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好,”汪主任露出满意的神情,“我先走了,你去忙吧!”

参与病例讨论的医生陆陆续续都离开,会议室里只剩了季景深一人,方才手机在裤袋里振动过一瞬,他现在拿出察看,是季律和随曦的短信,前后间隔一个多小时。

相比季律简简单单“到家”俩字,随曦说的就长得多,季景深忆及她在书店时被撞的脚踝,思忖须臾,拨了电话过去。

嘟声响了很久,一直到结束都没有人接,他微微挑眉,去做什么了?

长指移到通话记录最上方,季景深再拨了一次,心想还是无人接就算了,然而嘟声停止,软糯的嗓音通过电流飘进他耳朵。

“小叔。”

“嗯,”他应了,“红花油擦了吗?”

“…还没。”忘记了。

“一会儿电话挂了记得擦,如果自己不方便,让你奶奶帮一把。”

“好。”

两人的对话到此就没了下文,季景深指腹压着眉心,思考着该说点什么作为这通电话的结束语,不过他没思考太久。

“小叔,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有。”他答。

“那…我先挂了?”

“好,记得擦药。”

“知道了。”

他听见那头小女孩的嘟哝,紧跟着一句“小叔再见”,季景深把手机从耳边移开,平视前方片刻,蓦地轻笑了下。

怎么感觉,自己跟人家的爸爸一样,追在屁股后头一次次提醒。

笑完,他独自静坐了会儿,起身走出会议室。

度过沉浸在习题中的暑假,随曦正式迈入初三,压力倍增,每天都忙的不可开交。转眼间离中考只剩两个星期,学校惯例组织了一场模拟考试,随曦压力太大发挥失常,在得知自己成绩的这天突然病倒。

怕在家待着被奶奶发现异常,随曦借口去图书馆,背着书包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她还病着,走了一段路就走不动,眼前一阵阵发晕,她扶着墙闭眼,待稍好一些,寻了路边一处椅子坐下。

五月底的太阳已经很晒,热得人皮肤发烫,随曦刚坐了没多久就觉得更难受了,她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额上尽是冷汗。

“随曦?”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人在叫自己,可是声音又不是熟悉的,她迟钝了好半晌才抬头,焦距渐渐对齐,模糊的人影从看不清到清晰。

“黎医生?”

一开口嘴干燥起皮的厉害,似乎还有小裂口撕裂带来的疼痛,她没在意,晃了晃脑袋。

黎晋见她状态不好,心里咯噔一响。

“天气这么热,怎么一个人坐这里,不舒服?”

她很坦诚:“有一点。”

黎晋啧声,职业病一犯,也没经过她同意,径自伸手碰了碰她额头,温度很高,应该是发烧了。

“你在发烧,我正好要去医院,顺路载你过去?”

她闻言拒绝:“不要。”

黎晋冷不丁被噎住,吸了口气才说:“随曦,你知道发烧到了一定程度,是可以把人烧傻的吧?”

“…我没事。”

“…”他从没想过一个小女孩生起病来能那么倔那么难搞,黎晋再次劝说不成,无奈之下,抓了手机去给今天休息的某人打电话。

“什么事?”季景深今天凌晨才下台回家,这会儿正在补觉,见是黎晋的来电,闭着眼接起来。

黎晋赶忙撇清:“我可不是故意打扰你好梦的,这不是去上班么,路上看到一个有点眼熟的人,就停下车去看看…”

“讲重点!”

“我碰到随曦了,她一个人在外面,烧得有点厉害,但是不肯去医院,你看看你有没有什么办法?你不是她小叔么,她不听我的总听你的吧?”

季景深睁开眼,跟他确认:“曦曦?”

“是啊!”

“你们在哪里?”他翻身坐起。

“学林路上,靠近麦当劳的地方。”

“带她先去你车上坐,我很快就到。”

“行!”

从洗漱到换衣服出门只用了十分钟不到,季景深开车到黎晋说的地方,一眼看见那辆车,他靠边在它后面停好,下车过去。

敲敲车窗,车锁下一秒打开,季景深拉开车门。

抱着膝盖蜷缩在副驾,本来就瘦弱的女孩子,这样看去更只剩小小一团,季景深眸色软下,轻轻叫她。

随曦听见,挣扎着睁开眼:“小叔?”

他嗯声:“还能不能走,先到小叔车上来,黎叔叔要去上班。”

“能。”

她很听话地下车,跟黎晋说了再见后,拖着脚步坐上另一辆车的副驾。余光里季景深绕过车头坐入主驾,随曦偏头安静看着,下巴撑在膝上。

“小叔,你怎么会过来?”

季景深没回答,用手背去碰了碰她额头,眉心拧起:“怎么一个人在外面?”

