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深非常准时,说五分钟就是五分钟,他弯腰坐入车内,瞥了眼随曦手上拿着的袋子:“没吃早饭?”

随曦摇头,扣好安全带递过去:“小叔,是给你的。”

季景深手一顿,知道随曦想法,没拒绝,接了过来。

车子从小区离开驶上主路,季景深专注开车,既稳又快。车里开了广播,甜美的女声正在播报早间新闻,随曦听着听着,倏地就想到了那日看到的纪录片。

纵然过去了那么多天,那些场景和语句依旧历历在目,她攥紧了手中书包的带子,有点想问季景深,可潜意识里又有些害怕,踟蹰来踟蹰去,倒让季景深发觉。

“想问什么?”(???)泡(???)沫(*ˉ?ˉ*)ok!!

随曦愣了一瞬,这会儿倒不畏惧了,老老实实问了。

“911啊…”

季景深表情有些意外,显然是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事实上去年发生这件举世震惊的事件时,他还不在美国,但也没过去太久,了解还算颇深。

当时恐怖分子一共劫持了三架客机,两架撞塌纽约世贸中心的两幢楼,还有一架给五角大楼造成严重损伤,伤亡数字巨大,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令美国人心惶惶。

如今过去了一年多,却依旧令所有人闻之色变。

没打算给她说太过沉重和复杂的内容,季景深捡了些浅层面的,大致将整个事件概括了一遍,其中不可避免会有一些专业术语,随曦听得似懂非懂。

“那美国现在是不是很危险?”

季景深措辞,没有正面回答:“世界上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不管身处何处,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相对来说,我们生在和平年代和平国家,已经是一件非常幸福和要珍惜的事。”

这句话随曦听懂了,她还想再问下去,但学校到了,她抱着书包下车,专门绕到主驾那头:“谢谢小叔,小叔再见。”

“再见。”

目送随曦进去,季景深不着急走,就停在路边先把早饭吃了。他一会儿没事,打算去趟书店,去给黎晋挑书。

两人同为临床医学专业,年纪相仿,又是班上唯二的中国人,很自然就走得近。黎晋在学校接触到的都是英文,连偶尔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看的小说都是全英文,早就心生厌倦,这次趁季景深归国,说了好久要他带一本母语书回来。

正值工作日工作时间,书店里除了工作人员空空荡荡,季景深一路上到三楼,在国内外小说区给黎晋挑了几本,然后去到医学专区,随意捡了一本,在椅子上坐下打发时间。

“景深?”

季景深抬起眼,认出来,微微一笑:“向老师,好久不见。”

向正英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多年没见的学生,乐呵呵地在季景深对面坐下:“我就说看着背影有点熟悉,一叫还真是。”

“该上大学了吧?在哪里读?”

“宾法。”

向正英吃了一惊,但仔细一想又觉得该是意料之内,毫不夸大地说,季景深是他二十来年教书生涯中最聪明的学生,如今又考上常青藤高等学府,未来可期。

“学的什么专业?”

季景深笑说:“临床医学。”

“学医好啊,学医好,有出息!”向正英赞赏地直点头:“那现在是放寒假了?”

“是。”

师生俩多年没见,能聊得话题有很多,多是向正英在问,季景深答。两人聊得正投入,向正英的手机响起来,季景深无意间瞟到,来电显示上写着女儿两字。

“爸爸在二楼,茶座这里。”向正英报备了自己的位置,挂了电话:“我女儿妤心,早上有点低烧我带去医院看,出来了非要来书店买书,我想着反正也请了一天假,她最近太累了让她休息一天也不碍事。”

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季景深是知道向妤心的,从前经常听向正英提起,是家中独女,就比自己小一岁,眼下该是高三在读。

说话间向妤心从楼梯口跑过来,抱住向正英的手臂撒娇蹭了蹭,注意到坐在父亲对面的人,她好奇地问:“爸爸,这位是?”

“这是爸爸以前的学生,季景深。”

季景深礼貌淡笑:“你好。”

“你好,我是向妤心。”听到这名字向妤心就知道是谁了,向正英时不时挂在嘴边的模范学生,今天倒是见到真人了。

向正英让向妤心在身边坐下,指指季景深:“前段时间不是嚷嚷着想学医,喏,景深就是学医的,你有什么想问的可以问问他。”

向妤心连忙摆手,尴尬嘀咕:“可我现在不想学了啊…”大眼转了转,她撑着下巴,问他:“听说医学生特别辛苦,要背好多书好多专业词汇,是这样吗?”

