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要用喜欢水的生物来改造啊。”

通道长得好像没有尽头,足足走了四五个小时,只是可以感觉得到是一直在往上的,水也越来越浅,终于露出了干燥的地面。严培走得腿都要酸了,自打进了伊甸园,连吃的东西都还没有一点下肚,又折腾这么久,铁打的人也禁不住。沈啸看见他这样子,低声说:“停下来歇歇吧。”

“歇了那些变异者就跑了。”那些人简直像是不会累的,始终用同样的速度不停地向前向前再向前,跟机器人简直没两样。

沈啸自己也累得够呛,苦笑一下:“追上了怎么样?咱们现在应该是逃跑,不是追击。”

严培一想这话有道理,顿时身上就一点劲儿都没有了,直接瘫倒在地,头也枕到了沈啸大腿上:“也对,让我先歇一下再去追它们。”

沈啸忽然轻轻按住了他的嘴,严培一怔,就发觉有点不对劲——通道里没有声音了,刚才变异者那均匀的脚步声,竟然都消失了。

这一段通道比较黑暗,严培看不见前面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背后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拉着沈啸的手写字:会是什么事?

沈啸没有回答,但严培感觉到自己枕着的腿已经绷紧了肌肉。很久之后,前方又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严培松了口气,只觉得身心俱疲,眼睛一闭,居然睡着了。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湿冷的感觉弄醒了他,一摸,海水已经涨了上来。沈啸也是不知不觉地睡着了,这时候也醒了过来,两人连忙起身,又往前走去。

大概走了两个小时,前方隐隐出现了更明亮的光,再走一段,就看见通道急转向上,头顶有一个圆圆的出口,有灯光从上面照下来,通道壁上则有间隔的踏脚,可以让人爬上去。变异者已经不见了影子,沈啸把严培拉到身后,不容置疑地说:“我先上去。”

严培摸出枪,看着沈啸一步步爬上出口,身影消失在那明亮的圆形里。片刻之后,他听到一声枪响,顿时心咯噔一下漏跳了一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攀着踏脚就往上爬。不过还没等他爬到顶,就听见一声轻笑,一张脸出现在那明亮的圆形里,金黄的头发映着灯光像圈金色的圣光——是迈克尔。他俯视着下面,声音柔和动听有如天籁,说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中文:“严先生,真想不到你竟然还活着。”

这里应该是紧急逃生通道的一个补给处,毕竟如果坐救生艇离开,浮上水面不过是几十分钟的事,但用两条腿从海底走到岸上,那硬生生要走好几天。没有点食水补给,人都会饿死在通道里。

补给处是通道突然拓宽后腾出来的一大片空间,不过现在这空间已经塞得满满的。一眼看过去,到处都是挤得紧紧的人,一张张模样不同的脸上,却好像戴着相同的面具——呆滞,木然。这些人紧密地挤在一起,如果不是眼珠间或一轮,真会以为这里是一处储存人像的地方。

严培的枪挂在右手指尖上,在他之前先露出出口,之后就轻轻一弹,手枪落在光滑的金属地面上,一直滑到迈克尔的脚下。严培看见他的脸的时候,就知道这时候抵抗是毫无用处的。

沈啸被四个变异者夹着,地上还躺了一个。严培低头看看那具尸体,尸体额头开了一个枪孔,没有血流出来,却是从枪孔处开始石化并且裂开。裂缝处也没有粘连的人体组织,干脆利落。现在地上躺的这个已经不好说算不算人,因为他下半身似乎还是人的模样,上半身却已经变成微白而半透明的,活像是一尊石像,还是个脑袋被打碎的石像。

严培瞥了沈啸一眼。那四个变异者也没怎么样,只是固定住了沈啸的四肢,至于那把手枪,已经被扔在地上踩扁了。这些玩艺儿的力量居然比嗜血者还大?

不过严培迅速把目光收了回来,转而端详迈克尔。从海水里钻出来,他竟然还是保持着原本的美貌,连金色的头发都半点没乱,如果背后多几扇翅膀,倒真可以冒充天使了。严培挠挠头:“卢梭先生,好久不见了。”

迈克尔微笑的时候红润的唇角弯起的弧度简直无可挑剔:“我记得,一个月之前我还在画展上见过严先生。”

一个月?原来在伊甸园里连时间都跟外面不一样?

