镇定得很的祁二少爷,已然开始蹙起眉尖翻阅自己手机上的新闻了。

许远不睡了,凑过去给连年说,“想不到啊,小扇子的老爸居然是赫赫有名的天易集团的老总!”

连年撇撇嘴,继续盯着手机屏幕看。

许远继续八婆道,“还有啊,你看见那条新闻了没,就那个陆氏企业的少爷,就今天咱们见那个,陆齐安对吧?他居然是从小就在美国长大呢。”

许远的话让连年眉尖紧皱,烦不胜烦,“在美国长大又怎么了?现在不还是回中国了?”

许远笑,“话可不能这么说,人家好歹是个海归,比如在就业啊结婚啊什么的方面,肯定要比咱们抢手。”

连年冷笑,“你才多大,就想着结婚!”

许远阴阳怪气地笑了笑,把自己的手机递到连年眼前,给他看屏幕上依旧保存着的那条新闻,“话可不能这么说,你看,越是有钱的人就越开放,这儿可还有九岁就定下婚事的呢!”

一听“九岁”两个字,连年莫名地一阵眼皮乱跳,几乎是有些慌乱地朝许远的手机看过去,只看到那字体硕大的标题,他就愣住了。

“天易总裁车祸身亡,陆氏企业CEO念友情,愿以儿子娶程天易孤女。”

就算连年自欺欺人地不想信,接下来的正文也解释清楚了——陆齐安的老爹是画扇爸爸生前最好最好的至交,他哀悯挚友的亡故,不仅愿意收养画扇,甚至愿意让自己的儿子娶她。

真巧,陆齐安也是十六岁,也比画扇大七岁。陆氏企业的CEO表示了,他将收养画扇直至她满二十岁,然后再和他的儿子完婚。

连年根本就看不下去了,越来越觉得滑稽可笑,“陆振南也真是可笑,这么早就给儿子订婚事,是怕他娶不来媳妇儿么!”

许远笑,“这你就不懂了吧,这也叫商业,小扇子在咱们眼里是个孩子,在别人眼里…可是个商机。”

许远的话,让连年愣了一下,下一秒,连年深墨色的眸子颜色就更加深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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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式开学了,心情很烦躁…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2)

是插叙,所以亲们如果有疑惑的话,可以看一下前一章,应该能明白澈澈是在写他们小时候或者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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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画扇和陆齐安居然齐齐坐在客厅里,对面,是终于做完了手术,闻讯急急从医院里赶了回来的祁连勇。

连年看了画扇一眼,又看了一眼陆齐安,也不管别人会怎么想,不由分说地拉住画扇的胳膊就往书房走。

祁连勇下意识地要拦,陆齐安笑得温和得体,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和连年同岁的青涩少年,他用微笑示意祁连勇不必阻拦,连勇这才作罢。

把画扇扯进书房里,连年劈头盖脸就是一句,“你要去做陆家的童养媳?”

画扇大眼睛里泛起一丝困惑,显然是没听懂连年的话。

连年吸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开那条新闻,递到画扇眼皮子底下给她看。

画扇往后退,“好多字,我不认得。”

连年冷声说,“你那个好哥哥,要娶你,他们陆家,要收养你,你,要去做陆家的童养媳了。”

画扇抬起眼,一脸的张皇之色,“齐安哥哥没对我说,陆伯伯也没说的。”顿了一下,她像是有些慌了,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连年的白衬衣衣袖,“是勇叔叔嫌我麻烦,要…要把我扔了么?”

连年见画扇一脸惊慌不像作假,不由地失笑了,“他们陆家根本没问你的意见,就登报要陆齐安娶你?”

想到许远说的那句“小扇子在别人眼里可是商机”,连年不由地怒火上涌,拉住画扇的手就往外走。

到了客厅里,陆齐安正在和祁连勇谈着什么,两人似乎谈不拢,气氛有些尴尬。

连年走过去,没有任何铺垫地开口说,“你们陆家要娶她,好歹也该事先通知她一下看看她愿不愿吧?就这么堂而皇之的登报了,像我这种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抢婚呢!”

陆齐安修养很好,没理会连年话语间的讥刺,他笑着看向画扇,说,“报上说的,是我爸太唐突了,其实我倒是把画儿当妹妹,她进我们陆家,也是陆家大小姐的身份的。”

听陆齐安这意思,也就是说至于到底要不要娶画扇,是以后再说的事儿了。

连年却不依不饶,“她现在被我大哥收养着,你们先前怎么不出来要她,这会儿倒来认养了?”

有句话连年强忍着才没说出口,他倒不是顾忌陆齐安的脸面,而是怕伤了画扇的自尊。他想说的是——你们陆家哪是为了收养画扇,分明是为了她得到的那笔想想就知道很巨额的财产!

陆齐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回答,祁连勇就趁热打铁地开口了,他面庞清瘦,一副干净清秀的样子,说出口的话却很是坚定,“画扇爸爸的手术是我做的,他临终前留下一句话,希望我能代他照看画扇几年,我想,陆先生也不希望自己的好友在泉下不安吧?”

