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日你们开宴,朕人不能到,彩头却不能少的。”君妩唤来莲初,打开她送来的匣子,“这个碧玉兰花簪,就送于明日捐资最多者,权当朕的一点心意。”

“多谢皇姐,还有一点,没有皇姐支持,也不能成事的。”君娸看向君珏,眼珠一转,笑道,“宴席上还少几位真正的‘护花郎’,臣妹和堂姐的面子小,有些人只怕请不来的,能否请皇姐援手?”

“你倒会‘拉大旗’,有话就直说吧。”君妩摇摇头,笑道,“你们是在谁那里吃到了闭门羹?”

“顾纳言顾大人。”君娸飞快地告起顾衡的状来,“臣妹和堂姐两次相请,顾大人都派人回说事忙,不肯前来。后日明明是旬假——”

“他手上事情委实不少。”君妩垂下眼眸,紧了紧手中的白玉盏,才又抬起头,看向君娸和君珏。君娸的视线一直瞥向君珏,君珏的芙蓉面微微涨红,目光既有羞涩,又有渴盼,勇敢地看着她。

原来如此,像顾衡这样的翩翩君子,自然当得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她的手指在白玉盏上弹了一下,这才继续道:“他不愿意,朕也不好强迫,不过派个说客这点小事,朕还是做得到的。明日你们再送一张请柬去,成与不成,朕却不敢担保。”

“多谢皇姐!”君娸偷笑着小小推了君珏一下,君珏的脸色更红到“娇艳欲滴”。正要开口说话,凤箫便推门而入。

君珏见一见他来,忙拉着君娸站起身,“说了半日话,臣妹也该告退了。再次恭贺皇姐,恭贺皇夫殿下。”

两人向凤箫行礼之后,便相携告退。君珏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凤箫坐在卧榻旁,正低头和君妩说着什么,虽然她看不见他的脸,也听不到他的声音,却能感觉到那脉脉涌动的柔情蜜意。像凤箫这样孤傲绝伦、唯我独尊的男子,也终究为了皇姐,甘心折下了羽翼。在她心中辗转反侧的,又何尝不是这等天下无双的男子?

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像她这样平常的女子,又怎么能和皇姐相比?

身边的君娸扯了扯她的衣裙,君珏抬起头,正对上她狡黠的目光,她的笑容里有几多得意,“堂姐,这回你要怎么谢我?”

“就算这样,他,他也未必能来。”君珏低声说道。

君妩出现在御书房时,晷针的指向将过申时,六幅罗裙拖过白玉地板,缂丝的裙摆光泽柔和,仿佛天水交接处那抹最纯粹的碧织就,让人心神为之一震。

此刻的御书房内,都是大兴最有分量的臣子,而今天他们要做出的任何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王朝的局势与未来走向。一如往常坐在御座上的君妩,脸色还有些苍白。凤髻只用一枝长簪绾了,簪尾只一颗明珠装饰,衬得双眸璀璨耀眼。去了那些珠环翠绕,却更显光华气势,慑人心魄。

开会之始,众臣少不得要恭贺君妩和凤箫一番,君妩和凤箫也都客气地应了,这才转到正题上来。君妩转向孟良,“昨日茶税之事才说了一半,孟卿,你可继续了。”

“是,臣昨日提到茶转运途中,官府收踏地钱,茶商苦不堪言,便向茶农压低茶价,民怨四起。臣风闻此事,便派出御史张秉前往江浙勘察,所得无不触目惊心,这是张秉所书奏章,请陛下御览。”

君妩从结香手中接过那份奏章,翻了几页便交给凤箫,深邃的目光添了冷锐的锋芒。

孟良继续道:“据张秉所查,茶场与所属地方勾结共谋,所得‘踏地钱’六成为盐铁转运使王涯贪墨,余下四成就地分赃。此事共涉扬州、徐州、益州、光州四地,臣粗粗估略,赃银一百万贯有余。”

“去年茶税入库,不过四十万贯。”君妩冷哼了一声,“朕原来竟养了这许多硕鼠。诸卿以为,此事应如何处置?”

