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灯嘴角一抽,扔下去她不得吭哧吭哧爬上山,况且,若是寻常人,这么一扔哪里还有爬上来的力气,尚未发作,前方侍女忽然齐齐跪下了。

她一抬头,前方回廊间,红衣男子的双眸在月色下深如钟潭,还是副似笑非笑的欠揍模样。

好吧,依他的容貌不叫欠揍,叫妖孽。

堪伏渊走来,一路侍女行礼,圣女眼睛一亮跑到他身边去,仰起雪白的小脸,“渊哥哥,你来了啊!”

堪伏渊露出一抹淡笑,眼神柔软几分摸摸她的头。

“南海那块儿上贡物事时夹了一枚成色不错的鲛泪夜明珠,想来你喜欢这些玩意儿便送来了。”说着招招手,身后一名黑衣护卫恭恭敬敬呈上镂空雕花的檀木匣子,碎雪迫不及待打开,一时间流光溢彩,夜明珠莹润的光辉胜过月色照亮了圣女无双的面庞。

“好漂亮啊,渊哥哥真是的,这么忙了还自个儿过来。”碎雪小心翼翼地将檀木匣子抱在怀里,堪伏渊点点头道:“方才忙完,无事便来看看你,你不喜欢?”

“怎么会,渊哥哥来看雪儿,雪儿最开心了。”

堪伏渊这才将目光挪到被护卫架着的青灯身上,青灯甚是确定这男人一进来就发现她了,偏偏无视她,跟这位圣女大人腻歪完了才有些个反应。

她到底为什么一开始觉得他是个好人?

青灯满脸泥巴,嘴角一抽一抽的,只见红衣男人扫了她一眼便又把目光落在圣女身上,那时圣女大人光彩照人她一身黑臭,前者自然赏心悦目些。

“渊哥哥,这个女人竟然信口开河说自己是荣承公主,估摸是哪里来的中原刺客或者偷儿,雪儿不忍心杀她,打算叫侍卫把她赶出去。”

什么叫做不忍心?青灯脸彻底黑了。

堪伏渊又瞥了她一眼,淡淡道:“她确实不是。”

青灯脸更黑了一层,她发誓等她偷到圣物就一把火把这夜凝宫烧干。正在内心唾骂时堪伏渊经过碎雪和侍女径直走过来,上下将她一打量,伸手向她衣领,拎小猫似的拎起来。

“去沟里翻了一遭,嗯?”他竟笑眯眯地说出这种话来。

青灯耸着脑袋,无奈伸出手把已经萎得病怏怏的七星花给他看,“帮骨瓷采药。”

堪伏渊眉毛扬了扬,拎着她往外走去。

“时候不早,雪儿早些睡罢。”

“哎,等等,渊哥哥,那她…”

碎雪还未说完,男子已经绕出了回廊不见,朝大道走去。

堪伏渊拎着臭烘烘的慢悠悠走回寝宫,经过池塘时石桥两侧侍卫屈身行礼,他捻过青灯手里已经跟腌菜一样的七星花对侍卫道:“封起来送去骨崖小筑。”

“是。”

侍卫迅速离开,堪伏渊拎着青灯走到池塘边。

池水澄澈平静,倒映出一轮碎月,几朵小小睡莲悠悠躺在池面上,风儿吹过,淡淡花香,宁静优美。

青灯却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开始挣扎蹬着腿儿,“你…”无奈男人太高,她脚根本挨不到地面。

堪伏渊手臂一抬,轻轻巧巧,直接把她扔进水里。

噗通。

青灯整颗心都凉了,冰冷潮水恐惧一瞬间将她吞噬。

她怕水。

她离开紫剑山庄前曾经过许多尝试。

她本是个死人,借助傀儡术在凡间行走,孤魂在阳世所受的苦楚她都需要一一领受,是故对活物的气息尤为敏锐,如枯枝面对火烛,如雪面对烈日。

而对活物而言寻常之事,待她也许是致命的。

比如水,令她生不如死。

死后苏醒的第一夜她泡在浴桶里发呆,思虑着种种,水凉了也不自知,等她反应过来时身体已经完全冰冷僵硬,与尸体无异。

她的身体本是尸体,需要热度来驱动,水带走温度太快她根本反应不过来。

她在下沉,沉进浴桶,眼睁睁地看见水面一点点没过脖子,下颌,嘴唇,鼻子,眼睛,然后是头顶。

动弹不得,冰凉的水鱼贯涌进了她的喉口和鼻腔,难受极了。

可她还是活着,她的意识是清醒的,那种滋味生不如死,直到半个时辰后隔壁的阿阮发觉不对劲才赶来,急急忙忙把她拉出来,青灯的脸已经完全肿胀,倒像真正的浮尸了,从今往后对她而言水即是噩梦。

