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忽然收起嬉笑戏谑表情,伸出手,一本正经地说道:“周惟惟同学,正式认识下,我叫沈星辰,莲大建筑系大三。”

我没有握他的手,挑眉瞪着他,心里腹诽,谁稀罕知道你姓甚名谁年方几何家住哪方啊!

他也不介意,自然地收回手,举起我的画板,“我很喜欢你的作品,要不要加入我的工作室?”在我疑惑的片刻,他简单介绍了工作室的情况。他与两个志同道合的建筑系同学一起出资成立,专供设计图纸。

“工作室虽小,但在业内颇有口碑。我们有主页,你可以在网络上查询到。或者,现在跟我去看看?”

我沉吟。

“我发誓,我不是骗子。”他举手,信誓旦旦的模样孩子气得令人发笑,我也真的笑了出来。“走吧。”

“嗯?”他一时没转过弯。

我没好气,“实地考察啊!坐几路车?”

他欢欣地吹一声口哨,“专车。你在这里等一下。”

片刻,他的车停在我面前,是一辆帅气的越野,我对车研究甚少,但也知道这种车够我吃几辈子了。我上了副驾,调侃地说:“看来你们工作室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呀,那么沈大老板,如果我过去工作,可以包吃包住预支薪水吗?”

“你很缺钱?”

“是呀是呀,快要流落街头了。”

“没问题呀。”

我原本只是随口说说,他竟然爽快地答应了,我一时讪讪地没再接腔。

我对沈星辰的工作室一见钟情。

我简直不敢置信,看着那间由宽敞地下室改造出来的地方,设计格局与装修细节,那么像我曾勾画过的关于个人工作室的蓝图。

那是我曾经最璀璨的梦想,可却被我亲自抛弃了。

我决定留下来,哪怕明知不会长久,我依旧想要为曾经的梦想留下一点纪念。

当天晚上,我从旅馆搬去了沈星辰的家里,霸占了他那套大得奢侈吓人的复式楼的一楼客房。进门时,他放下我的行李一边掏钥匙一边回头对我说:“周惟惟,你可真胆大,也不怕我把你怎样么?”

“沈星辰,你可真胆大,也不怕引狼入室么?”

他愣了愣,然后哈哈大笑,“周惟惟,你比我想象中的更有趣呀。”他做了个欢迎的手势,“请进,我的新室友新搭档,我对我们的同居生活非常非常期待!”

“敬请期待!”

那时戏谑般的一句话,却在半年后一语成谶,我抛下做到一半的设计图,顺走了他两千块钱,从莲城消失。

“咔嚓”一声脆响,门应声而开。

沈星辰走了进去,我却站在门外没动。

“干嘛,又想落跑?”他的声音自黑暗中传来,低沉的,疲惫的。

我没做声。

有一句话叫做近情情怯,他不会懂的。

我在心里沉沉叹口气,抬脚进门。

客厅里的水晶灯被打开,我下意识地伸手挡眼,过了片刻才适应这熟悉的璀璨光芒。沈星辰是个讲究生活品质的人,也懂得享受,屋子里从家 电器到小摆设,无一不是最好的。当初我刚搬进来时很不习惯,每天都念叨他的奢侈行径,指着客厅里过分华丽的水晶灯骂他是不知民间疾苦的米虫富二代。

阔别三个月,我再次回到这里,仿佛一个圆圈,走了一遭,还是回到了原点。偌大的客厅里,一切都没有变化,像是早上出门,深夜归来。

沈星辰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递到我面前,“喝完就去睡觉吧。”就像是我们同住的那半年一样,每晚睡前一杯热牛奶。

我眼眶忽然有点湿润,仰头匆匆往嘴里送牛奶,我真怕自己掉眼泪。

一杯牛奶见底,沈星辰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问,跟我道了声晚安,便上了楼。他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他的沉默。

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消失的理由及这三个月的去向,千言万语,不过一句话,我得知了张俊寒的新动向,追随而去,跑了几个城市,最终又跟回了这里,可是,到最后,我依旧一无所获。

真累呀,是真的累了。

所以今晚才会在酒吧买醉时,与人起了冲突,不要命地大打出手。

躺在床上,却辗转难眠,闭上眼,总想起在回来的车上,沈星辰问我的话,他说,你真的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得失去自我?

他没有看我,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却能从他低沉的语调里听出些许难过与无力感。

我沉默良久,才开口回答他说,是的,我喜欢他喜欢到恨不得同他一起去死。

他没有再开口。

这九个月来,无数次我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不能放下?我没有答案,当某些东西,渐渐缠绕成执念,便令人绝望。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这种情绪,我要怎么对沈星辰说?他不会明白的。

第二天起来,已是日上三竿,沈星辰已出门,留了张纸条压在茶几上:我去学校了,下午三点工作室见。

这是他答应帮我找张俊寒的条件之一,重回工作室免费做事以劳力还债!

下午见面时,他将一叠资料丢到我面前,又恢复了他从前的恶形恶状,“好好干呀,周惟惟免费苦力!”

我狠狠瞪他一眼,哼道:“沈扒皮!”

“怎样?有本事你咬我啊!”

“贱人!”

真好,我们又恢复了从前斗嘴耍乐的相处模式,仿佛没有中间空白的那三个月。可是我们都知道,彼此都在粉饰。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就算有沈星辰的帮忙,但过了两个月,张俊寒还是毫无音讯。沈星辰见我每晚依旧游荡在莲城各大小夜场,拖着一身烟酒味与疲惫晚归,总是忍不住嘲讽一番,周惟惟,你何必呢,人家有心躲着你,又怎么会让你找到。真是没见过比你更蠢的女人。

是呀,我也觉得自己愚蠢。茫茫人海,这样毫无头绪地找一个人,跟沧海中寻找一粟也没什么区别。其实沈星辰提议过在媒体刊登寻人启示,被我拒绝了。他对此很不解,我随口找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他也没有追问,耸耸肩说,反正我不急,随你。

我斜他一眼,沈星辰,我真的很怀疑你帮我找人的诚意啊。你心里一定巴不得永远都找不到吧哼!