“嗯。”季景深说:“是有比较多的书。”而且都是英文。

向妤心当即就觉得崇拜了,开始连连追问。季景深倒也耐心,她问什么他就回答什么,还是向正英结束了两人的一问一答,心疼女儿还在病中,要带她回家好好休息。

季景深应好,送两人下楼,正好在一楼结账,也开车回家。

把买来的书用袋子装好放在行李箱一角,季景深躺上/床,继续昨晚没看完的书。

小学生放学早,刚过五点客厅里就传来季律嘻嘻哈哈的声音,把季景深从浅眠中吵醒,他坐直定了定神,至卫生间里洗了把脸清醒清醒,下楼正好开饭。

吃过饭,季秉舸叫住季景深,指着沙发上放着的两个礼盒,让他送到隔壁幢随曦家,季景深应下,看见茶几上散落的季律的作业本,收拾进屋。

季律在书桌前坐的笔直:“小叔,你是不是要去曦曦家?”

“嗯。”

闻言季律立刻兴奋地从椅子上蹦起来,叫着“那我先通知她一声”。季景深还在想这话意思,就看季律用力敲窗。

随后与之相对的窗子被打开,随曦的脸露出来,季景深望过去,四目相视。

7、第七章:

眼底划过一瞬意外,季景深倒不知道自家侄子的房间和随曦的是相对的,中间间隔的距离不远不近。

随曦叫了人,看向季律,眼神询问有事?

“你开个门,我小叔要来送点东西。”季律努努嘴。

两家之间隔得近,又是很多年的交情,经常互送东西。随曦应好,仔仔细细关好窗,纤细的身影在窗台前消失。

季景深转身,让季律乖乖在房间做作业,提了礼盒出门。

换鞋麻烦,季景深便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奶奶接过礼盒,低声说着总送东西来多不好意思,季景深只淡笑,没有接话,余光扫了扫,适才注意到跟在奶奶后头的随曦的模样。

小姑娘今天穿了浅粉色的毛线裙,黑发松松挽起,眼眸似水波清澈明亮,漂亮地像个小公主。季景深记得上一次看到她这样“盛装打扮”,是她爸爸回来那次。

奶奶瞅见季景深表情的变化,乐呵呵解释:“一会儿她妈妈要回来,等好久了。”

季景深不清楚随曦家的情况,也不想多问,颔首便准备离开。

玄关有人敲门,奶奶笑说来了来了,绕过季景深去开门。随曦更是开心,回身抱起放在茶几上的玻璃罐,两三步跑过来,竟赶在奶奶之前开了门。

“妈…”

门口站着的,并不是大半年没见她朝思暮想的妈妈,而是一个陌生的女人,随曦下意识敛了笑。

“这就是曦曦吧?”女人微笑,朝后来的奶奶点点头:“我是文茵的同事,她这次临时有工作没办法回来,托我带了礼物。”

说着女人弯腰,把手里拎着的几个纸袋给随曦,里面有几套新衣服和一个洋娃娃。

随曦没动,眸光怔怔地,怀抱着的玻璃罐上的蝴蝶结被她用力挤歪,没了先前精心装饰的样子。

临时有工作…

没办法回来…

分明都是能明白的词,怎么组合到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奶奶见随曦迟迟没接,先替她拿了过来,朝女人道谢。

“曦曦,跟阿姨说声谢谢。”奶奶碰碰她,压低声音提醒。

这一碰,把随曦悬在眼眶的眼泪给碰落,啪嗒顺着尖尖的脸颊滚下来,她猝然回神,手忙脚乱地擦干眼睛,强颜欢笑:“谢谢阿姨,能不能…麻烦跟妈妈说一下,礼物我很喜欢。”

女人自然是答应的。

女人还有事,东西送到便走了。随曦低下头,一声不吭地抱着纸袋和玻璃罐,落寞地回了自己房间。

奶奶心疼的不行,一张脸上也失去笑意,她想跟去房间安慰,骤然想起家里还有季景深这个客人,十分抱歉地笑了笑:“让你见笑了,这孩子…她妈妈很难得回来一次,她确实期待很久了。”

季景深沉默,他想起了上一次,看见随曦送爸爸走后,一个人蹲在路边哭到颤抖。

那这次呢?

