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十一年前便为朝廷效力的人,如此刚烈内力,想来这十一年练功也不曾落下。

“十一年过去,不记得我的名字也是正常,那时所有人都叫我神女,未想起也是自然。”她不动声色摸上腰间的软剑,目光投向萧斩身后,“你说是不是——娘亲?”

啪啦。

墙壁上火把炸出点点儿火星,如化为齑粉的红蝶,一会儿便散去了。

那火光照耀下,萧斩的影子显得格外浓厚而模糊,他的身后依旧是楼道口混沌的黑暗。

金蚕娘子捏着陶笛,拄着拐杖,佝偻着背,安安稳稳靠墙站着,听青灯开口的那一刹那,半眯起的眸子睁开,直直盯着萧斩身后,锐利如鹰。

轱辘,轱辘。

轮椅碾压地面的细碎声响,在安静地牢中被无限放大。

萧斩恭敬侧身到一边,他身后的黑暗中,一个坐在木质轮椅上的妇人慢慢推动着轮子上前,抬起脸来。

是青灯熟悉无比的面庞,却是青灯陌生的神情。

她今日唇描了红,头发一丝不苟盘在脑后,身上是一件黛青银丝邹花的长裙,坐在轮椅上,腰杆笔直,下巴微抬,眼眸微眯,像极了青灯儿时见到的模样——那令族人尊敬侍奉修罗神明的巫主大人。

“青儿。”

妇人唤她,声音掷地有声,“过来。”

青灯手搭在软剑上,站在原地不动。

“过来。”

青灯笔直地对上母亲的目光。

这样的母亲,一点儿也不像在紫剑山庄里神志不清的、口口声声要她报恩的母亲。

哪一个才是伪装?还是说一开始起她看到的就是假象?

“神枢谷的事也好,修罗先知的事也好,即便是夜凝宫的事也好,白澪师兄即便布再多的眼线,也不可知晓得如此详细,在背后协力这一切又把夜凝宫…的人,是娘亲么?”

妇人眨了眨眼,整张脸像绷紧一般面无表情,她抿住唇半晌,似不再纠缠,竟提起嫣红唇角说:“好青儿,你是如何晓得的?”

青灯指向牢笼,“小瓷。能封住小瓷力量,又让他心甘情愿不破开结界的人,只有他的亲人。”顿了顿,又道,“何况娘亲是巫主,神枢谷的咒法才能困住他。”

“既然晓得,那便乖乖听娘亲的话。”夫人脸笑都透出一种冷厉,“娘亲等这一天已经许久,神枢谷的仇,娘亲会报,青儿不需要操心。”

青灯血气上涌,径直指着萧斩提高了声音,“神枢谷的仇?娘,你身边的人便是神枢谷的仇人,我们接纳了他,环姐姐嫁给了他,结果呢?”

萧斩握着长刀立于一边默不作声,妇人摇摇头,“青儿,其中缘由,你不甚晓得。”

“你说报仇,那将小瓷推向朝廷利益与欲望的顶峰就是报仇?让武林与朝廷纠缠不清不分敌我就是报仇?娘,你还记得神枢谷的祖先流传的职责是什么吗?是世代守护修罗先知!”青灯努力将字句咬得清楚,“…究竟有谁给了你什么,令娘做出这种事情?”

夫人眼睛陡然睁大,脸色变了一变,厉声道:“青儿,娘做这些皆是为了族人,切莫说这些混账话!”

青灯看着她被激怒的脸,浑身发冷。

还有什么是真的。所有人,都有一张面具。

她从出生到现在,所经历的一切,是镜花水月,还是森罗幻象?

或许说,其实她才是错的?

“青儿,”眨眼之间妇人已恢复了平静神色,“你若执意阻我,娘亲也只能将你囚禁,待一切结束再将你放出来,那时…娘亲再好生补偿你。”

说此,她脸上隐有悲戚之色,却是挥挥手,身旁萧斩点点头。

“二十四节使·芒种,这里交给你了。”

“是。”女人推着轮椅缓缓后退,不一会儿重新埋入身后黑暗中,不见了声息。

“娘,等等!”青灯刚上前一步,便被一道剑气拦住了去路,那道剑气生生剜进地面,萧斩将刀提起,低声道:“对不住了,青灯妹子,麻烦与我走一趟。”

青灯咬咬牙,与他硬争定是斗不过的,尚未开口,墙边靠着的老人咯咯咯笑出声,“方才倒是看了一场母女反目的好戏,爽利得很!”

