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景深一顿,还是依着她,搜出了有关非典的全部新闻,从去年12月在广东顺德首发,到现在蔓延开,席卷北京,伤亡惨重。

一字一字,字字诛心。

非典型肺炎…严重急性呼吸系统综合症…

她看见非典的症状,想着爸爸就是这样,呼吸困难,发热,全身疼痛无力地躺在病床上,绝望地离世,而她什么都不知道,依然翘首以盼着他下一次回来,结果呢…

再也见不到了,她清楚地意识到,就像爷爷一样。

悬在瞳孔里的眼泪噼里啪啦开始掉落,眼睛痛的几近没有知觉,随曦捂住脸,再也忍不住放声痛哭。

电脑长时间不动,屏幕渐渐黑暗。

季景深一直看着她,心脏疼得快要炸裂。

良久,他伸出手,轻拍她的背,无声抚慰。

10、第十章:

尽管感染非典的病人早已就地火化,连遗体都不复存在,梁文茵还是着手买了块墓地,好好送随佫最后一程。

入土安葬那天,季景深跟着家人出席,站的不远,能清楚看见跟在梁文茵身后的随曦,瘦小的小姑娘脸色惨白,几近奔溃的表情令他午夜梦回难以忘怀。

5月9日,北京宣布,医护人员感染非典的比例开始下降。

5月19日,北京新增病例降至个位数。

5月21日,北京最后一名非典患者治愈出院,截止到本月23日,北京地区的救治工作结束,非典传播链完全切断。

直至7月13日,全球范围内患者人数及疑似病例人数不再增加,意味着这场死伤惨重,令人闻风丧胆的疫情,终于到此结束。

那天之后,季景深课业繁忙极少回国,便再也没有见过随曦,唯一一次知道有关她的近况,是从父亲口中得知。

梁文茵改嫁,而她没有跟着母亲。

“那孩子变了很多。”父亲摇头叹息。

季景深听在耳里,想到那场葬礼,心口犹如被掺了水的棉花紧紧堵住般,说不上什么滋味。

沉默良久,他找了别的话头,结束通话。

从宾法毕业之后,季景深没有继续留在美国,而是选择回国,回到南临,进入市中心医院任职胸外科医生。

今天没有安排手术,整个早上都是门诊,距离八点开始还有些时间,季景深查完房出来,快步穿过花园,走进门诊楼。

“季医生,”护士郑冰已经收了一叠病例本,按照挂号先后顺序摆在办公室门口的桌子上,“早上好。”

季景深朝她颔首:“早上好。”

“今天病人有点多,有几个五点多就过来排队,要挂你的号。”

“知道了,”他看了圈周围,“我先进去准备。”

“好的。”

走廊最外那间是他的门诊室,季景深往里走,不经意间抬眼,眼角余光似乎闪过一个年迈的身影,他脚下突然停住。

跟在他身后的护士吓了一跳,莫名其妙地看了季景深一眼,绕过他继续行走。

只这一个闪神的刹那,方才好像看到的人已经没了影,季景深猜测是自己看错了,指尖抬起揉了揉酸胀的眉心。

郑冰恰好路过:“季医生,你不舒服吗?”

“没有。”他否认,放下手插回口袋,抬步往前。

“景深?”

熟悉的叫声来得太快太猝不及防,饶是季景深听见了,也愣了好几秒才转身。

奶奶见真是他,脸上的笑便停不下来:“我刚说好像见着你,曦曦非不信,你瞧,我眼神好使着呢!”说着再问:“这是在医院工作了啊,在哪个科室?”

“胸外科。”

奶奶笑呵呵地点头,想起随曦,拉拉她:“曦曦,叫季叔叔。”

“…季叔叔。”

自从父亲去世后,随曦便没再见过他,听季律说,小叔毕业以后会留在美国继续深造,或是去北京的医院,所以她压根没想过还能再见,还是在南临的医院。

就像季律所说的那样成为了一名外科医生,身着整洁的白大褂,周身满是令人安心的消毒水气味,严肃又神圣。

季景深垂眸。

记忆中那个个子小小的只到他腰上的小姑娘长大了,但依然是纤瘦的,原本披肩的头发长及腰际,褪去当年的婴儿肥,脸变得又瘦又尖,眉目稚嫩漂亮。

五年过去,如今的她,该在读初二了。

“来看病?”他抓回飘远的思绪,低声问她。

“是。”随曦指指楼上:“奶奶最近胸口有些闷痛,我陪她来看看。”

“挂的专家号还是普通号?”