“王涯等人贪墨之事,自当着人赴扬州清查以定罪。如何整治茶税,方是当务之急。”凤箫率先说道。

“臣附议皇夫殿下所言。太宗当年有税茶之议,本为将茶税所得储于户部库中,若有大灾也可应急,救百姓于凶饥之中,如此十数年,直至高宗朝连年用武,国库难以支应,不得以将茶税转为他用,经年累月竟成常制。”顾衡顿了一下,继续道,“今年荆楚大涝,淮南、江南两道义仓蓄粮竟不足支应半月,所需粮食,皆有含嘉国仓所出。国仓地处洛州,顶风冒雨陆路运至荆楚,耗损近三成之多,令人痛心。若能恢复茶税原本用途,在每年收取赋税之时,以稍高于市价向农户采买余粮,均以各道义仓之中,专用于赈济,其余不得支取,若再遇天灾也不至如此捉襟见肘。”

“盐铁之事,事关重大。”工部尚书陈捷道,“臣以为王涯能如此肆无忌惮,皆因盐铁官署远在扬州,朝廷难以掌控。臣建议从高宗年间旧制,由宰辅兼领转运使,使令行禁止,畅通无阻。”

“臣附议,盐铁转运使手握钱谷,以捐献为名广洒钱财,迎逢上级以求晋身,多有前例。宰辅位极人臣,自不需以此谋利,若得兼任,必可杜绝此事。”

君妩皱了皱眉,目光转向一直不曾发言的凤挺与何瀚。若说宰辅,凤挺已经兼任中书令,况且年事已高,也只有何瀚“可当重任”了。

“凤相、何相,你二人有何意见?”

“这——由宰辅兼任,倒也不须只看凤相与臣。”何瀚沉稳地道,“凤相身兼中书令,臣则还有修律大事…”

“修律?”陈捷带着一脸惊讶的表情打断何瀚的话,然后又仿佛恍然大悟一般向君妩请罪,“臣失仪,请陛下降罪。”

“无妨,今日召集诸位,也是为了向诸位说这件事。”君妩示意结香将一本奏章递给坐在下首的凤挺,继续说道,“这是景卿赴荆楚之前留给朕的奏章,他查阅过今年吏部试的卷子,判试之中,有两份答卷,立意相似,然而两位阅卷官意见相左,两人一中的,一落第。他曾传两位阅卷官来询问此事,两人都是模棱两可,最后竟被他诘问到不知所云。十年寒窗,一朝入闱,却因此落得天差地别,着实不公。朕又派人去调阅了三年来流刑与死刑卷宗,地方审案各行其是,甚至有一念之差便入人死罪,伤人性命之事。看得朕惊出一身冷汗。朕前几日与何相商议过,决定重修旧律,并加以注疏,绝不可让这种事情再度发生。”

“修律之事,功在百年,陛下心系天下,臣等惭愧。”御史右丞汪莘开了口,“只是如今陛下身怀龙裔,朝廷正是用人之机,是否暂缓修律,或以其他人相代,使何相得以专心辅政,陛下也可放心将养,高枕无忧。”

他的话音刚落,附和声便一浪接着一浪涌来。突然上位传来清越的玉碎之声,在乱糟糟的议论声中,格外清越。众臣抬起头,便见到白玉碎末从凤箫纤长的指间滑落,配上他那张面无表情的俊美脸庞,让人心中一凛,升起别样的压迫感。

“听陈卿的意思,是让朕自顾龙裔,至于天下百姓的福祉,横竖也不在乎这一年半载,就算有人因此受了冤狱,丢了性命,也无所谓了?”君妩扬声道。

陈捷脸色瞬间青白,“臣不敢!”