严培心里嘀咕,表情自然:“我们中国——嗯,中华有一句古话,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个月不见,那更要算是很久很久了。”

“嗯,这样算起来确实是多年不见了。”迈克尔极有风度地点头,“古中国的文化,确实非常有意思。从前我就曾经下功夫学习过,获益匪浅,可惜一直没有什么长进。”

“哪里哪里。卢梭先生中文说得如此流利,又如此准确地使用成语,怎么能说没有长进呢。”

迈克尔笑了,那种笑容好像天空的苍鹰俯视着地上的屎壳螂:“不,当时确实没有什么长进。严先生想必也知道,我是个画者,精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想要体会所有的艺术,实在是力不从心。不过——”他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一点,“那都是从前了。现在,这世界上所有的艺术都已经在我胸中。”

严培瞅着迈克尔容光焕发的脸,无端地觉得后背一阵恶寒,嘴上却仍旧跑着火车:“那真是要恭喜卢梭先生了。求仁得仁,才是人生第一大快事。”

迈克尔居然欣然点头:“严先生真是我的知己。”他竟然抒发起感情来,“不知道严先生有没有体会过,那种世界都在胸中的感觉?佛说,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想来不外如是。”

“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好像不是这么用的。”严培很认真地摇头,“我想迈克尔先生是想说山河尽收眼底吧?”

“是吗?”迈克尔又笑了,“看来我学习得仍旧不够。不过没有关系,上帝很快会赐予我一切知识。”他说着,虔诚地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严培眨眨眼睛:“卢梭先生的意思是,上帝会亲自接见你吗?在天堂?”

“是的。”迈克尔不知道是没听出来严培的讽刺,还是当真虔诚,竟然表情认真地回答,“是天堂。上帝降临之处,将是天堂。”他微微低下头,低声念诵:“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旨意行在地上,如行在天上…”

他抬起头来,目光坚毅:“他的国必将降临,他的旨意必将通行。”

严培干笑了一声:“卢梭先生真虔诚,不过这种事也说不准,万一上帝懒得来呢?”

迈克尔淡淡一笑:“我已经听到神谕,神开我灵智,将万物予我,信奉我主者,即得永生。”

严培瞟了一眼那些站得像兵马俑一样的人像。永生?像这样的永生吗?

迈克尔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笑了:“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肉麻!

不过严培刚腹诽了这么一句,已经有两个变异者走过来,左右架住了他的胳膊;夹着沈啸的四个变异者也动起来。于是沈啸和严培就一前一后被人架着,往右侧的一扇门走去。而站在门口的两个变异者立刻打开了门,严培一眼就看见了里面——里面分门别类摆着很多东西,中间是一台电脑,电脑旁边有几把椅子,其中一把椅子上坐着的人,是艾伦。

严培被两个变异者按在椅子上,然后咔咔两声,椅子扶手上跳出两个铁圈扣住他的手腕。沈啸也被如法炮制,然后六个变异者退了出去,把门在迈克尔身后轻轻关上。从始至终,迈克尔没有下过一个字的指令,但是这些变异者好像牵线的木偶一样,动作有条不紊,配合默契。即使说他们是同一只手上的几根手指,也并不为过。

严培突然就想到了刚才迈克尔说过的话:他们是我的一部分!

没有任何命令,甚至连个眼神都没有,迈克尔却如臂使指,让这六个变异者如此谐调。难道说,他刚才并不是说假话,甚至也不是在抒情,而是真的让这些变异者能够完全被他所控制?

不过这时候暂时还顾不上。艾伦本来垂着头瘫坐在椅子上像是昏睡了过去,如果不是手腕上的铁圈,他可能已经从椅子上滑了下去。现在他被脚步声惊醒,抬起头来看见严培和沈啸,立刻变了脸色:“怎么是你们?”

“是的,我也想问一下。”迈克尔背着手站在那里,风度翩翩,“一个月前,你们明明被鱼雷轰炸之后消失了。你们是怎么逃过鱼雷轰炸的,又是什么时候回的波塞冬呢?”