从随曦家出来,季景深回到家,客厅里只有季秉舸一人,他走向自己房间,路至半途停下。

季秉舸问:“东西送到了吧?”

“嗯。”

“今天随曦她妈妈好像要回来,你碰到了吗?”

“没有。”季景深答完,思忖了下:“她妈妈没有回来,说是临时有工作,让同事带了礼物回来。”

闻声,季秉舸愣了愣,嘴边发出长长的叹息:“这孩子…”

季景深直觉伯父有话要说,折回在季秉舸对面坐下,屏息以听。

客厅里的电视还在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季秉舸默了很久,再开口,声音远的有些模糊。

“这孩子怪可怜的,她爸爸和妈妈当时是邻里介绍认识,也没怎么处,差不多合适就结了婚,一直没什么感情,婚后她爸爸查出来没法生育,所以这孩子是她妈妈试管生的。生了也不太管,从很小的时候就没再陪在身边,都各自忙工作,一年半载才回来看她一次。”

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但真去回想,发现记忆又那么清楚。

“她妈妈上一次回来,好像都是大半年前的事了,文茵也真是的,再怎么忙,怎么能疏忽孩子…”

余下的话季景深没有再听。

怪不得第一次在舞厅见到她,还有第二次带她和季律一道去超市,就觉得随曦不够活泼,说话做事经常像个小大人,和同她一样年纪还在撒娇期的女孩子不大一样。

过于懂事,也过于早熟。

父母的这段无感情婚姻,和忙碌的工作,到底是给孩子造成了影响,不可磨灭,且难以挽回。

那天之后,季景深没再看见过随曦,看季律最近难得用功的样子,大概猜到是快要期末考的原因。

离寒假结束还有三天,季景深在家预习课业,看累了便上/床躺一会儿,刚迷迷糊糊累积了些睡意,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铃声大作,他蹙眉,摸过手机。

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季景深还没说话,电话那头便传来季律惶恐的哭声和语无伦次的话语,他听清了其中夹杂的一些字,有随曦的名字。

“发生什么事,你慢慢说。”

季律嚎哭地更大声:“刚刚体育课,曦曦被篮球砸到,她摔倒了,磕到台阶,头上留了好多血,小叔怎么办,我好害怕,曦曦不让我告诉奶奶,我只能想到你…”

季景深霍地坐起,边拿车钥匙边往外走:“你们在哪里?”

“中心医院…”

额头上的血差不多止住,随曦靠在班主任怀里,头痛中好像听见什么伤口有些大什么需要缝针,她轻轻颤了颤,不敢睁开眼,怕泄露眼中的害怕。

用篮球砸到她的男生就在旁边,他母亲就在附近工地,眼下拎着他一顿教训。随曦头疼,无暇分心去听,满心满眼都想着等会儿要缝针。耶~

她怕疼,特别怕。

特意空了一张床,护士让随曦躺上去。随曦扶着床沿,很慢很慢地躺下。

看随曦这样子,季律愈发哭得不行,好像马上要缝针的是他一般,眼泪鼻涕糊作一团。

季景深便是这时候出现。

他走得很快,长腿迈大步子,几下就在她眼前站定,随曦没想到不让季律通知奶奶,却让季景深来了,眼珠转了转,强打起精神。

“小叔。”

季景深大致看了下她的伤口,创口不大但有些深,需要缝针,眼角余光里护士已经准备好用品,他让开位置。

清创过后,护士给她打了局部麻醉的针,然后戳她脸颊问她疼不疼。随曦已经感觉不到什么,但光想想一会儿额头上要被引针穿线,身体就僵硬地无法动弹,偏偏手指又在不受控制地抖,她怕被人发现,悄悄塞到背后,压在腰下。

她动作小,在场的几人都没有注意到,但季景深是一直看着她的,当下就发现。

小姑娘显然是怕极了,可又不愿意让人担心,唯有把发抖的手藏至背后,季景深眸色软下,站在另一侧,弯腰和她说话,试图移开她的注意力。

“曦曦。”

随曦看过来。

“看过《狮子王》么?”