萧斩看着金蚕娘子道:“冬至前辈,你背叛六朝神枢堂携神女私逃,可是晓得如何后果?”

“如何后果?”她啪啪啪拍着手,“天下与我何干,神枢堂与我何干?这不过是一介栖息之地罢了,老娘心中关心的不过是天儿,阻止天儿复活的人,都是我金蚕娘子的敌人!”

最后一个音节语气骤然暴戾,转瞬之间无数颗头颅自她身后阴影中飘出,空中晃了一晃,便将那一张张腐坏狰狞的脸齐齐对准萧斩,带着诡谲的笑露出了一排排獠牙。

萧斩神色凝重,长刀如白虹贯日,瞬息切过噬咬而来的头颅,凛冽饱含杀意的剑气宛如黄沙战场上刺破敌人喉口的长枪,锐不可挡,连墙壁上的火光都被他拂去。

地牢陷入黑暗,而那些飞头蛮宛若疯了一般,似密密麻麻的马蜂将其团团包围。

“走。”

黑暗中青灯感觉到一只苍老枯萎的手捉住了她的手腕。

“不、小瓷还没有…我要把小瓷带走。”青灯下意识挣开手,金蚕娘子啐了一口将她手臂狠狠掐住,如恶鬼的利爪,仿佛穿透肌肤掐进骨子里。

若不是没有痛觉,她此时定会痛得尖叫出声。

老人将她一攥,眼珠子瞪得突出,皱纹张开在脸庞两侧,恶声恶气道:“小丫头片子莫不知好歹,老娘陪你来这儿已是稀罕,你的心脏是天儿的,那修罗先知如何不管老娘的事儿,你的命老娘得先保着。此事就此作罢,老娘遵守约定带你来这儿,你也该遵守约定交出你的心脏,而不是在这儿磨磨蹭蹭!”

不等青灯回答,老人便以与身形极为不符合的脚力,仿佛鬼魅一般,将她拖走。

萧斩一刀展开面前的飞头蛮,内力逼出震出一圈空白地带,追了上去。

依旧是夜。

天上挂着圆圆的月亮,通澈透白,冬季的夜似乎格外寒冷,湛湛的冷气逼近人骨子里,如同坠进一个大冰窖。

这儿离海岸颇近,远远的便可听见海潮之声。

海岸对面,便是无妄城,黑暗中是见不清晰的。

青灯提着软剑,与金蚕娘子一路踩着轻功跑出地牢时已经气喘吁吁。

魂魄与身体契合度似乎越发地差了,稍微疲倦,便觉身子飘飘忽忽似要飞出来一般,连眼前都是模糊的,一出地牢吹上了海边来的风似清醒了一些,便听耳边金蚕娘子骂道:“丫头,你要撑不住,老娘现在就挖了你的心脏!”

老人的手依旧紧紧攥着她的手臂,青灯缓了缓,抬眼看看四周围上来的地牢守卫,对金蚕娘子笑了笑,“金蚕伯母,谢谢你。”

一眼望去,这地牢虽是隐蔽,守卫却是里三层外三层不少,方才她们悄悄潜入时倒也没怎么发觉。

此时侍卫忽然让开,一个身体十分强壮的男人走了过来。

即便在冬季也穿着极是清凉的西域服饰,赤着双脚,金色卷发绿色的眸子,满脸络散胡子,正是波斯人。而这位波斯人却是双目呆滞,木偶一般望着他们。

“处暑…”金蚕娘子见了眉头微蹙,压低了声线,青灯第一次见她如此神情,握紧软剑道:“什么处暑?”

“二十四节使之一,六朝神枢堂的活体实验材料。”金蚕娘子紧紧定准处暑的一举一动,可后者依旧是呆呆站在远处,似是看着他们又并非看着他们,“术师惊蛰用一位波斯战士的尸体改造的人造人。”

青灯听闻一惊,尸体改造?

“哼,这可是倒了大霉,老娘就不该听信你这小丫头片子的话,落得这步田地早知道还不如一手挖了你的心脏!”金蚕娘子恶声恶气地骂,青灯忍不住说:“这般行尸走肉…不和我一样了么?”

“和你一样?哼,这处暑莫看他像个木头人,动起手来,要是挨上一下,不一命呜呼已是万幸,你即使将他砍为两半他也能自己愈合,你说,能一样么?”

青灯抿抿唇,身后萧斩从地牢地出来,却不见那些飞头蛮的踪影。

这下可好,如何脱身?