陆齐安一听这话,就笑了,秀逸英俊的面庞因为这层笑意显得格外好看,只是他说出口的话,却是让祁连勇有些脸色尴尬了。

陆齐安说,“祁医生这话就奇了,程叔叔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和我爸爸却是至交好友,怎么就把画扇交给你来照顾了?”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3)

陆齐安说,“祁医生这话就奇了,程叔叔与你不过一面之缘,和我爸爸却是至交好友,怎么就把画扇交给你来照顾了?”

祁连勇脸色微微涨红,有些无言以对了。这时候连年刻薄的唇舌就派上用场了,几乎是在陆齐安的话音落定那一秒,他就毫不客气地冷哼了一声,“程天易为什么宁可把自己女儿交给一个陌生人都不肯交给你爸,这,才是真正奇了怪了的事吧?”

连年的这句话,让陆齐安原本淡漠的脸色霎时就有些难看了。祁连勇见状,抬起眼皮,赞赏而又感激地看了自己弟弟一眼。

三人争论的当口,画扇却一直垂着眼睫,眼睛盯着脚尖,一言不发。

这么僵持着不是回事,陆齐安这次来就准备把画扇给带走的,看这架势,不和祁家这两位商量通了,怕是带人走很是有些难度了。

陆齐安想了想,然后笑着提议,“这么办吧,既然程叔叔逝世前究竟说了什么也没人证在,就揭过不算了,我们让画扇自己选,看她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这样总算得上是合理吧?”

陆齐安这句提议自认为公平合理极了,祁连勇和连年却不这么想——陆家和程家既然是至交,画扇和陆家的关系肯定也不错,她会选谁是很明显的事了。

连年率先开口否决,“陆齐安,你说没有人证在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大哥还能编了瞎话来骗你么?”

他看了一眼画扇,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我大哥年纪也不小了,如果不是程先生有求于他,他闲着没事弄回来一个孩子做什么?难道相亲时能加印象分么?”

连年是和陆齐安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两人年岁相近,相貌更是一个比一个地英俊,只比起修养来,连年明显还是一个十六岁的青涩少年,陆齐安却收敛了许多锋芒,成了一个明显圆滑了许多的人。

陆齐安脸色明显没有方才那么淡漠了,甚至隐隐有些难看了,已经跟在父亲身边历练多时的他,今天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和自己同岁却明显青涩了许多的少年的话。他无话可说,只好看向画扇,“画儿,你愿意跟谁,你选吧。”

画扇抬起头,没等开口,祁连勇率先表态,“我自认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把画扇养大,至于结婚什么的,总会有理解我这么做的人出现的。”

他虽然没有直说什么,眼神却是灼灼地看着画扇的小身子,分明是希望画扇可以选择留下来的。

倒是连年抿紧了唇,没开口说话,只拿那双黑曜曜宛若宝石一样的眼睛盯着画扇依旧有几分苍白的小脸,心底像是有风在吹,就连自己都不知道是在想什么了。

陆齐安俊脸上盈着笑,他明显比祁家两位镇定多了,稳操胜券似的。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4)

不知道静默了多久之后,画扇终于抬起小脑袋,说了一句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话。

她的小脸依旧苍白,大眼睛依旧黑白分明恍若可以瞅进人心底去的,就连嘴角那抹隐隐透露出来的倔强都一如从前,她谁都没看,只盯着地板,轻声说了一句,“齐安哥哥,我爸爸…给我留下了多少钱?”

陆齐安怔了一下,而后瞄了一眼刚刚和画扇一起从程天易的私人律师那儿拿回来的遗嘱,又看了一眼连勇和连年,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除了捐出去派作各种用途之外的,还剩三个亿。”

连年瞠目,许远说得不错,难怪陆家这时候蹿出来抢小扇子了,她这个九岁的孩子竟然果真是个巨大的商机。

想到这里,连年心底忽然没来由地掠过一件事——他认定了陆家是为钱才收养画扇的,那…大哥呢?他又是为了什么,他之前也像自己一样,根本就不知道画扇是什么身份么?

连年正在胡思乱想,画扇轻声开口了。

“唔…”她点点头,然后顿了一下,又问了一句让所有人都跌破眼镜的话,“把这些钱捐给孤儿院…他们,会收养我吧?”

“不行!”连勇率先否定,“你爸爸临终前把你交给我了,我既然答应他了,就不能食言。我祁连勇就是再穷,也还不至于把你送到孤儿院去!”

更何况,他并不穷。

陆齐安也脸色不好,他嗔怪地看向画扇,“有哥哥在,怎么会让你去孤儿院?画儿不许胡说了。”

唯独连年最镇定,也最沉默,他一个字都没说,却坚信自己是最最明白画扇为什么会这么想的人。

——她是不想寄人篱下,不想看人脸色,她是宁愿不要那三个亿,只希望找个不会因别人喜好就动辄决定自己去或留的地方吧?