“专家号,张医生。”

季景深沉吟:“心内科我有个比较熟的朋友,要不要…”

“不用麻烦了,都是专家,哪个看都一样,谢谢小叔。”

两人一来一往聊着,奶奶也插不上嘴,恰好有些想上厕所,便和随曦说了。

“我陪你去。”

奶奶无奈:“没事,又不是三岁小孩,就在医院里不会有事,你们聊,奶奶很快就回来。”说完奶奶顾自就走了,随曦哎了声想跟上去,又觉得话说到一半丢下小叔一人不太好,来回看踟蹰不决。

“不放心就跟去吧!”季景深看出她的为难:“小叔也要工作了。”

随曦立刻说小叔再见,就要匆匆离开。

“等一下,”季景深倏地想到什么,叫住她,“一会儿拿到检查结果,也拿过来给我看看,我在最外面这间。”

随曦答应,头也不回地朝奶奶离去的方向追去。

季景深目送她走,久久未动。

父亲意外去世,母亲改嫁带来的后果,便是让随曦较之以往,愈发没有了安全感,就这几分钟的分离,也会焦虑担忧至此。

家庭的变化,到底对这个小小的孩子,产生了巨大深远的影响。

等了好久也不见人动,眼看着门诊开始时间逼近,郑冰清咳一声,打破沉默:“季医生,你家人啊?”

季景深回神,不想解释太多,嗯了声走向门诊室。

拿到X光片,随曦陪奶奶回到四楼。医生看过之后告知没什么问题,大概是最近气温忽高忽低导致,之后保持良好作息注意天气变化就行。

“没事就好,那咱们回家吧!”

“等一下奶奶。”随曦拉住奶奶。

“怎么了?”

“刚刚季叔叔说,结果出来了拿给他看一下,我们过去一趟吧!”随曦还记得季景深的叮嘱。

奶奶自然无异议,跟着随曦下楼来到门诊室外。早上的门诊已经全部结束,护士在外头收拾。

郑冰看见她们:“来找季医生啊?他还在里面,快进去吧!”

随曦道谢,礼貌地敲门,等到回音才推进去。

季景深坐在桌子前,目光不离电脑,鼠标点的飞快,见是随曦和奶奶来了,起身绕出去。

“刚刚拍了个X光片,医生说没什么问题。”

他接过袋子,抽出片子放至观片灯箱上看。

他一直没说话,随曦莫名就紧张起来,也屏住呼吸睁大双眼。

季景深看得很仔细,确定是没有什么问题,正要说放心,回头见随曦紧张地盯着自己,一副生怕从自己口中听到和另一位医生不同答案的模样,他失笑。

“没有问题,别害怕,记得按照医嘱去做。”

听到这句话,随曦高高提在心里的大石总算稳稳落下,她露出笑脸,又听他道:“最近一年内有没有做过全身体检?”

“…没有。”

“那可以抽空做一次,”他建议,“定期的全方面检查有益无害。”

随曦想想也是,就应下说好。

临走前,奶奶笑眯眯地问:“景深啊,今天有没有空?晚上来家里吃饭?”

季景深微微诧异,今天的确是难得没有手术可以准时下班的日子:“好,我会过来。”

奶奶高兴,推了把随曦:“跟季叔叔说再见。”

“季叔叔,”她说,“晚上见。”

“晚上见。”

下午要回住院楼,季景深抽空去食堂吃了个饭,一直在病房忙至下班。

五点一过,季景深回到办公室脱去白大褂,刚叠好,黎晋开门进来。

“哟,我没看错吧,爱岗敬业的季医生居然也会准时下班了?”黎晋稀奇地绕着季景深走了一圈,口中发出啧啧的叹声,一掌拍在他肩上:“干嘛呢?相亲去啊?”

季景深睨他一眼:“你以为都跟你一样?”

“嘿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是我家里着急,我可一点儿都不着急!”

季景深凉凉笑了笑,懒得再理他,从抽屉里拿了车钥匙便准备走,临出门,蓦地想到一个事。

“黎晋,”他回头,眸色认真,“你知不知道,一般十三四岁的女孩,喜欢什么东西?”

“十三四岁的女孩?”黎晋明显抓错重点:“你要送谁?”

“会喜欢什么?”季景深不答反问。

“女孩子嘛,一般就是一些小玩意,什么发夹手链项链娃娃之类的吧。”

娃娃?听起来还可以,不知道她会不会喜欢。

“等等,你别急着走啊,你要送谁啊?”忽的福至心灵:“啊,该不会是你那个侄子的同学吧?”

