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莹父亲提起斧头:“让我女儿的主治医生出来,还有照顾她的护士,今天你们不给个说法,一个人也别想离开!”
知道家属没来过医院不会认得随曦,但带教老师还是把她往人群后推了推,低声道:“没你什么事,站在后面点别出来。”
“老师,”随曦一把抓住带教老师手臂,“你要做什么?”
“我得帮帮护士长,先稳住家属再说,不能让他们在科室乱来,”老师说完,掰开她的手,“应该已经有人通知保安了,你就在这待着,听见没有?”
“听见了,老师你小心,别靠近。”
老师对她笑笑:“知道。”
吼了半天不见人搭理,叶莹父亲怒从心来,三两步到护士站边,掀翻摆在上面的小花盆,盆栽易碎,咣的一声泥土散了一地。
护士长吓得尖叫,连连后退几步,这时带教老师从后扶稳,淡淡道:“医方能够体谅您痛失爱女的心情,但所有的治疗包括抢救过程,都是合法合规,我们的医生和护士非常尽责,也希望您早日走出悲痛。”
不等叶莹父亲说话,叶莹母亲先哭哭啼啼大叫:“合法合规我女儿怎么会死?别以为我们老了能够随意乱蒙,你们医院有多黑心,你们自己知道!”
叶莹父亲被这话一刺激,愈发激动:“没错,你们都是杀死我女儿的刽子手!我要让所有人看看,这家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全都蛇蝎心肠!”
推开人群,叶莹父亲挥舞着斧头朝在场的医护人员冲去,两个弟弟见状捡起地上的花盆碎片紧跟其后——
尖叫声响彻,有护士不慎被伤到,血顺着手臂流下地板见红,混乱一团。
叶莹父亲举着斧头,目呲欲裂:“还我女儿命来!”
眼看着叶莹父亲冲向身侧同事,随曦眼疾手快地拉住她躲开,随便进了间办公室反锁。
“没做亏心事你们躲什么躲,出来,给我出来!”
门被踹的直响,大力摇晃像是要掉下来,随曦死死抵住,心提到嗓子眼…
“怎么办?怎么办?”同事吓坏,压着门的手在抖。
随曦也不知道,但还是得安抚:“别怕,反锁了,他进不来。”
果然叶莹父亲踹了半晌无果后转战别处,随曦不敢开门,侧耳贴在门板上听动静…
突然有敲门声,她瞪大双眼倒吸一口冷气,心里一闪而过的是糟糕,没等做出反应,传来带教老师的声音。
“随曦,是不是在里面?出来吧,没事了。”
她眨眼,再眨眨眼。
同事扯住她的衣袖,结结巴巴:“好、好像是老师,是不是说没事了?”
她恍然清醒,先是打开反锁,再是一条缝,见到带教老师疲惫的双眼,唰地拉开。
“被保安带走了,别怕。”
同事喜极而泣:“吓死我了…”
带教老师看向随曦:“没事吧?”
“没事…”
“没事就好。”
地上的血迹很快清理干净,摔碎的花盆也被扫掉,科室恢复了往常的平静,只是所有人都还心有余悸,唯恐他们又杀回来。
“现在没什么事,看你们都累了,歇会儿吧,再等等就可以去吃饭。”带教老师过来。
同事点点头,端着盘去处理医疗废物,随曦回值班室喝了口水,想到一个病患,打算趁午休前再去看一次,刚跨出门,被人堵了回来——
“小叔?”她惊愕。
来人重重喘着气,微弯腰,目光如炬,快速且着急地上下打量她。
“有没有受伤?”
随曦:“没有…”
“真的?”
