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沈幼希从来不是过去,她始终横亘在她与狄彦的现在。

有出租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探头出来问她是否要车,她摆摆手,继续往前走。她很少穿高跟鞋,走得很不平顺,酸疼传来,但那点疼跟心里的难过比起来,简直不堪一提。不停有出租车停下来问她,她被问得烦了,索性拐进身边的一条小巷。

事故发生得那样迅速,尽欢还来不及反应,她手中那只宴会包已被飞车党抢走,人被带倒在地,惯性令她跌出了好远,钝痛与昏眩一齐击来,那刹那头脑混沌,只觉得整个人痛得快要死去了般。她在地上躺了好久,眼前景物才慢慢清晰起来。她试图站起来,却发觉左脚完全无力,高跟鞋落在了不远处,脚踝肿得老高。她抬手,发觉一双手掌心鲜血淋漓,钻心地疼。

她慢慢坐起来,想呼救,却发现巷子里空无一人,昏黄路灯下,只有她,与她的鞋子孤零零地躺在路边。

眼泪大颗大颗地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忽然有声音响起来,侧目,发觉路边植物丛里有荧光闪烁,那声音很熟,是她手机短信息的提示音。手机本来被她拿在手里,大概是被甩了出去。尽欢单脚跳过去,捡起手机,是狄斐。他说,好想念布朗尼啊,明天下午茶可否?

尽欢立即拨过去,未开口,泪又掉下来,吸着鼻子。

“尽欢?许尽欢?”狄斐急迫的声音传来。“怎么了?”

尽欢“哇”地一声,放声痛哭起来。

狄斐赶到时,看到的便是尽欢将自己蜷缩成一团,抱腿坐在植物丛边,像一只无家可归可怜兮兮的小野猫。他顿住脚步,脸上神色复杂,眼底划过一丝心疼,他走过去,将她整个人抱起来。

他的车子停在巷子口,有几百米的距离,他抱着她在夜色中慢慢地走,叹息声似呢喃,响在她耳边:“原来你是真的爱上了他。”

他什么也没问,他什么都懂。沈幼希与狄彦的事,他知晓一些。当初尽欢缠着他问狄彦的喜好时,他就提醒过她,可她一副无谓的样子。原来都是装的。

尽欢闭着眼,像是睡过去一般。过了许久,她的声音才低低的传来:“三年。”

“嗯?”

“我给自己三年时间。”

“说什么呢。”

“我曾喜欢了他三年。现在,我再给自己三年时间,如果…”尽欢睁开眼,抬眸望着昏黄的路灯,声似喃喃:“如果,他还是不爱我,我就放自己一条生路…”

狄斐顿住脚步,将手臂收紧一点,片刻,才再次迈步,摇了摇头。

“真傻。”

也不知道是说她,还是说自己。

尽欢做了个冗长的梦。

梦里是她十几岁的光景,她穿着俏丽的伴娘装,给表姐戴上新娘皇冠。表姐笑意吟吟地问她,尽欢,你喜欢什么样的男孩子?

她努努嘴,我啊,将来喜欢的男孩子,可以不高大英俊,不富有,但一定要很爱很宠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否则我才不要嫁给他呢嘻嘻。

那是十几岁时关于爱情最瑰丽的梦想。然而现实却给了她最嘲讽的一击。爱情从来不由人,不由心。

她从梦境中缓缓醒过来。

病房里略暗,只开了角落里一盏落地台灯,有人逆光坐在病床边,正伸手擦拭她眼睛的泪痕。尽欢哑声说:“狄斐,你怎么还在这里?”

过了片刻,那人才回答。

“是我。”

尽欢瞬间清醒,坐了起来。

狄彦坐直身子,望着她,良久,才叹息般地开口:“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凌晨一点,他回到家,却发觉她不在卧室。拨了好几通电话,终于被接起,却传来狄斐的声音。

尽欢低了低头,嘴角勾起一抹惨淡嘲讽的笑。打了又怎样,那个时候,他在别的女人身边,他会接她的电话吗?