“女子为帝,总多有不便,朕与皇夫结缡之时,便对此有所准备。朕打算在御书房设内阁,以一年为期。”君妩说道,“内阁六名学士,将从年三十五以下,职官五品以下臣子中选出。在朕妊娠期间,为朕初筛奏章,区分缓急,编写节略。朕也可省些精神,如诸卿所说,安心养胎。”

她话音才落,座上便一片哗然之声。年三十五以下,职官五品以下,女皇显然是有意挟龙裔以令天下,借机从朝中青年才俊中培植心腹,为己所用。可以预见在十年以后,这些人就可在这殿中,为自己挣得一个位置。

“诸卿若有异议,大可提出。”君妩略微提高声音,右手不动声色,拂过自己的腹部。

就算有异议,又怎敢与皇嗣对抗?

“臣附议,陛下远见,此举既不影响修律,也可兼顾皇嗣,可谓两得。”凤挺此时终于发言了,“至于适才所议转运使之事,臣举荐一人,可解燃眉之急。景大人正在荆楚赈灾,不妨令他赈灾结束后,直赴扬州整顿盐铁事宜。景大人品性能为,有目共睹。在修律之事告毕之前,不如由他暂代转运使之职,陛下以为如何?”

“朕无异议,便从凤老相爷所请。”君妩点点头,将所有事情,拍板告定。她的目光缓缓滑过众人表情各异的脸,最后在顾衡身上停住,“今日议事到此为止,朕也乏了,顾卿留下,其余诸卿都请回吧。”

君妩招来结香,低声吩咐了两句,这才转过头看向顾衡,说道:“也没有什么大事,卿想必也知道了,明日七公主与郡主在曲江设裙幄宴,为荆楚灾民募捐。朕本答应了她们前去捧场,太医却说朕还需静养。朕想请顾卿代朕前往,也算朕尽了心意。朕准备了一份赏赐,晚些时候,会送去你府上。”

顾衡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又被君妩截断,“她们也是一片心意拳拳,总不好让人冷了心。卿奉旨前去,明日的旬假可到后日再休,这件事就劳卿就多费些心,退下吧!”

顾衡垂下双眸,应了一声“是”,转身离开了御书房。凤箫向君妩伸出手,“走吧,夏苗就在三日之后,若你还想去,就再不许劳神了…”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终于又爬出来了。最近忙得连气都不舍得喘,年底综合症,请大家见谅。

那个啥,更新,更新。

第二十一章

昨夜骤雨突降,将杏园一洗如新。辰时将过,曲江畔彩带招展,花团锦簇。三三两两的仕女穿行在绿树浓荫中,绰约的身姿时隐时现,仙乐飘飘,笑语频频,引得全京城的浪荡子都聚集在对岸,呼朋引伴,驻足观看。

东道主安和公主君娸与堂姐芳仪郡主君珏都在彩帐中,坐在几位贵女之中,聆听着乐师们弹奏《空山鸟语》,沉醉在这乐韵之中。君娸放下茶盏,一转头,便见到成敏、成讷兄弟走进帐中。他们向她躬身一礼,便也席地而坐。

一曲终了,君娸微笑着看向这对兄弟,“两位世子怎么不去游园?”

“臣适才有幸,陪着几位贵女在江畔一番畅游,也让臣领教了帝都仕女的博学睿智。”成讷微笑着说道,“女皇陛下光耀天下,诸位贵女也都当仁不让。沈小姐以道经为论,将臣与臣兄长诘问得汗流浃背,哑口无言。惟有落荒而逃,还望公主殿下收容。”

帐中人都被他的自嘲感染,忍俊不住。君娸也笑着摇摇头,“原来是遇到了真对手,两位世子能全身而退,也是难得了。本宫就许你们在此地避难。”

“多谢公主殿下。”成敏和成讷对视了一眼,非常“真诚”地向君娸行了一礼。

“两位世子道谢也未免太快了。”君珏笑道,“只怕过一会儿,你们想逃也来不及。”

“臣早有所闻,公主殿下是京城第一才女,研学精纯,足以让天下士子汗颜。臣等也担心‘才出巾帼阵,又入脂粉营。’”成敏也说道,“只是败军之将,避无可避,能指望的公主殿下慈悲为怀。”