严培打了个哈哈,不答反问:“我说卢梭先生,我也就罢了,沈啸可是你青梅竹马的倾慕者,你怎么就直接上鱼雷了呢?”

迈克尔的唇角微微抽搐了一下,眼里掠过些微的痛苦。也就是这一瞬间,他看起来终于像个人了。不过这一丝人味儿转瞬即逝,他的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圣光笼罩的庄严表情:“神的意旨,不允许有人违抗。”

“够狠的啊。”严培不知死地吹了声口哨,满脸的遗憾表情看一下沈啸,“看看,你这么爱他,他却这么狠心。”

沈啸嘴角也抽搐了一下。他确实曾经爱过迈克尔,很难说那是什么样的感情,有青梅竹马的兄弟情份,也有求之不得就更值钱的俗人心理,反正这么一年一年地积累下来,最后也分不清究竟是不是爱情了,倒是更像个执念。不是对迈克尔的执念,而是对一份纯洁感情的执念。偏偏这份感情看起来是无望的,又因为人已经死了又蒙了一层神秘的面纱,所以就更刻骨铭心了。

不过,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就跟从前不一样了。沈啸曾经以为大概是因为迈克尔的变异导致了这份感情的褪色,不过他现在才隐约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应该是在迈克尔归来之前,严培的身影就不知不觉地嵌进了他心里。

这个满嘴谎话犹如长江大河一样滔滔不绝的小混蛋,脸皮厚如海底城的外墙,眼珠子一转就是一个坏主意,而且随时随地乱抛媚眼,并且似乎也谈不上有什么节操,绝对属于他最讨厌的类型!可是就是这么个讨厌鬼,却是智计百出,奇思妙想层出不穷,关键时刻胆大包天;最主要的,别看他嘴上刁钻刻薄,却有一颗善良的心。就那么不知不觉地、坏兮兮贱兮兮地嵌进了他心里,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之后,当他在海角城突然发现迈克尔没有死的时候,他感觉到一阵狂喜,却没有那种想将之拥入怀中的冲动。事实上,如果没有严培在海景长廊被困的那一幕,他可能还不明白这其中的差别。

当他发现严培被困海景长廊,几分钟之内就可能被淹死的时候,他像疯了一样冲向最近的逃生通道;而当他在海底看见严培放松了双手向海面浮上去的时候,他觉得心脏都在胸腔里停止了跳动;当他终于抓住了严培并且发现他还活着的时候,他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把严培紧紧搂在怀里。就是那一刻,他才明白他其实早已经放弃了迈克尔,因为严培,严培取代了迈克尔的位置,填满了他的心。

迈克尔并不知道沈啸在这一呼一息的时间里有过什么样的复杂心情,只是摇了摇头,声音平静而坚定:“他对我的感情是非自然的,神不会允许。”

“神不是爱世人么?自然不自然的,不都是世人么?”严培胡说八道,目光却四处转动,想看看有没有什么逃跑的机会。

迈克尔肃然:“神护佑信者,惩罚背逆者。”

严培很想摸摸鼻子,但是手被固定着,只好耸了耸肩:“背逆者?海角城,地下城,波塞冬,近百万的人口,他们背逆什么了?你的神就让你这么随便杀人的?”

迈克尔却笑了:“耶和华说,这全地的人,三分之二必剪除而死,三分之一仍必存留。”他念诵着《撒迦利亚书》里的一段,声音柔和动听,但是听在严培耳朵里却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我要使这三分之一经火,熬炼他们,如熬炼银子;试炼他们,如试炼金子。”

他的笑容俊美如同天使:“他们必求告我的名,我必应允他们。”

严培扬扬眉毛:“嗯,其实你长得很不错,做个天使也足够的。”

“我本来就是天使。”迈克尔向前一步,让自己站在了灯光之下。

库房的天花板上镶嵌着圆形的吸顶灯,一个一个的光圈投在地板上,再浅浅地晕开,照亮整间库房。迈克尔这向前一步,就把自己放在了最明亮的地方。灯光从他头顶照下,把他的金发照得灿烂无比,而他的面容反而半明半暗。