但她什么都没说,滑进被子里:“你回家吧。”

病房里一片沉寂,许久,才听到他的声音。

“对不起。”

尽欢的眼泪再次落下来,她原本以为自己心冷了,这三个字,却再次令她心疼成一片。

对不起,对不起。

他为了另外一个女人,跟她说对不起。

亲疏立现。

她将脸庞死死埋在柔软的枕头里,双手紧按心口,她真怕自己哭出声来,她真怕自己说出“离婚”的话来。她开始质疑,与自己的那个“三年之约”是否还能继续,是否还有意义。

夜,在无声眼泪中,变得那样那样漫长。

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尽欢发现狄彦并未离开,他趴在病床上睡了过去,外露的左眼脸下青肿一片,浓眉紧蹙,似是做了一个极不好的梦。

尽欢静静望着他,坚硬了一晚上的心,便在那紧蹙的眉心里渐渐软下来。一边恶狠狠骂自己没出息,傻,可又拿自己半点办法也没有。母亲常说,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你的克星。她终于深有体会。

狄彦醒过来,见她霎也不霎地望着自己,愣了愣,而后问:“饿不饿,想吃什么?”

尽欢摇摇头:“我讨厌医院,我想回家。”

尽欢的小腿伤得很严重,打上了石膏,行动不便。她指了指角落里的轮椅:“你扶我上轮椅吧。”

狄彦站起来,却没有去推轮椅,而是拦腰将她抱起。

尽欢身体一僵,心跳也加速。这是他们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我…我坐轮椅就好…”

“别动。”他将手臂紧了紧,而后朝门外走去。

刚到家安顿好,狄老爷子闻讯而来,看到尽欢伤成那样,将狄彦好一顿臭骂。不用想,定是狄斐通的风。只是老爷子言语间,似乎并不了解实情。尽欢便将所有的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只说是她自己不小心,失足滚下了楼梯。

狄彦说,谢谢。

尽欢摇摇头:“狄彦,你记住,我们是夫妻。不用说谢谢。”她顿了顿,“也不用说对不起。”

狄彦别过头,起身,“我去看看粥熬好了没有。”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出了卧室。立在炉火前,望着热气蒸腾的粥发怔,心思也如同这粥般翻腾。

她的爱愈浓烈,愈发显出他的残忍来。

终究是他亏欠她良多。

而他深知,这样一份深情,除了回以同样的厚意,任何给予都不足以对等。他问自己,对她,他到底有没有一丝的爱意呢?

他微微阖眼,答案是模糊的。真的不知道。毕竟他们之间,那样一桩婚姻关系,始于感情之前。

尽欢的腿伤拖了好久也不见痊愈。受伤这段时间,狄彦工作再忙,也会抽时间陪她,每天晚餐都是他亲手做的。原本要请个看护照顾她,却被她以不喜欢家里有外人为由推拒掉。偶尔母亲会过来看她,让她搬回家里住或者她过来照顾,尽欢都拒绝。他们的关系难得这样融洽,她又怎肯错过。她甚至庆幸,自己的受伤。她享受他温柔的同时,也不是没有想过,他是否只是因为内疚。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但空白时间那样多,到底还是会觉得孤单无聊。好在狄斐常常过来陪她说话,阳光好的时候,他推着她到海边散步,他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从哪儿看到好多的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

狄彦开着车,隔好远,便看到这样一幅其乐融融到刺目的画面。

海滩的长椅上,狄斐不知说了什么,尽欢侧头望着他,笑得灿烂夺目。记忆中,她似乎从未在他面前那样笑过。漫天的烟霞洒在他们身上,是很美的画面,狄彦却觉得十分碍眼。

他停车,走过去。

尽欢看到他,敛住笑容,问他:“咦,你今天怎么这么早下班?”

狄斐也说:“难得呀,我日理万机的大哥竟然天没黑就给自己放行。”

狄彦弯腰将手中的车载毯子披到尽欢的身上,微微责怪地说:“天凉,也不知道加件外套。”而后起身,望着狄斐:“你倒是很闲。”

狄斐挑了挑眉:“嘿,不像大哥你能者多劳。”

“S?D那个Case据说出了点问题…”

“大哥,奇怪了。私底下我们可从来不谈公事的。”

狄彦瞪了眼他,没再说什么,侧身推过尽欢的轮椅,头也不回地说:“你口刁,我们家的菜式只怕不合你口味,就不留了。”

尽欢转头,想与狄斐说声再见,却被狄彦用身体挡住了视线,而后加快了回家的步伐。

狄斐望着他们的背影,嘴边扯过一抹若有所思的笑。

晚餐时,狄彦给尽欢盛汤,貌似无意地随口问起:“你跟阿斐关系很好?”