正因为死不了,才是噩梦。

池塘的水更加寒冷,一点点鱼腥味,青灯努力挣扎了几下便发觉身体的力气在迅速消失,她缓缓沉进了池底,睁开眼睛可以望见晃动的月亮,涟漪阵阵。

她努力地屏住呼吸,可水还是如一条条蠕动虫爬进她的鼻腔,意识似清醒又是麻木,那种溺死的感觉一遍一遍重复,除此之外什么也想不了。

哗——

衣领又是被拽住,堪伏渊一只手将她从水里拎了起来,她全身哗啦啦地滴水,脸色惨白。

堪伏渊蹲在池塘边上,拎近了点儿,眯起黑眸漫不经心笑着说:“舒服吗?”

她冷得全身麻木,嘴唇青紫,乌黑的发丝一缕一缕贴在她冰凉的脸颊上,眼前男人的笑容过于刺眼,她闭上了眼睛。

他知道她怕水。

他继续微笑着说:“以后莫仗着自己不死就乱来,嗯?”

青灯没力气回答,面前这个男人的声音如此轻柔,却又如此冰冷。

堪伏渊另一只手在她腰腹间轻轻一抹,仿佛无形中一股力量撞入身体,青灯全身筛糠般哆嗦起来,身子一缩开始大口大口地吐水,他拍拍手站起来,垂眸俯视少女湿淋淋地趴在草地上,狼狈地吐水咳嗽。

青灯咳完了倒在地上一起一伏喘气儿,视线恍惚。

“起来。”

他转身朝灯火光亮的寝宫走去,张扬红衣如夜色里一抹燃烧火焰,青灯喘了会儿咬咬牙爬起来,一瘸一拐跟在他后面。

寝宫挂着夜明珠灯笼,两侧侍卫齐齐行礼,他推门进去迈出一步,回首看了眼停在台阶下的青灯,她抱紧自己正在努力地压抑恐惧之后的颤抖,一张小脸洗过之后雪白秀丽。

“进来。”

青灯一进屋就有四名侍女迎上来将她推进里间,一方温泉水池热气氤氲,侍女手捧花篮与浴池边悠悠撒落花瓣,角落里鎏金雕花包灯香炉冉冉熏香,沁人心脾。

适才浸过温泉,青灯才恢复些知觉,两边的侍女沉默而轻柔地拭净她身上的污渍,浴毕披散着头发身穿一袭干净白裙除了浴池。

堪伏渊本在寝宫檀木塌上手持一杯清茶慢慢地饮,侍女撩开珠帘将她带出来,对堪伏渊恭敬行礼便悄然退去了,寝宫内一时间只有两人。

青灯颇为尴尬,这个男人喜怒无常,她压根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过来,”他开口,用下巴扬了扬床榻,“坐上去。”

青灯脸色一白,攥紧衣领,难怪要把她洗得香喷喷的,“你…你说过你对死人不感兴趣…”

少女沐浴过后白皙肌肤浸出桃花般诱人的粉红,单薄白裙贴在微湿的身体上露出了原本玲珑有致的线条来,堪伏渊眯了眯眼,慢慢重复:“过来。”

青灯头皮一麻,咬牙走过去坐在床上,罢了,反正是已死的人,就算徐孟天醒了她也化为尘土,清白什么的还想这作甚。

于是她直挺挺地坐在床沿,僵硬地闭上眼睛。

堪伏渊拉了椅子坐在床边,握住她一只脚提起来放在膝盖上。

青灯吓了一跳,睁开眼睛忍不住小声说:“你做什么…”