“真的,”随曦奇怪,“小叔你怎么会来,今天不是…”在门诊。
后面三个字被闷回去。
因为季景深倾身抱住了她,双臂收的极紧,像要融入骨血中…
亲密发生得太快,措手不及。
鼻腔溢满他的气息,是很淡的消毒水味。
先前强忍的恐惧如同火山喷发,来的凶猛浓烈…
克制着颤抖,随曦闭上眼,很慢很慢地,抬手揪住他腰侧两摆。
44、第四十四章:
一扇门,将喧嚣隔绝在外。
胸腔里的震动一下一下,沉稳有力,令她安心。
就着这样的长臂交叠收拢的姿势,季景深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哑且低:“没事就好。”
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也不想再去过问,更不想让她回想…
只要她没事就好。
两人安静地拥抱着,随曦慢慢睁开眼,耳边尽是匀速心跳,腰间的手臂炙热,箍的极紧…
如果先前还有许多仿徨和不确定,眼下心思了然明确,尽数摊开…
她全数明白。
门口突然有人敲门,伴随着:“随曦,你在里面吗?”
她吓到,下意识就要推开他回答,冷不防被他压得更紧,唇也被捂住,她诧异抬头,看见他的口型:别说话。
“随曦?”那人嘟囔,“奇怪,刚刚明明看见就在这附近来着,人去哪儿了?”
说着远去。
温暖干燥的手适时离开,唇上却好像沾了温度,她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来打破沉默,出口成了:“小叔,你怎么会来?”
季景深松开她些,低头,眸色很深:“听到你们这里有人闹事…”最主要的是那人说,有护士受了伤。
他不知道是不是她,顾不得别的,心急火燎就过来。
万幸。
“嗯,就是叶莹的家属,叶莹就是那个…”
“我知道。”她说过的每个字,他都记得。
“家属认定叶莹的…”她说不出那两个字,“是医方的过失造成,要求医方给出说法。”
但是医院都是严格按照规定走的,自然挑不出错,家属听不进去,怒不可遏,这才导致了这样的后果。
“我…”她勉强笑了笑,“我知道他们是在指责我。”她也怪她自己。
“你已经尽力了,”季景深腾出一只手按在她的后脑,有一下没一下轻抚背脊,“不是你的错。”
科室每天有那么多病人需要照顾,偶尔还有大进大出,不可能每一个都顾得十分周全,她已经做得很好。
“不是…”
她摇摇头,细指用力到泛出青白。
“我不害怕家属的指责,我只是怪自己,没有在到医院的时候先去看看她的情况,明知道她哭过了情绪不对,却没有第一时间叫医生…”
眼眶有些疼,她吸吸鼻子:“如果我能做得更好一点,也许她就不会…”
“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曦曦。”
她抬眼,眼底还有没压下去的水光,清澈明亮。
“还记不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话?”他说,“我们会碰到好的病患和家属,当然也会碰到不好的,但你不管他们好不好,终归在我们眼里都一样,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工作,就可以。”
也就像带教老师曾说过的——
不论最后结果如何,只要无愧于医护该有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尽全力就好。
…
季景深走得很匆忙,只来得及约随曦晚上一起吃饭。
值班室开着门,随曦揉揉脸,收拾好心情,刚要下楼去食堂吃饭,碰上从隔壁病房出来的带教老师。
“聊完了?”
随曦愣。
带教老师笑笑:“看到他进去的,你和季医生认识?”
“认识。”严格算来,她从五岁第一次见他…迄今竟已经十六年!
带教老师没多问:“快去吃饭吧,下午还有的忙。”
随曦下楼。
…
“随曦。”
满脑子的病患信息,有人叫她迟钝好久才转身。
是早上被随曦拉了一把的同事。
“早上,谢谢你啊!”
要是没有随曦,她现在指不定躺在病房里。
“不用客气。”随曦抿唇笑了笑。
跟随曦一道往护士站走,同事看看周围,压低声音:“刚才我路过办公室,刚好听见主任和老师说话,早上那个闹事的家属,已经解决了。”
“怎么解决的?”