这番对应风雅中带着恭维,配上他诚恳的表情,君娸看了成敏一眼,这人不似传说中的粗直,皇姐倒真该对他留意了,“本宫虽不如世子身经百战,却也知道‘穷寇勿迫,此用兵之法。’”

“在世子面前纸上谈兵,小七,你也不怕贻笑大方。”君娸话音才落,彩帐入口便传来威严的女声。君娸循声看过去,四姐君姒略显苍白的脸映入眼帘。众人纷纷起身,向这位曾是大兴王朝最显耀明珠的四公主行礼。

“四姐驾临,怎么没人通传?”君娸向身边的人问道。

“是本宫让他们不要惊动你们。”君姒走过来,径直到在君娸的位置上,这才请众人平身,“都起来吧,本宫此来,是为共襄盛举,别扫了大家的兴致才好。”

君珏忙拉了君娸与自己同座,“四皇姐肯屈就前来,真令人喜出望外。”

“为荆楚灾民出力,本宫身为皇室公主,也当出一份力,又怎能不来?”君姒看都没看君娸一眼,径直向君珏笑道,“倒是阿珏,几日不见,出落得越发亭亭玉立了。”

“皇姐过誉了。”君珏笑容柔婉,如春风拂面,她瞥了君娸一眼,见她依旧不自在,便提议道,“为今日宴席,阿珏与五皇妹请人稍微整理了一下这杏园,倒也有几处可入眼,阿珏是否有幸请四皇姐同往,品题一番?”

君娸与君姒相差六岁,自小便有些畏惧这个性情张扬、目空一切的皇姐,斗转星移,君姒出嫁、君妩即位,君娸及笄,然而这份畏惧却是有增无减。君娸筹划此事许久,理当得到众人的尊重。此时他们最不需要的,就是让君姒抢走这原属于君娸的光环。

君姒也瞟了一眼君娸,微微一笑,对君珏的用意,显见得了然于心。她起身走到君娸和君珏面前,左手托住君珏的手臂,右手则握住了君娸的手,君娸瑟缩了一下,终究没有反抗地任她握着,插入她与君珏中间。只听她说道:“既如此,咱们姐妹三人一同前往。本宫也想看看,小七到底长进了多少。”

君娸鼓足勇气,低声说道:“请皇姐恕罪,阿娸身为东道主,实在不便四处走动。何况此处还有客人——”

“诸位可愿与本宫同往随喜?”对于君娸微弱的反抗,君姒干脆地置若罔闻。她转过头,剪水双眸慢慢扫过众人,带着一种专横与凛冽,令人心惊的尖锐。

一众贵女都被她压得大气不敢喘,惟有那两人。她的目光在成氏兄弟身上一顿,成敏姿态恭谨地垂首而立,由始至终都不曾与她“正面交锋”;成讷倒是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她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倒影在他洞察的目光——而他的回应,就是毫不掩饰的讥谑。君姒双眸微眯,目光如淬了毒的箭直射向他。在至高的权力之前,他们都是狂热的同类。他又凭什么高高在上,给她研判?

他耍了一下手中的扇子,微微一笑,干脆地说:“请殿下恕罪,臣不愿意。”

“世子?”君姒怒极反笑,“莫非世子想要与本宫作对?”

“臣不敢!”成讷也回以笑容,衬着他那张美貌至极近乎妖艳的脸,更令人七窍生烟,“臣只是据实以告,又何谈与殿下作对?”

明明是已经落山了的太阳,还妄想逆天,再回正当空吗?是野心勃勃也好,锐意进取也罢,至少要先做到知己知彼。若连自己所处的形势都不能分辨,一味将死路视为正途,他也没必要施舍什么好脸色了。

这种情况,到底该怎么处置?君珏与君娸对视了一眼,便见对方也是一片茫然。君珏勉强一笑,正要开口,就听到外面传来执事太监的通传声:“门下纳言顾大人到!”