随曦抿紧唇,呼吸拂在手背上烫得厉害,她一五一十地交代,末了还不忘强调:“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小叔,我不想去医院。”

“吃药了吗?”

她摇头,嘀咕:“奶奶在客厅,吃药会被她看见。”她不想奶奶担心。

“那你就跑出来,在大太阳下暴晒?”这是什么鬼想法?

“没有…”她只是走不动了。

季景深知道自己不能跟生病的小孩仔细计较,良久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叔带你去医院看看?”

她拼命摇头拒绝。

“那你想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耷拉着脑袋,语气轻飘飘的:“我跟奶奶说去图书馆,要不我去买点药吃,然后去图书馆做作业,做完了肯定就好了,我再回家…”

季景深简直都要听笑了,哪有人生着病还有心情做作业,况且这么热的天,图书馆的空调肯定打的比较低,她要是去了只会烧得更高。

去医院她不肯,回家和图书馆都暂时不可能,季律家也不行,一过去奶奶就会知道,季景深也很为难,思来想去,竟只有一个地方能去。

他默着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问问她。

“小叔家?”她误以为是隔壁楼,“不行,会被奶奶知道。”

“不是那里,”季景深耐心回答,“是小叔自己的房子。”

随曦怔。

“小叔那里有药,也有一间客房,你好好休息,等烧退了,小叔再送你回家。”

因着发烧,想东西都比平时要慢了很多,好久之后才想清楚,她觉得身上很烫,像是要自燃的那种,头也很晕很难受,迫不及待想有个安心的地方可以躺会儿…

“好。”她答应。

给自己和她都系好安全带,季景深又快又稳地开到家,让她在沙发上坐着,动作很快地收拾了客房出来,待她靠在床头,他又去翻医药箱,拿了药,配合温水递到她手边。

“慢点吃,别着急。”

盖子里躺着五六颗药丸,随曦接过,全部一起吞下去,喝了一整杯水才平复。

季景深复去客厅倒水,随曦一个人坐着,客房很静,静得她开始乱七八糟地回想最近的事,从参加模拟考,到考试成绩出来,到班主任叫她去办公室,有些失望和担忧地说她退步了好多,这样下去中考会完蛋…

她考砸了,她知道。

一直都坚定着非一中不可,如今的成绩却让她陷入迷茫,她那么差,她退步了,马上就要中考了,她该怎么办…

眼泪毫无预兆地掉落,心里好像被挖空了一块,再塞进去坚硬的石头,她疼得要停止呼吸。

19、第十九章:

热水壶里的水用尽,季景深重新接了一壶,倚在流理台边等烧开。

伴随着热水壶发出的呼响,季景深思维慢慢飘远,从昨天接手的每一个病人,到凌晨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家,到早上被黎晋吵醒,最后到现在的境况。

毕业归国后买下的这个房子,没想到除了他自己,第一个来的外人,不是父母竟是随曦。

唇角扯了扯,他抱胸心想,一会儿再让她喝杯水,睡一觉差不多烧就该退了,然后吃个饭送她回家。

咔嗒,热水烧开黄灯熄灭,季景深接了半杯,和凉水兑成温水,走回客房。

房门虚掩,他轻轻推开,触入眼底的人,令他那句“再喝点水”梗在喉口。

还保持着他离开前一样的坐姿,只是低着头,完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如果不是肩膀轻耸,以及如小溪般滑落的眼泪,泄露了她在哭的事实。

他快步过去,生怕惊了她,坐下床沿时都小心翼翼。

“怎么了?”他抽了几张纸巾,放到她掌心,温和问:“还很难受?”

随曦哭得太投入太用力,掌心里被塞了纸才发现季景深回来了,她抬起头,看到他关心的表情的那一刻,心里的那股难受扩大再扩大,如同泄洪的水,再不能自制。

季景深不曾想他这么一句问,随曦反而哭得更伤心了,他不知道原因无从下手,只能再放轻放柔了声音,哄她:“发生什么事了,可以告诉小叔吗?”