他穿得是莲华暗纹锦缎红衣,她的脚蹭上去滑滑的,男人的手指和掌心都是烫的,青灯原本身子就冰冷,他这么一握她仿佛被丢进火炉里烤了一番,下意识缩了缩。

少女脚很小,脚踝细细的,搁在他掌心他一手可以包住,他细细瞧了瞧她的脚底,伸手到一边拉开一方红楠木长桌的抽屉,取出一瓶药来,青花瓷小瓶子,价值不菲。

青灯眼睁睁看着他将药粉倒了一点于指尖,白色药粉迅速融化,他将其抹在她脚底。

凉凉的。

青灯嘶地抽了口冷气,她竟然感觉到了疼痛。

“日轮峰崖下溟幽谷多毒虫。”

“我…可以自己愈合。”

“它们只吃腐肉,毒性恰巧也是对尸体起作用。”男人垂眸一点一点将药膏抹在她的脚心,“你的脚底已经溃烂,明日记得找骨瓷给你看看。”

青灯一愣,中原她从未遇见过这种虫子,抬起另外一只脚想看看脚底,他一手按住,“莫看,已穿骨。”

可她感觉不到痛啊。

青灯慢慢放下脚,已经那么吓人了…他还搁在膝盖上,他不嫌弃么?

他抹完一只脚用纱布包扎妥帖了搁在一边,又去捉另一只,青灯低头直直看着他,这般一个容姿端华的张扬男人竟然为她做这种有失身份的事。

因为身体下倾她的长发一缕一缕扫过肩膀垂下来,她的头发很长,乌木一般,因为方才沐浴仍旧湿漉漉的。

堪伏渊抬眼扫了扫,约莫是觉得晃眼,随手从一旁抽屉里捻了支玉簪,伸手到她耳前将她的长发一手捋起,随意简单地挽在后面。

他暗红的衣袖蹭过她的脸颊,尚云散一缕若有似无的男子气息。

即便溺在水里生不如死依旧保持清醒的青灯,此刻认定她绝对傻掉了,完完全全。等他收了手继续给她抹药抹完时,她才慢慢地伸手摸摸脑后,玉簪冰冰凉凉。

弄完一切堪伏渊起身将杯中剩下的茶慢慢饮尽,对外头道:“送她回房。”

外面护卫行礼道:“是。”

夜色正浓。

作者有话要说:宫主大人您这是闹哪番…

咩,可以撒花咩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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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二天清早青灯就去了骨崖小筑。

开门的是蝶蝶,青灯问:“骨瓷呢?”

“小瓷啊,还在睡呢。”

果然是小孩子,还喜欢赖床,青灯默默地想,蝶蝶招呼她坐在桌前,转身给她泡了一杯药茶。

药茶是琥珀色的,青灯喝不出什么味道来,只觉得热热的喝的很舒服,她抬眼瞥了瞥蝶蝶,明丽的姑娘,和她差不多大的模样。

“蝶蝶姑娘,我想问你件事儿。”

“叫我蝶蝶就好啦,小瓷你不也是叫全名吗?”

“蝶蝶,那…”青灯纠结了一下,才说,“宫主他是不是…喜怒无常?”

蝶蝶望天想了想,“这个,宫主大人的脾气谁知道呢,连王总管都莫不清楚。”

青灯又喝了口茶,手不自觉摸了摸发间的玉簪,“那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有没有特别上心的人?”

“上心的人嘛…顾姑娘你问这个作甚?”蝶蝶目光一闪,凑近嘻嘻笑道,“难道是喜欢上宫主大人了?”

青灯听了心里一跳,“没。”

“嘛,咱们宫主大人嘛,喜欢上很正常,我也喜欢啊。”蝶蝶煞有介事地拍了拍青灯的肩,点点头道,“可是宫主大人眼里压根就没有我们嘛。”

“那碎雪圣女呢?”青灯没有来由问一句,蝶蝶眨眨眼,“碎雪圣女大人啊,那就不清楚了,毕竟离这儿太远,不过圣女大人可是非常了不起的,正因她每年祭祀,无妄城岛屿才不会下沉也不会被海水吞噬,当然啦其中也有小瓷结界的功劳。”

原来还真的是圣女来着。

“等等,顾姑娘该不会以为碎雪圣女是宫主的情人吧?”蝶蝶睁大眼睛,青灯被茶水呛了一口,这姑娘说的真直白。

“不是哦,宫主从来不碰碎雪圣女的,这事儿西宫那边的侍女偷偷告诉咱们的,宫主从来不在那儿留宿,其实咱们也奇怪呢。”蝶蝶似乎与其他侍女一样对宫主的八卦非常热衷。

“哦…”