“啊?”

他又立即转移话题:“没事。”夹起一块红烧排骨放进她碗里,“今天的排骨很新鲜。”

尽欢心思一转,嘴角扬起一抹笑,放下筷子,侧头望着他:“你,在吃醋?”

正喝汤的狄彦猛地一口呛住,狠狠地咳嗽起来。

尽欢赶紧递水过去,嘴角的笑意愈加扩大,心里忍不住冒起了甜蜜的小泡泡。

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对自己,并非全无感觉呢?

第二天下午,狄斐又来看她,不同往日,带的都是些好吃的或者书籍影碟之类给她打发时间,而是一大束开得热烈的粉色玫瑰。

尽欢讶异地望着他,他却自顾自地找来花瓶,将花插好,放在餐桌上。

他转身,望着她:“许尽欢,我帮你。”

她挑眉。

“爱情有时候仅仅靠心意是不够的,还需要一点点计谋。”他弯起嘴角,眯眼笑得像一只狡猾的狐狸。

尽欢何等聪明,立即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可是,这样好吗?虽然她也很想进一步确定狄彦的感觉与心意。可是,狄斐毕竟是他弟弟呀…

狄斐拍拍她的脸:“三年,眨眼就过。尽欢。”

三年…

是呀,她还有个与自己的三年之约。那是新婚夜那么难过的时刻,她给这段感情的期限与承诺。而今,已经过了三分之一。时间多匆忙。

尽欢抬眸,望着狄斐,点了点头。

“谢谢。”

狄斐每天一束的进口玫瑰,终于引来了狄彦的怒意。地下停车场里,他恶狠狠地将狄斐一拳揍倒在地。

“狄斐,你他妈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以前怎么玩我都懒得管,但尽欢不是你以前交往的那些女人!”

狄斐爬起来,擦擦嘴角血迹,挑眉讽刺地笑:“狄彦,你这么生气,到底是担心许尽欢被我骗呢,还是说――”他一把揪住狄彦的衣领,靠近他耳边,说:“还是说,你不爽我在尽欢面前出现?”

狄彦愣住,良久,才将狄斐一把推开:“你只要记住一点,她是你嫂子,永远都是!”

狄斐冷笑:“是吗,狄彦,你什么时候把她当做妻子看待过?你们之间,只不过有名无实。既然如此,我不过是在追求一个我喜欢的女人…”

“砰”地一声,狄彦的拳头再次砸了过去,狄斐反手也是一拳。到最后,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

尽欢一边给狄彦擦药,心疼的同时也有抑制不住的小欣喜。从来没有人,为她打过架。而且这个人还是自己心里的那个人。

她忽然捧住狄彦的脸,闭上眼睛印了个吻在他唇上,而后迅速弹开,搂着他的脖子将脸红与羞涩藏在他身后,俯身在他耳畔轻轻说:“狄彦,我爱的人,一直都是你,不会有别人。永远都不会。”

轻柔如棉花糖般的誓言,却沉沉地敲打在狄彦的心坎。

就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有一抹笑,在他唇边悄悄地、悄悄地蔓延开来。

接到狄老爷子震怒的电话时,狄彦与尽欢正在他们第一次约会的云南菜馆吃饭,庆祝尽欢二十二岁生日。

驱车赶回,发觉许老爷子也在,两位老人皆是一脸怒意,沉默地坐在沙发上。而茶几上,一叠照片散乱地摆在上面,还有几张落在了地板上。尽欢眼尖,一眼认出那上面的两个人是狄彦与沈幼希。

她走过去,俯身拾起,放在茶几上,而后看见那上面的照片,尽数全是他们两个人的合影,她挽着他手臂依偎在他身边的,他横抱着她的…十足亲密。

“砰”一声,一只烟灰缸朝狄彦砸过去,他来不及躲避,额角鲜血直流,他却不吭一声。尽欢抓起茶几上的纸巾去擦拭血迹,一边冲狄老爷子大声喊:“爷爷!”

“尽欢!”许老爷子怒喝:“他这样对你,你还帮着他!”

尽欢不理会,转身喊在宅子里帮佣的李嫂:“李嫂,快拿医药箱来!”

见狄彦额角的血流得愈加汹涌,餐巾纸被染红,她眼泪就掉了下来。那些照片带来的难过瞬间被恐惧与心疼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