然而季景深等了很久都没见她开口,猜想她是不想说,便打算出门给她留点空间…

“小叔…”随曦忽然叫他。

泪眼朦胧里,她看着他的眼睛,心口像被掺了水的棉花牢牢堵住,她甚至打起了哭嗝,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表达。

“模拟考考砸了,老师说我退步了,说我再这样下去中考就完了…”

还有两个星期就是中考,可她完全没法从这次考试考砸的阴影中走出来,她还想考一中,以现在的成绩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我想考一中,想要奶奶骄傲,想看到妈妈后悔…”

她太想成为最好的,太想看到奶奶为她骄傲,也太想要让妈妈后悔丢下她新婚…

最亲的人离开,就算表面上风轻云淡,心里又怎么会不在意?所以拼命学习让自己变得厉害,就是想母亲有朝一日回头,能后悔当初不听她的阻拦执意改嫁,丢下她和奶奶两个人。

想要的太多压力沉重,所以这次考砸了,她的心理防线瞬间就崩溃。

接下去她说的话季景深没再注意去听。

这是她第一次在父亲去世之后,在他面前提起母亲。

他向来知道家庭变化给她的影响有多深远,可却也不知道,她信誓旦旦要考上一中,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手抬起,悬在半空没动,季景深迟疑片刻,还是放在她后背,很慢、很轻地拍,无声抚慰。

随曦哭累了昏昏沉沉倚着床头睡着,季景深扶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大步走至厨房,他给自己倒了杯冷水,仰头几口吞下,玻璃杯壁上沾着水珠,他盯着看,脑子里一片乱七八糟,真去深究,却又不知道到底都想了些什么。

良久,他垂下眼,拿了钥匙出门。

******

浑身烫得不行,好似身处火山炼狱之中,慢慢呼吸也开始困难,分明氧气充足,却好像来到了高原,每吐出一口气,都很难再吸回来。

紧接着便是疼,漫无止境的疼,从一处蔓延至全身,四肢百骸失去力气。

终于进入衰竭,她看到有好多医生和护士围在她身边,焦急而急促地说着话,有人摇头,有人在哭,有人满脸悲伤,她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出了什么问题,直到——

那是她太久没有听到过的温柔语气,和很小的时候抱着她去这里去那里,她哭时她闹时哄她的语气一模一样。

她听见:“曦曦,你要好好的,爸爸在天上看着你。”

她想起来去追,可她动不了,连一根手指都困难,眼睁睁听着那声音远至消失,突然全身重重一痛,她再没了知觉…

“爸爸!”

随曦猛地坐起。

眼前的一切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房间,她脑子很空,迟钝回忆了半天,才记起前情。

原来是梦…

说不出此刻的心情,随曦坐着,鼻尖飘来饭菜的香气,勾起了她的食欲,她抹了把脸,掀开被子下床。

厨房是拉门,阖了一半,随曦躲在门口,看季景深围着围裙有条不紊地做饭,那些不适那些痛楚,暂时被忘在了脑后。

“醒了?”季景深回头看见她,招招手:“过来。”

随曦磨蹭着过去。

“我看看,还烧不烧…”说着他把手背搭到她额上,认真感受了一下:“退了,自己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

季景深颔首:“菜马上好了,去餐桌上等吧,吃完小叔送你回家。”

她乖乖转身。

三菜一汤,季景深给她盛了饭。

没有去提方才的事,季景深把汤勺递给她,说:“还有两个星期中考,等你考上一中,小叔奖励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随曦握着筷子的手一顿,长长的眼睫垂下来:“可是…”

“可是什么?”

“可是…”她咬唇,用力到嘴唇泛白,“可是,我可能考不上…”

“还有两个星期,结果没出,一切都是未知数,更何况…”

她唰地抬眼。

他也停下筷子,和她对视:“更何况,小叔相信你。”

心脏被重重敲击,疼的同时却又是欣喜和茅塞顿开,还有两个星期,她之前的成绩都很稳定,一次的失败不代表什么,没到最后,谁都说不准结果。

她一定能考上的!

因为季景深的这句相信,随曦回到家就像打了鸡血一样,把语数英重点三科的错题,从头至尾认认真真做了三遍,然后翻出前些天买的真题册,随便挑了一张卷子自考。

一直到夜深人静,她才肯停下,洗过澡爬上/床。

虽然不知道礼物到底是什么,但是一想到小叔会送她,她就开心极了,现在就已经开始期待。

六月十一,全南临市初三学生参加中考的日子。

毫不放松地连考三日,最后一门英语结束,随曦从考场出来,与程晓婷和季律汇合。

季律本就考的头昏脑涨,乍一听两人在讨论题目,更是太阳穴突突地跳,苦着脸求饶。

“两位小姐,我能理解你们想对答案的心情,但是现在可以不讨论了嘛?我听到头都要大了。”

程晓婷横他一眼:“那你走远点。”

季律才不要,厚着脸皮赖在程晓婷身边,索性加入讨论大军。

三人走到校门口,程晓婷自己回家,季律和随曦也打算去坐公交,刚走没几步,听见有人在身后叫。

季律先回头,惊喜:“向姐姐你怎么来了?”

向妤心晃着车钥匙,笑眯眯:“这不是正好要去你家,顺路来学校接你们,考得怎么样?”

“我觉得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