提到她感兴趣的话题,随曦一下就被吸引:“看过,我喜欢辛巴。”

电影1995年在国内上映,时间很早,她都没满一岁,自然没有去影院,是后来电视上在放,她看到的。

护士已经开始缝,但随曦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这里,没有发现。季景深继续问她:“那有没有见过真的狮子?”

“真的狮子?”

“嗯。”

“没有。”南临是有动物园的,只可惜她一次都没去过,随曦抿了抿唇,难掩好奇:“真的狮子,也和辛巴一样吗?”又高又大,威风凛凛的,是这样吗?

季景深轻笑:“想知道吗?”

“想!”

“那…”他故意顿了顿,瞟见护士已经在收尾,慢声:“那小叔带你去动物园,你亲自去看看,怎么样?”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季景深弯腰累了,稍微站直了些,眼睛还是注视着她,他思考片刻,允诺,“小叔很快要回学校,近几天是没有时间了,这样,小叔答应你,下一次暑假回来,就带你去。”

随曦开心极了,完全忘了畏惧,伸出藏在背后的手:“那我们拉钩。”

小姑娘勾起的尾指细长又白皙,眼神也很柔软,亮晶晶地看着自己,季景深索性配合她,与她拉完钩,缝针也彻底结束。

接下来便是一些近期需要忌口的和要注意事项的叮嘱,随曦听着护士说,恍然发现自己害怕的事已经过去,她摸了摸额头上贴着的纱布,视线拉远,落至在沟通事情经过的季景深和班主任身上。

8、第八章:

真要去回想的话,事实上她对五岁那年的第一次见面真的已经记不太清。

印象里只有舞厅的旋转灯光,似乎还有拥挤着在跳舞扭动的人潮,至于她是怎么和季律一起跑进这里,又是怎么被老板发现叫了家长,完全没有记忆。

再接下来就是见到季律的母亲,还有他了。

面容没有记住,随曦对抱她的人残存的丁点影像,就是那安全的怀抱,稳稳地托着她,怎么都不会摔。

真没想到,多年后会再次碰面。

季律从床角蹭过来,眼睛哭得红红的,直勾勾地盯着随曦:“感觉怎么样?疼吗?”

“不疼。”随曦摇头。麻药还没过,当然是感觉不到痛的。

“那就好,你吓死我了。”

感觉到身后有脚步声,季律回头,正好肇事男孩的母亲领着他过来道歉,季律退开一步。

“实在是对不起,都是我家彬彬的错,彬彬,快道歉。”

男孩低着头,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对不起。”说完男孩母亲歉疚地接上:“医药费我们会全出的,你好好养伤。”

随曦静静听完,和气地弯了弯唇,安抚男孩母亲:“阿姨,我没事,您别担心。”她看向男孩:“我就是刚好路过,自己没踩稳摔了一跤。”

男孩母亲听闻愈发觉得愧疚,却嘴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恰好班主任过来要带孩子们回学校,对话就这样终止。

随曦受了伤,就被允许回家休息,只不过要先回一趟学校写个请假条。因为季律只叫了季景深来,所以送随曦回家的任务就落到他头上。

在教室外等随曦写好假条,季景深帮她提着书包,里头大抵是放了不少书,还有些重量。

他的车就停在学校门口,季景深弯身坐进去,系安全带时觉察到坐在副驾的小姑娘垂着头没动,细白的手指揪着书包带,他低声:“怎么了?”

随曦抬起眼,嘴唇抿得很紧:“小叔…”她犹豫半晌:“小叔,你可不可以不要送我回家?”

季景深挑眉。耶~

“我的意思是,不要现在回家,就随便去个地方,公园或者书店都好,但是不要回家。”

小姑娘眼睛又黑又亮,异常坚持地看着自己,软语轻求。季景深明白她的用意,看了眼她额角贴着的纱布,因着小姑娘没有刘海,这纱布白白的一块就异常突兀。

也跟着软下声,他问她:“怕奶奶担心?”

她点头。

“但是放学回家,奶奶还是会发现。”

这话说的是没错,随曦脸白了白,一下子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无措地扭着手指,把自己越绞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