“医院赔了钱,”同事叹了口气,“听说家属听到有钱,非常高兴,马上就答应不会再来。”
具体赔多少就不是很清楚了。
有些难过…随曦偏过脸,一声不吭。
同事没发现她的小情绪,兀自祈祷:“生在这样的家庭…也是叶莹的悲哀啊,希望她下辈子投胎能去个好人家。”
不再颠沛流离,攻苦茹酸。
******
五点整,随曦交接完下班。
手机里静静躺着季景深一个小时前发来,晚饭改成夜宵的短信,她没什么胃口,索性不吃了,洗个澡在书架上随便翻出本书,企图静心。
偏偏天不从人愿,她一个字都看不进去,密密麻麻的文字反倒成了催眠药,昏昏欲睡。
铃声蓦地大作,来电显示写着的名字,磨灭她最后一丝倦意。
“小叔。”
“在楼下,下来吧!”
她翻身坐起,在玄关套上鞋子下楼。
车里开了空调,微微的凉风,驱散夏日过闷的暑热。
“晚饭吃的什么?”
“…没吃,”她悄悄瞟他一眼,在他眼神落过来前,抢先说,“午饭吃的晚,那时候还不饿。”
季景深专注看着左侧后视镜,熟练超车、换道。
“那一会儿多吃点。”
车子在某幢大楼前停下,季景深让随曦先上去拿号,自己绕了一圈找停车位。
时间晚,人少,季景深刚上楼就有位置。服务员领着两人在角落坐下,拿出IPAD放在桌面。
趁随曦点菜的空档,季景深向服务员要了热毛巾,没给她,直接拉过她的手擦,仔仔细细连带指缝。
随曦想缩回,但他抓得很紧,完全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挣扎无果,她放弃。
两人吃得是火锅,菜一盘盘上来,被他放入汤中。
“下午我听同事说,医院同意给叶莹的家属赔钱了,”她瞥他,“你知道一般会赔多少吗?”
季景深:“除非是特大医闹,数字会被媒体曝光,否则我们是不会知道的。”
“哦。”她失望。
“怎么?”
“就想知道赔了多少啊…”她咕哝,“明明医院没错,搞不懂为什么要赔。”
“大概是想息事宁人吧,”毕竟闹大了对医院影响不好,“这种数字不会太大。”
话锋一转:“还在想叶莹的事?”
“嗯。”
辛辛苦苦养一家子,去世了还被当做讹钱的工具,最可笑的是——那是她的家人,本该是密不可分的家人。?泡?沫?书?阁?独?家?整?理?
季景深误以为她想的是别的,沉默片刻,说:“小叔和你一样,刚来医院,主刀没多久,就碰到了这样的事。”
随曦顿住。
“手术台上千变万化,尤其是外科手术。”
一切都发生的很快,即便他立即抢救,也没能把那条生命从死亡线拉回来。
那是他学医从医至今,亲手送走的第一个病人。
“那时候懵了很久,很长时间都没办法走出来,梦中都在回顾手术过程,总觉得病人还没有走,在等我救他。”
可惜现实让人不得不接受。
这么多年过去,在他手上离世的病人一点点在增加,最令他印象深刻的,还是起初的那一个。
但——
“曦曦,还记不记得,我们选择从医,学习的第一课是什么?”
她脑袋空白了会儿,从记忆深处抓出那句话。
“向前看,不要回头。”
季景深微微一笑:“对,向前看,别回头。”
每一个医护人员,都必定要过这一程,既然无法避免,不如永远保持向前看,别过度回忆离开的,更别放弃还在等待你的。
其实随曦差不多已经调整过来,只是还为叶莹觉得不值,她垂下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摸摸吸了口气。
良久,她望入他眼底。
“小叔,我已经长大了,”她说,“所以…你不用把我想的那么脆弱。”
季景深怔了怔。
“真的,我没事。”
没细听她究竟说了什么,眼里只剩她一开一合的嘴唇,他这样盯着,冷不丁抬手,摸了摸她的脸颊。
45、第四十五章:
“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才这么点大,”季景深比了个高度,“还没这张桌子高。”
很遥远的时间,却恍如昨日。
那是个炎热的夏日,他刚放学回家,被堂嫂急急忙忙带着出门。路上询问,才知是侄子季律走丢了,有人打电话过来说在某个舞厅,让家属赶紧过来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