他却没跟我斗嘴,眼神灼灼地望着我,说,周惟惟,你知道就好。我没那么圣母,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与别的男人双宿双归。我答应帮你找人,是因为我希望你见到他后做个了断,所以就算找到了,我也不会放你走。

我一时怔住。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袒露感情,我不是个神经大条的女生,但心里明白是一回事,还可以装傻,他一旦挑明,我便忍不住慌乱了。

好在他没继续说下去也没追问我的回答,仿佛那只是他一个人的事,与我无关。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在他面前提及张俊寒,他帮不帮我似乎已经不那么重要。我常常问自己,当初跟他回来,到底是寻求他的帮助,还是,仅仅贪恋这片刻温柔?

我不敢细想,怕自己彻底沉沦,忘记了来路。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掉,七月,沈星辰毕业,他成绩向来优秀,被保送本校研究生。他父母还把他当小孩子宠,得知消息派秘书送了个大红包过来以作奖励,拆开,却不是现金,而是一叠莲城最好酒店的自助餐厅的邀请卡,让他带同学朋友去开Party庆祝。

作为他的房客及工作搭档,我自然也收到了一张邀请卡,只是他将我的名字写成“周惟惟免费苦力小姐”颇令我哭笑不得。

然而我没有想到,酒店三楼硕大的自助餐厅里,到场的却只有我们两个人。

“不是开Party,人呢?”我问他。

他指着我又指指他自己,勾起嘴角,“你跟我不是人吗?”

两个人的Party,包全场?这这这,未免也太太太他妈偶像剧了吧!我忍不住心思荡漾,呀,这家伙不会狗血的来场求婚式吧?

我赶紧摇摇头,告诫自己想多了。

事实证明,确实是我想多了,因为沈星辰立即用行动来否决了我浪漫可笑的想法,他往临窗位置一坐,翘起二郎腿,指着我发号施令,“海鲜冷盘三文鱼刺身各要一份,饮料各要一杯。噢,别拿芥末,我讨厌那玩意。”

我那点荡漾心思迅速消失得无影无踪,怒火的泡泡蹭蹭蹭地往上冒,低吼,“沈星辰!!!”

他置若罔闻,微微笑着,“你不是问我要什么毕业礼物,嗯,我想了想,就这个吧。”言下之意,周惟惟你给我当丫鬟使唤一回呗。

我!我忍!谁让我大言不惭地夸了口,对他说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失言啊失言!

我转身,去帮沈大爷拿食物。

这家餐厅不愧为全城最好的自助餐,餐前冷盘而已,已令人目不暇接。我弄了辆推车,挨个拿过去。

才拿到一半,似乎听到门口有响动,但餐厅里放了轻音乐,我也没太在意。当我推着车回座位时,发觉沈星辰不见了。

环顾餐厅一周,不见他身影,我喊了两句,也没人应答。

餐厅原本微闭的门洞开,我走出去,找楼层服务员询问。

“沈先生刚刚跑下楼了,似乎有什么急事,连电梯都没坐,走的楼梯。”

“谢谢。”

我回到餐厅。

三分钟过后,他依旧没有回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没由来升起一阵慌乱,满桌的美食,却没心思吃。偏头往外看,窗外是莲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车来车往,喧嚣而热闹。我的视线所及之处,一点点变得清晰,马路中央愈聚愈多的车辆与人群令那处交通混乱不堪,有人举着手机,有人在围观,穿着这家酒店制服的几个门童匆匆朝那跑去…

我心里一凛,猛地起身,急速飞奔下来。

拨开人群,看到浑身浴血躺在马路中央的那个身影时,我捂着嘴巴蹲在他身边,浑身发冷,颤抖不已。

“沈星辰…”眼泪轰然落下来。

他没有昏过去,闻声抬头望我,伸手试图帮我擦眼泪,却力不从心,我握住他冰冷的手指,俯身靠近他蠕动的嘴角。

他的声音缓慢而吃力,支离破碎,“周惟惟…你爱我吗…”

我一怔。

他在说什么?

接着,他再次缓慢地开口,“周惟惟…你爱我吗…”

“周惟惟…”他的声音更低了,喘着气。“你爱我吗…”

我眼泪大颗滚落,像忘记关闸的水龙头。

“现在这个重要吗混蛋!!!”这个傻瓜!蠢货!在这样的时刻,生命力渐渐从他身体里消失的时候,他竟然反反复复只想问这个问题。

回答我的是一片死寂。

他终于不堪负重,沉沉地晕死过去。

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祸害遗千年。

这句话送给沈星辰最恰如其分。

“周惟惟,我要吃陈记的水晶虾饺。”

“周惟惟,去帮我买新出的三联周刊。”

“周惟惟,你削个苹果咋这么磨叽啊!”

“周惟惟,洗澡水怎么这么烫啊啊啊,你就是这么对待病患的吗!”

“周惟惟,过来帮我擦个背。”

车祸半个月后,沈星辰以“讨厌医院苏打水味道”为由,不听医生劝阻,坚决办理了出院。然后,开始了对我非人使唤的大爷生活。

面对他各种挑剔甚至无理的要求,我连个屁都不敢放,更别提造反了。

因为,他之所以遭遇车祸,完全是因为我。

那晚在自助餐厅,他疯跑出去,不要命地闯红灯穿过马路,是因为他看见了一个人。

张俊寒。

他在病床上醒过来,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惟惟,我差一点就帮你找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