顾衡踏进彩帐中,君姒与成讷仍对峙两端,君姒眉间的狠,成讷唇边的笑似乎都已经凝固了,沉甸甸地压过来。顾衡马上感觉到了异常,他微微皱眉,看向君娸和君珏。君娸咬着嘴唇,一脸倔强;君珏眼眶微微泛红,似有两汪清泉存在那里,转眼就会奔涌而出。

顾衡扬眉,举起手中的匣子,“圣上口谕,安和公主君娸、芳仪郡主君珏并杏园宴各家闺秀听旨!”

君珏本不是那等娇弱女子,收拾了情绪,便指示太监宫女将所有闺秀宣召回彩帐,自己也跪在软垫上,等待顾衡的宣旨。

“荆楚灾厄,民生凋敝,朕心难安。安和公主与芳仪郡主心系百姓,会同帝都闺秀捐资募款…”顾衡将口谕一气念完,这才将匣子交予安和公主,“这是陛下的心意,另有碧玉兰花簪一枝,赠与今日佼佼者,有劳公主殿下转达。”

“这一趟辛苦顾大人了,还请大人留下盘桓片刻,为我们姐妹做个评断,看皇姐的兰花簪最后花落谁家!”君娸的脸色,此刻完全是雨过天晴。旨意之中,全是赞扬她与君珏,以及京城闺秀的话,一字未提君姒,顾衡原本不必召集所有人前来,不过他却做了。不过是为了在众人面前,为她二人立威。

“既是殿下有令,臣自当领受!”顾衡点头应了,这才好似才见到君姒一般,向她行礼,“臣顾衡见过安泰公主殿下。”

“顾大人奉旨前来,位同钦差,大人的礼,本宫可受不起。”君姒冷冷地说道。

顾衡也不与她罗嗦,径直转向君娸,“公主请!”

“顾大人请!”君娸回以微笑,又转头呼唤道:“堂姐可与阿娸、顾大人同行?”

“这是自然!”君珏昂起头,微笑着走向她的堂妹,如同一朵含苞欲放的花,小心翼翼又故作从容,在它的情人面前,绽放出最美丽的姿态。她的余光扫过他天青色的衣角,却不敢看向他温雅俊秀的脸庞,哪怕一眼。

他温和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下官见过芳仪郡主。”

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仓惶还了一礼。他却只是在刹那的对视后,便平淡地调转开,就像他对千百人做过的那般,好似她没有在他的眼底,留下过一丝痕迹。

君珏转身弹掉忍不住滑落的一滴泪,在她们最尴尬难捱的时候,他就这样出现了,就像幼时父亲口中百战百胜的英雄,不费吹灰之力,将她从困境中拯救出来。她还能强求什么呢?她本该欢喜的,却不知为什么,更是委屈得想哭。

而落在众人之后的君姒和成讷皆是不动声色,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陛下需再静养二日,切忌太过劳累,心境愉悦方可保龙裔平安…”

隔着描龙绣凤的垂幔,太医的声音又些模糊,不过君妩几乎能想象得出他诚惶诚恐,颤颤巍巍的姿态。君妩平躺在柔光潋滟的丝缎褥上,手抚上没有任何隆起的小腹,真是托了这孩子的福,这样无所事事的“悠闲”,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她回了一句“知道”,自有人将太医带下去了。

宫女前来将垂幔撩起,阳光透进鲛绡,也照亮了君妩的双眼。她扶着引枕打算坐起来,凤箫却走过来,皱着眉又将她按了回去,“太医说过了,你要静养。”

君妩看了他半晌,他却始终是“没得商量”的表情,她只好叹了口气,说道:“朕也总得更衣吧!”