再被抓回去想逃出来就难了,青灯握紧拳。

“青灯妹子,对不住了。”萧斩说着,面前的处暑像损坏的木偶一般,缓慢地转动着眼珠,渐渐将目光定格在青灯脸上。

然后,一步一步向她踏来。

青灯的心揪紧了,她总觉处暑虽无萧斩那般纯阳剑气,周身散发的却是一种诡谲阴郁的气息,她环绕四周企图找一个弱点口突破,可脚下又没力气,天太冷太冷,她的四肢渐渐僵硬。

处暑走到她面前,朝她伸出了手,青灯握剑握得太紧,这么冷的天,手心皆是汗。心中仿佛有一个声音,说,不能被他碰,绝对不能被他碰。

忽然间,处暑的手停住了,青灯眨了眨眼,视线里突兀插进一把刀——由处暑的身后推进,破膛而出,血从刀锋滑下,滴落在两人脚间。

青灯见到刀刻纹渐渐鲜红,具有生命一般闪烁着光亮。

处暑停滞好一会儿,才一格一格地回过头,他身后是一层层守卫,其中一个低着头站在他身后,将刀贯进他的身体。

那守卫微微抬头,月光下露出一截苍白的下巴,他伸出另一只手搭在刀柄上催动内力,一震,一窜火焰从处暑脚底喷薄而出——迅速爬上他的身体扩张成熊熊烈火将其吞噬。

“什么…!?”

四周守卫惊呆了,这火焰鲜红如血如莲仿佛邪教功法,散发着惊人的热度,不禁皆后退一些。

这功法…

萧斩皱紧眉头,心叫不好,长刀一横掠身上前直取青灯,右手直抓而去——

青灯正呆愣着,那火焰只勾勒出处暑的身形,他依旧是木头般站着,不叫也不跑,任由烈火撕咬他的血肉周身,身后却突兀传来一声极为压抑的痛苦闷哼,回头看去,竟见萧斩连连后退,他的长刀当啷落地,而他的右臂却被一刀削飞到了天上。

他抱着他的鲜血淋漓右臂切口,脸色惨白皆是汗,嘶吼着跪了下去。

断臂重重摔到地上,扬起灰尘。

她刚转过头便看见地上萧斩的手臂与长刀,一只手从她脑后伸来,盖住她的眼睛。

这只手手指很长,冰凉冰凉的,一点点血腥味儿,紧接着便是声音。

“别看。”

他说。

这样的,似曾相识。

明明萧斩隐忍压抑的低吼就在耳前,明明四周混乱纷杂,而这个轻而低沉的嗓音却将所有的声息全部覆盖,全部掐灭,将它们全部推远。

黑暗中只有他在说话,而她听得格外清楚。

作者有话要说:存稿箱君:下一章后天更

这章肥肥有木有?

☆、第六十六章

冬季的夜,海退了潮,小小的浪花拍打着海面,在沙滩上留下浅浅的湿印。

干裂的寒冷中,多了潮湿。

青灯睁开眼时,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明晃晃的月亮,在没有屋宇与楼阁的海岸天空显得格外清澈明亮。

她缓了缓,身子不似之前那般冰冷僵硬,好似有人喂了她一碗热气腾腾的浓汤,暖遍全身。

青灯爬起来,自己躺在海边一支废旧的木舟上,她闭了闭眼睛,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晕过去的。拍了拍身上的沙子站准备站起来,忽然间在层峦叠嶂的潮水声中,隐隐听见有谁在哼歌。

悠悠淡轻的小曲儿。

她抬起头循声望去,不远处大石上,一道身影坐在上面,月光投下拉出长长的影子,那人穿着地牢守卫的服装,帽子已经摘下,一头乌黑长发披散在肩头。

青灯定定看着那个背影,起身走过去。

不知怎地一只绣鞋丢了,踩在软软的沙子上甚是不舒坦,她索性丢了另一只鞋赤脚走过去,走到男人身侧,抬头望着他。月光下海面仿佛漂了一层银缎子,折射着柔白光辉,男人的侧颜也仿佛散发出皎白光芒一般,却又极为模糊。

他微微闭着眼睛,手搭在膝盖上哼曲儿。

青灯开口。

“浮生若歇,南歌长望,弦音切切,风竹潇潇,私语何方,乱世何妨,君心我心,此生勿忘。”