一个男人不碰这个女人,却重视她照顾她,么这个女人再他心目中的地位才是真的。

青灯举举茶杯,没有水,这一看才发现喝干了,蝶蝶又给她斟了一壶,此时房内的门推开,银发小少年揉着眼睛慢悠悠走出来。

青灯望过去,骨瓷银发未扎披在身后,身上的白袍松松垮垮露出苍白的肌肤,清晨的微光落在他雪白的全身仿佛笼罩了一层洁白光晕。

她看得有些呆,这个男孩子真像是从天上下来的。

骨瓷走到桌前,蝶蝶给他泡了一杯浅色的液体,青灯探究望去,蝶蝶解释:“这是芍药与茱萸捣成的花泥冲出来的,骨瓷每天喝这个。”

青灯点点头,骨瓷将花水一饮而尽然后走到青灯桌前,抬起闭着双眸的小小脸颊,从怀里摸出一枚红雕木锦盒搁在桌子上。

青灯打开盒子,里面是一粒一粒的棕色药丸,散发着奇异的淡淡芳香。

“今日起,每日一粒,饭前服用。”骨瓷稚嫩声音没有温度。

“这是…”

“定魂之效。”

青灯心里一惊,那时她因胸腔中存一□气傀儡定魂术才得已成功,苦茶长老曾说定魂之药难以炼造,依她的情况至多撑一年半载,所以偷取夜凝宫圣物需尽快。

青灯看着这药,倘若真能定魂…她是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

作为死人,这样活下去…?

蝶蝶从厨房里探个头出来,一看青灯手中锦盒惊呼,“小瓷,这不就是你昨晚用七星花炼制的丹药么,炼到黎明前一个时辰才睡去,原来是给顾姑娘的啊。”

青灯又是一呆,骨瓷的脸上没有表情。

原来…不是赖床啊。

青灯还没道谢骨瓷便淡淡道:“西边瑶渠山上有几味药草,你且将它取来。”

“…”

日后青灯的大多数工作就是给骨瓷采药。

海上之城的确有许多珍贵药草,只不过生长于极险之境,青灯凭着自个儿轻功每天跑腿在山间飞来飞去,不知是否是那夜堪伏渊把她丢进池塘里的恐怖记忆,青灯在也没有仗着自己摔不死乱来。

其间除开碎雪圣女那边的,约莫也与夜凝宫其他侍女护卫混熟,打听了不少消息,侍女如今只当她是骨瓷护法那边打杂的,言语间也不大多拘束,她渐渐地在夜凝宫内进出也自由了些。

不过她还是寻不见靠近祠堂的机会。

就那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堪伏渊,听说是江湖中事物诸多,加上有身为无妄城城主,用王安生的话来说便是日理万机,唯独只有一次无意中见他火红身影在重叠的回廊间一晃而过,正是朝碎雪圣女的住处走去。

那时天色将晚,黄昏血色几分哀绝落在池塘与廊柱间拉下长长的影子。青灯远远望了他一眼,脚步停了停,又转身朝反方向的骨崖小筑走去。

回了骨崖小筑她已经能够熟练地协助骨瓷做一些简单药理的工作,骨瓷每天依旧会让她吃一些奇怪的药,她也没什么反应,不过据蝶蝶说正因为她是已死之身,骨瓷有将她炼为药人的意思在里头。

青灯在紫剑山庄山庄听过类似传闻,不过药人向来是毒谷从小培养,体内以血为药包治百病,若是换血甚至可将垂死之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当然也只能用一次罢了,药人因培养所耗药材繁多而多数珍贵,培养中大多都不甚药性死去,药人在三教九流中算是珍贵的存在。

据说成为药人的过程相当痛苦,青灯感觉不到疼痛,既然她还有用处就能呆在夜凝宫,她想要的不过是这个罢了。

除此之外骨瓷给她身体做检查记下数据,青灯曾问他她这幅身体单单这般他能得到些什么。

骨瓷答:“甚多。”

青灯忍不住道:“可我总觉得…你也没看什么。”况且他也看不见。

骨瓷又答:“亡者逢生,逆命数而行,已是奇迹,我心中自有把捏,日后倘若炼出还阳丹也并非妄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