凤箫触电般地收回了手,僵硬地转头起身,耳珠的那点红,却出卖了他有多“尴尬”。几个宫女都拼命低头忍笑,服侍着君妩起身,往隔壁“官房”去了。

更衣归来,君妩就再也不肯再躺回床上。她斜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刚拿起旁边的书来就又被抽走,她顺势抬起头,就见凤箫正挑眉看着她,那表情显然是“不豫”了。

“太医要朕静养,可躺在床上一天动也不动,只会让朕辛苦,又何谈静养?”君妩抓起第二本书,摆出毫不妥协的姿态。凤箫也不厌其烦地将这本书抽走。

“太医不是说要朕心境愉悦吗?朕现在很不愉悦。”君妩皱眉,“平心而论,若要你卧床一天不得动弹,你愉悦得起来?”

“我能。”凤箫说完,便弯腰强势地将她抱起,轻轻放回床上,在她耳边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若不信,我陪你一起。”

看他真的开始宽衣解带,君妩瞪圆了眼睛,她挣扎着又坐起来,“这成何体统?”

“你我夫妻一体,自当有难同当。”凤箫将头上的玉冠随意甩到一边,乌黑的发丝自然垂落在身后,好似一匹上好的锦缎,犹带着骄阳的光彩。在君妩回过神来之前,炽热的胸膛已经靠了过来,将她带入自己的臂弯,双双倒在床上。

他的唇几乎碰到她的耳朵,每一次湿热的吐息,都带来一阵酥麻,而这种感觉因失去了夜阑人静的遮掩而不断叠加,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她宁可老老实实地躺在这床上,换得远离此刻的无所适从。

原本屋中服侍的宫女们都退下了,偌大的寝殿之中再无旁人。小小的雪架非但解不了燥热,冰融成水的滴落声,更显得这沉默让人难以忍耐。君妩忍不住动了一下,耳边的呼吸声也瞬间加重了,两个人同时僵硬起来。

君妩“不经意”地看了凤箫一眼,发现他也正“不经意”地看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君妩转过头去,却始终能感觉到他炙热成狂的目光未曾稍离,她想说些什么,却不知从何开始。这张床上有太多风光旖旎的记忆,至于促膝长谈,却是前所未有。

“简直荒谬,哪有人真的这样卧床——”君妩皱起眉,她实在不想应对这样的情况。

“有的。”凤箫低声说道,“那年我带兵在西北打仗,司职先锋…”

他说的是她还记得。那年朝廷接到西北战报,说他所率前锋骠骑营在与蠕蠕对战中失陷,二万兵士被困大漠,无一生还。听到这消息,四皇姐整整一个月,不曾现身在上书房。整个宫廷都陷入低迷。三个月之后,突然又有消息传来,说他率数千兵士,出现在西州关口,而他向西州百姓的献礼,就是蠕蠕可汗的兄长左贤王缊纥提的项上人头,令满朝振奋。之后他又三次攻打蠕蠕,打得蠕蠕元气大伤,最终向天朝俯首称臣。

对于战争中发生过的事情,他一直闭口不言,甚至连与他关系最好的太子哥哥,也不曾从他这里得到半点消息,却没想到他今日竟会主动提起。

“形势逼人,向后与主帅会合,有八成可能会与蠕蠕部正面交锋,无异自寻死路。男儿马革裹尸寻常事,纵使要死,也要轰轰烈烈。我与沈狐狸商议过,放下所有辎重,轻装简从深入蠕蠕腹地。敌人的补给就是我们的补给,只要不断的胜利,我们就能活下去。”

凤箫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

“我军中有数名兵士,曾是蠕蠕奴隶,对蠕蠕各部颇为熟悉。长驱直入日夜奔袭,打了几场胜仗,却也折损了许多兄弟。阿妩,你没有去过大漠,在那里战死沙场反而是解脱,若是重伤——我们不能带他们走,因为速度是这种战法唯一的凭借;我们也不能留下他们,因为留下他们,等于将他们交给将我们恨入骨髓的蠕蠕人,他们会生不如死。所以全军上下歃血为盟,若有兄弟重伤,身边同袍就是他送葬人。”