女人的嗓音清灵安静,她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足陷进沙子里。

“这是,小时候你教给我的曲子。”她不记得曾经,却记得这首的曲子,她一直以为是家乡的曲子,时常哼唱,后来徐孟天将她哼的小曲儿细细谱了一遍,名为《青灯调》。

如今才晓得,这是很早很早以前,在冰天雪地的山洞里他教给她的。

如今想来,最初她假扮荣承公主混进夜凝宫时,止水曾说过他听过这首曲子。而之前在南苏城里被新娘子追赶时,他哼的也是这首曲子,轻轻地,飘渺的。

她怎么就没有注意到呢。

“是,”男人抬眼注视她,黑漆漆的眸子微微弯了些,似是笑,又似是没有,“是我母亲的曲子。”

“堪伏渊,”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唤他,“我全部记起来了。”

堪伏渊静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青灯继续看着自己脚尖,“萧斩他们人呢,金蚕娘子呢?”

“连取你性命的人倒是也担心,我带你走时,她也趁乱逃了。”堪伏渊声音淡淡,“这里离地牢颇远,他们不会找来。”

他顿了一顿,最后说:“至于骨瓷,他暂且无碍,你不用担心。”

青灯点点头,“好,谢谢你。”她绕过大石沿着海岸线朝前方的黑暗走去,海潮一起一伏,她□的脚掌踩上冰凉的海水开始泛红,溅起小小的水花。

至冬的夜里,她毫无感觉地朝前走着,月光下一身青衣显得格外纤细,仿佛就是这么离他而去。

堪伏渊瞳孔微微收缩,起身上前几大步便将她手腕捉住,将她攥到面前,“你这是做什么?”

青灯低头看着抓住她手腕的手,说:“放手。”

堪伏渊纹丝不动,手指紧紧掐住她。

青灯至始至终都没有抬头看他的脸,慢慢地重复一遍,“放手。”

男人眸底有什么比夜里海潮更为冰冷漆黑地在翻滚,他捉住她半晌,喉结滚了滚,才低声道:“灯儿,看着我。”

青灯停了会儿,便顺从地抬头对上他的目光,用同样平静的语气说:“渊哥哥,你放手。”

那三字从女子口中轻轻吐出,男人眸中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怔神的瞬间松了手指。青灯见状立即抽回手转身迈步,毫不犹豫,子时的风吹起她溅湿的裙摆与飘扬的长发,在堪伏渊眼前凌乱了月光。

女人的腰倔强地挺直,肩膀与裙衫地下露出的脚踝却格外细瘦,仿佛随时可被这凛冽的寒风吹裂,断开,倒下,如一只勉强拼凑起的玩偶,再次从桌上滑下摔得粉碎。

男人眯起眼,几步又重新到她身后,正去抓她的手腕,面前的女人突然转身,与此同时顺势抽出腰间软剑,飒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笔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连海浪也在这一刻静了,无声地匍匐在岸边,湿了她脚下的沙滩。

青灯努力地睁眼凝视男人的面孔,他在月光下显得格外不真实,她说:“我一直以来不喜欢亏欠别人。若是欠了,我总想好好还清。可惜事与愿违,我从未还清过什么。”

她说:“你救我多次,又将小瓷带到阳光下,护他周全,我亏欠于你;而十一年前你做过种种皆是事实,又欺瞒于我,这些,仅当两讫。”

她说:“从今以后,我不欠你什么。”

她说:“你若再上前一步,便是你欠我一分,我会动手。”

她手中细剑雪白,剑锋锐利。

堪伏渊仿佛没有发觉他胸口的细剑一般,只是目光分毫不让地注视青灯的脸,不知是否是这月光太盛,这海太过平静,反而将男人的双眸映衬得死寂。

他半边面孔埋在阴影下,而半边面孔被月色勾勒的如画动人,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微微弯起,眼底却没有笑,依旧像身边的夜海,黑寂寂一片,又好似许久没有笑过了。

正如他此时露出的笑容,动人心魄,比此时夜风更冷。

他伸手握住了剑锋。

“你说我上前,便是我欠你。”堪伏渊黑色眼睛紧紧锁住青灯,握紧了剑。

血从指缝里渗出,啪嗒啪嗒滴在沙滩上,极快地渗进去了。青灯睁大眼睛,她想抽开剑,却怕加深伤口,一时间僵握着剑在原处。

堪伏渊含笑轻声问,他的笑里,三分嘲讽,三分讥诮,三分冷漠,剩下一分捉摸不清,“灯儿,是不是你欠我,你才会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