季景深没答话,算是默认。

开车到附近的水果超市,季景深买好放在副驾,又去玩具店挑了一只大熊,前往她家。

随曦在厨房洗菜,所以来开门的是奶奶,没料到季景深还带了礼物,起初怎么都不肯收,是季景深坚持,奶奶才半推半就收下。

“人来就行了,还带礼物多见外…”奶奶嘀嘀咕咕,走进厨房,顺便把随曦赶出来。

季景深送来的熊,足足比随曦还要高,又大又软,她特别喜欢,眼里亮晶晶的:“谢谢小叔!”

“不客气,现在在哪里读初中?”

“市一中。”

市一中是南临市最好的初中及高中,季景深知道侄子也在这个学校,看来这俩好朋友考到一块儿去了。

“不错。”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开饭前随曦把熊抱回了卧室,吃过饭她主动去洗碗,奶奶则送季景深到门口。

“不多坐会儿?”

“不了,您早点休息,我最近看看帮您安排一下体检,时间等确定了再告诉您。”

“好,麻烦你了。”

“不麻烦。”

季景深下楼后,想了想,转身进了隔壁幢。

自从毕业回国后,他便搬出去自己住,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没有回过家。

“小叔?”季律惊讶,眉开眼笑:“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嗯,下班早。”

“爸爸他们出去散步了,现在家里就我一个。”

季景深嗯道:“快去做作业吧!”

季律用力点头,一步三回头地跑进卧室。

季景深在沙发上坐了会儿,起身回房间休息,经过季律房门时,隐隐约约听到有悉悉索索的声响,他奇怪地过去。

房门没锁,他轻轻一碰就开了,然后他便看见,自家侄子趴在窗台上,伸长手臂在朝对面窗台递一个粉色的信封。

而那头,是随曦。

11、第十一章:

季景深出现得悄无声息,随曦被吓了一跳,差点没有接稳,看都不看就直接塞进抽屉深处。季律听见动静,回头见是季景深,立正站好:“小叔。”

季景深没走进去,视线掠过一秒就移开,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一般只字未提。

“你们现在还在一个班?”

“是的。”事实上季律的成绩相较随曦而言是差了不少的,真按分班考试来算的话,他该去平行班,而不是现在的重点班。是母亲希望他在重点班,所以托人找了关系。

不过现在他长大了,比起小时候学习认真不少,加之想留在重点班,现在在班里排名倒也不低。

随曦听小叔和季律一来一往,一直没插话,直至奶奶在客厅叫她,她跑到门边应了声,再匆匆跑回来说再见关窗。

季律跟着拉上窗帘。

房间里静悄悄的,季景深倚着门框站了片刻,迈步进来坐下的同时,不经意地问:“刚刚在给随曦递情书?”

他也有过这样的年少时期,怎可能猜不到季律现在这种情窦初开的年纪可能会产生的心思。

从小一起长大,是邻居,还一直都是一个班,似乎产生点什么也能理解。

“啊?”

季律张大嘴,脑海里闪过的先是小叔看见了,再是小叔好像误会了,他忙不迭摆摆手,红着脸磕磕巴巴地解释:“不是,小叔…不是我给的。”

季景深挑眉,以眼神询问。

于季律而言,季景深是小叔,也是半个长辈,和长辈谈及情书这种话题,总觉得特别奇怪。

但他还是要解释清楚。

“那什么,是隔壁班一个男生托我给随曦的。”季律挠挠脖子,小声咕哝。(???)泡?(????)?????沫?(?.????????????????????????????????????.?????)?书??????阁(????)?

不是季律给的?季景深恍然明白,思忖良久,觉得还是该提点两句:“你们现在年纪还小,很多东西还不明白。”

季律:“…”

“小叔的意思是,你们年纪小,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是喜欢,但小叔并不是说要反对你们产生这些心思,只是说,心里必须要清楚,什么为重。”

季景深说话向来喜欢点到为止,他起身,拍拍季律的肩膀:“自己想想小叔说的,想完赶紧做作业睡觉,不要拿年轻当熬夜的资本。”

“好的小叔!”季律目送季景深出去,背靠着门,羞窘地抓乱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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运动会报名从昨天下午起,除了季律和随曦被班主任钦定为广播站播音和读广播稿的,其余同学皆以自愿为前提对各项目进行报名参与。

下课铃声响,随曦咬着笔快速把剩下几道课堂练习做完,收拾出下一堂英语课要用的课本。

还有五分钟能休息,随曦有些困,想趴一会儿,一侧脸,同桌程晓婷欲言又止的脸就闯入眼底,她重新坐直。

“怎么了?”她凑近:“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程晓婷捣蒜一样地点头,上前抱住随曦的手臂:“我们出去说吧!”

程晓婷拉随曦到楼梯拐角,看了好几遍确定没有人经过,才回来,踟蹰几分:“曦曦,我是想求你个事。”

“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