“你可还记得少空的弟弟少离?他在与蠕蠕纥奚部对战时失去了一条手臂,他总说若能回到大兴,他一定要一动不动躺个三天三夜。他坚持到了最后一战,只要通过左贤王的城池,我们和西州之间,就再无阻隔。他中箭落马,就倒在了我和少空身旁,最后的送葬是我动的手,我不能让少空背上弑弟的罪名——我们回到西州,我和少空都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

他的声音渐渐低得不能再低,她能感觉到被她枕着的手臂正在微微颤抖。她将自己的脸藏进他的胸膛,无言握住了他的手,轻声说道:

“所有为国捐躯的战士,他们都会理解的。重要的是你回来了,雪隐,你不知道,那个时候听他们说你还活着,我有多欢喜。欢喜到我自己都不相信…”

她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在得知他“死讯”时,她在人前虽然一如往常,可是回到只有一个人的寝殿里,却又失声痛哭,不能自己;而得知他胜利回来,她又是怎样的欢欣鼓舞。

咬了咬下唇,君妩抬起头,看着他因感情波动而赤红的双眼,带着最大的诚意,“亏欠他们的不是你,是朕这个皇帝,是那些蠕蠕贼寇。他们都是大兴的英雄,总有些事情,是我们可以为他们做的,朕绝不逃避——”

“我信你,阿妩,我信你。”凤箫伸出手抬起她的脸,眸光与指尖一起,描绘着她清丽的轮廓,就算温存时犹带着几分倔强的眉,沉静深邃处暗潮涌动的眼,最后落在她温软优美的唇瓣,从这双唇中吐出的每一字每一句,明亮或晦暗,都那么轻易地,直达他的心底。

他凑过去,小心翼翼地含住她的嘴唇,辗转吸吮,慢慢加深…

作者有话要说:

话说,我今儿还是更新了,有没有人很感动???

更完,我太勤劳了,连自己都感动了,泪奔~~

第二十二章

苍山入百里,树色隐宫墙。君妩坐在龙辇中,沿着逶迤山路一路向上,官道的尽头,便是大兴离宫——九成宫。根据惯例,皇帝可在此地避暑至七月再回长安,前朝官署也会暂移至此处消夏理政。

凤箫一跃下马,快步走到龙辇旁,挥退莲初,亲手将她抱下马车。君妩对他微微一笑,今日的凤箫一身戎装,神姿高彻,恍若战神降临,当他策马从禁军面前走过,她从跪成一片的将士眼中,看到了近乎狂热的憧憬。这才是那个令名震四海,“天下倾心”的凤箫,他天生就是军人。

君妩垂下眼眸,也遮去眼底的波动,低声吩咐结香,“通令上下,一个时辰后在围场集结。将马匹刷洗干净,朕要亲行三驱之礼。”

她的话音未落,被他握住的手忽然一痛。君妩抬头看向凤箫,他的眉心深锁,眸光陈黯,显然对她“亲力亲为”的决定并不赞成。她也不想这么做,但是她别无选择。这是她登基之后,第一次会同宗室以及藩王大狩,她不能逃避只能向前,向全天下展现身为帝王应有的魄力与霸气。

“朕身为皇帝,有些事情不能由人代劳。”就算有再多的阻碍,她也必须征服他们。君妩叹了口气,“不必担心,雪隐,不过是三驱而已,朕自有分寸。”

她的固执让他气结,尤其在知道她是对的,他不应该也不能够阻止的时候,只有眼看着她在激昂的鼓声中走向那匹令人心惊胆颤的雪骑,翻身上马,他也跟着一跃上马,紧追了两步赶到她身边,两人一前一后,在比鼓声更响亮的山呼声中,踏进了围场。

君妩直入场中央,这才将马头调向南方立定。那雪骑仰头一声嘶鸣,在原地踏起了小碎步,君妩的身体也随之微微一晃。凤箫握紧缰绳,只觉那马蹄踩得不是地,而是他的心,声声都是痛楚。她举起手中的马鞭,鼓声顿停,所有的宗室藩使都跃上马背,执弓在手,集结在君妩身后,等待三驱礼的开始。