想到这里,连年没来由地心头一涩,然后,果然见画扇微微扬起苍白的小脸,轻声却坚定地说了一句,“我、我不想住在别人家…”

一句别人,不只包括祁家,当然也把陆家囊括在内了。

陆齐安先前的稳操胜券一下子就烟消云散了,来祁家之前,他曾经以为画扇不过是个九岁的孩子,陆家和程家交好她又是知道的,肯定是会选择跟自己走的。谁想,他没料到两件事。一是祁家坚决的阻挠,二,就是画扇自己的态度了。

早知道,是不是不让她选更好一点儿呢?

陆齐安正想再说些什么,一直沉默着的连年却出声了,他说,“不是还有律师么?既然这事儿说不好,干脆让律师来处理吧。”

无论如何,画扇一定是不能去孤儿院的。开玩笑,她笨得洗个衣服都会洗出一脸一身的泡沫来,谁能放心她住到孤儿院去?——很显然,祁二少爷忘了自己也是个不会洗衣服的了。

连年这句话,虽然等于根本没提出任何建设性的意见,祁连勇和陆齐安见画扇小脸上神色很坚决,也无计可施,只好依连年的话,决定这事儿干脆由律师出面来解决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在请律师和律师解决之前的这几天,画扇应该住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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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8给偶留言,于是…偶桑心了。天天二更都米人理我,一更,今天…我就一更…哼…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5)

一听陆齐安问出这句,连年这个时候就当仁不让了,他理所当然地说,“这个还用问么?当然是住我们祁家了,她现在在这边上学,万一最后还是跟我们住,来回换学校多费事啊。”

陆齐安一听祁连年这话里话外都像是认定了画扇最后会跟着他们祁家,不由地有些不悦了,他看向画扇,轻声问她,“画儿,你要不要跟哥哥回去,见见陆伯伯和伯母?”

连年蹿上前一步,赶在画扇表态之前一把将她拽到了自己身后,自作主张地说,“不用了不用了,她这几天都不大说话,回去了万一让你爸妈以为她不礼貌多不好。”

陆齐安还想说什么,连年笑了,“怎么,连这几天都等不了么?我们还能把她给藏起来不成?”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陆齐安再看不出连年对他有敌意就真成了傻子了,沉吟了一会儿,他站起身,“好,画儿就先住这儿,万一…万一她有什么差池,你们祁家可得负责。”

祁连勇也起身,干净的面庞上神色很坚定,语气却含着几分疏离,“陆少爷放心吧,画扇在这里很好,没任何事的。”

“好。”陆齐安又深深地看了画扇一眼,走了。

陆齐安前脚刚走,连年劈手就把画扇揪到书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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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画扇那张脸,连年气不打一处来,他乜斜了画扇一眼,阴阳怪气地问她,“他来找你你就跟他走,把我们祁家当什么了?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么?”

画扇睫毛颤了一下,小脸绷紧,没说话。

这几天相处下来,连年看惯了她的这副样子,就也见怪不怪了,他又盯着她低垂着的小小脑袋的头顶看了一眼,然后蹲下身子,与她平视,少年的脸上第一次现出一种说不出的凝重表情,郑重其事地问她,“你们家,和陆家关系很好么?”

画扇顿了一下,然后安静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和陆齐安走?”

连年说这句话,其实是没有任何深意的,他只是有些怀疑陆家和程家究竟是不是如传闻中那么交好,毕竟从大哥那儿的情况看来,先是程天易宁可把女儿交给一个素昧平生的医生照看,然后又是画扇也把陆家人当外人,宁可住孤儿院也不愿再寄人篱下,这两件事,让连年诧异极了。

说者无意,但是,听到画扇的耳朵里,意味就不同了。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她本就骄傲敏感,何况此时此刻又是祁陆两家为谁收养她而争执不休的当口,连年这句话,登时就让她小脸更加苍白了。

连年见她神色有异,先还没悟过来怎么了,等到见她纤细的手指死死地揪扯身上的棉布裙就是咬紧了下唇不肯再说话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我…”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立刻解释,说出一个我字之后,却发现自己怎么在这小东西面前越来越没地位了——他之所以帮着大哥说服老妈让她留下,明明是为了方便教训她对自己傲慢不屑的,怎么如今他反倒像是…像是怕她如同先前骤然而来一样忽然间就又从祁家消失了?

第八章 那时也曾岁月好(6)

这样的认知,让连年很不爽。他霍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了画扇的头顶一眼,知道她不会再搭理他了,就哼了一声,然后出了卧室。

连勇从外走进来,在门口就看见画扇低垂着脑袋,分明是比先前更寡言孤寂的样子,他不悦地瞪连年一眼,“你又欺负她了?”

连年哼笑,“我哪敢啊,我对她好她还不理我呢,还敢欺负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