驱逐动物的乐声响起,各色小动物在君妩的面前慌乱地逃窜而过,一身皮弁的侍从将珠玉纹饰的宝弓递给君妩,接着再递上金箭,如此三次之后,君妩将长弓拉成满月,瞄准了一只摇摇摆摆的雉鸡,果断地松开手,箭身离弦而去,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正中雉鸡的左眼。箭尖从右眼穿出,一丝不错分毫不差。

“吾皇威武,大兴威武!”欢呼之声爆炸般地响起,在这片地动山摇之中,宗室藩使也都搭箭上弓,瞄向前方的猎物。箭雨细密,四处逃窜的野兽哀嚎着纷纷倒地。众兵士进场拾起各色猎物,放置于战旗之下。君妩举起手中的弓,扬声道:“大兴的勇士何在?”

回应的呼喊声如山呼海啸,惊起林中休憩的鸟儿,成群结队,一飞冲天。

君妩继续道:“这宝弓太宗皇帝旧物,朕会将他授予夺魁之人,只有我大兴最勇武的战士,才能配得上它的荣光!朕等着你们胜利归来!”

三驱的围网扯下,众人纷纷冲向山林。君妩这才扶着莲初的手下了马,坐到一旁的御座上。两位随行的御医都围了过来,为她切脉诊治,直到两人都说无碍,君妩和凤箫才同时长出了一口气。

“既如此——”君妩轻轻推了他一下,“你去吧。”

“我送你回营帐。”凤箫握着她的手,低声说道,“你好好歇着,等我打些好东西回来,为咱们孩子添个襁褓!”

经过这一阵折腾,她真的觉得有些累了。回到营帐之后便躺下了,这一觉便睡到赤霞满天,混混沌沌地睁开眼,莲初便端着水凑过来,服侍她喝了。另有宫女托了药碗来,刺鼻的味道让君妩皱了皱眉。

“陛下,顾大人求见!”见她醒来了,正在整理奏章的结香也走了过来。

“他怎么来了?”君妩拢了拢长发,中书尚书门下各部,该明日才到九成宫来。他这么急着赶过来,想必是有正事,“他来了多久了?”

“已有小半个时辰了,听说陛下还在休息,顾大人便命臣不要惊动,只等陛下醒来再回报。”结香解释道。

“服侍朕梳洗,架起屏风,令他进来回话。”君妩坐起身,干脆地吩咐道。

“臣顾衡叩见陛下!”顾衡对着屏风,恭敬地行礼请安。

“起来吧,坐下回话。”君妩伸展手臂,穿回皮弁,“朕走后,京城那边可还好?”

“回陛下,各衙署一切顺利,只待明日来九成宫见驾。”顾衡回答道,“臣贸然求见,是为司虞李毅暴毙一案。”

“五年之前,江南道监察御史参奏,说苏、杭几州三年之内,材米油盐等物市价竟翻一倍,致使民怨四起。究其缘由,是因婺州德兴县新开铜矿,两处官员非但隐瞒不报,还勾结本地豪强偷采私铸,随商旅往来,流入江南道各州县。虽然已严惩元凶,然而私钱早已流入民间。因此陛下特令度支银钱粮谷,向百姓收购私钱重铸官钱。未免出入,重铸之事由河东道汾阳、飞狐两银监负责。李毅当时正是汾阳银监,而万峰则司职飞狐…”

君妩向铜镜中看了一眼,对莲初点点头,执事太监们进来撤下了屏风,君妩走到外间来,径直坐在榻上。在她对面的顾衡面色陈黯,眼中泛着血丝,显见得有些疲惫。他从袖中掏出一个铜块儿和几枚铜钱,双手交予结香,“这铜块是从万峰书房的暗格里搜到的,而这几枚铜钱,则是李毅卧房地下所藏,请陛下御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