阴影反而让迈克尔稍嫌秀气的轮廓更加鲜明起来,只是在宽阔额头之下的那双眼睛隐在暗处,让原本就是黑色的眼睛更加幽深。瞳仁里隐隐还跳动着两团火焰,严培眼一花,居然觉得那像是两点鲜红如血的光。

迈克尔张开双臂。他的衣服也破了,散开的袖子垂下来,真的像是两只翅膀。只是他站在最明亮的地方,身上却笼罩着自己的阴影,既像天使,又像是刚刚堕落的魔物:“神赐予我名,我不是迈克尔,我是米迦勒。”

他昂起头,一双黑眼睛活脱脱像是诱惑夏娃的蛇:“我是掌握灵魂的正义,我可以让生者死,也可以让死者生。我是上帝的使者,为上帝来挑选他认可的灵魂。”

他站在那里,微笑得眉目如画。但是看在严培沈啸和艾伦眼里,却只觉得他是个疯子。

第55章 疯子的神谕

严培看着精神明显亢奋的迈克尔,心里只有两个字:邪教!

这货明显是走火入魔了啊,宗教信仰扭曲到这种程度,除了邪教没别的可形容了。

跟这种人是没道理可讲的,想办法逃跑是真理。严培眼珠子四下里乱扫,嘴上还有一搭无一搭地敷衍那疯子:“让生者死?不是信上帝得永生吗?干什么还死呢?”

迈克尔缓缓放下双臂,微微低头看着他:“你皈依我主吗?”

皈依你妹啊!

严培肚里暗骂,嘴上抹油:“要是能得永生的话,倒可以试试。”

“你要经受试炼。通过了,便可到达天国。”迈克尔微微笑起来,“你愿意修行吗?”

“修行啊…怎么个修法?吃斋吗?”严培实在受不了他这种念神谕似的口气,忍不住讥讽了一下,“当初,耶和华将以色列人带入迦南之地,以色列人将一切头生的献于耶和华,甚至是头生的儿子都该献出来的。你这进天国什么的,不献个儿子吗?哦对了,你没儿子,是把自己的爹献出去了吧?”

迈克尔的黑眼睛微微眨动,眼神里掠过不易察觉的伤感:“父亲他——没有通过主的试炼。如同方舟也没有拯救诺亚所有的家人,并不是全部的人都能走进主的天国。”他忽然转头看着沈啸,“肖恩,我真的希望你能够永生,能够跟我站在一起。”

沈啸一直冷冷地看着他,这时候才开口:“如果永生是跟你站在一起,不要也罢。”

“为什么不要?”迈克尔脸上浮起奇异的红晕,“我才是主宰生死的大天使长,我愿意与我的兄弟们一起分享神的荣光。”他的语气轻快起来,“肖恩,你了解那种感觉吗?一霎那间你就可以拥有一切的智慧,历史和信息在每一根神经纤维里奔流,我即世界。”

我擦,你还有神经纤维吗?你早变成非人类了吧?严培忍不住又在肚子里骂了一句。

但是这不能影响迈克尔的兴奋,他仍旧在那里滔滔不绝:“你知道吗,当我躺在薰衣草田里的时候,花香包围着我,我觉得我的意识像云一样飘荡,那就是天国呀!耶稣死后三天又复活了,约拿在大鱼的腹中存活三日三夜且得救赎,我不也是一样吗?神让我复活,就是为了显示神迹,让世人都皈依…”

“你们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吗?外面那些人,他们就是我的眼,我的耳,我的舌。我了解他们,我能知道一切,就像——就像信徒的每一祈祷都能直达神听!我甚至能体会到一颗沙砾的思想,肖恩,你能明白吗?你有坚韧的意志,你应该把它奉献给神…”

严培发现沈啸的脸开始白了,脸颊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微微颤动,不由一惊:“沈啸,你怎么了?”

“他在聆听神谕。”迈克尔微笑着,可是他的声音里渐渐夹杂了一种奇怪的低沉的嗡嗡声,像是有一群蜜蜂在振动翅膀,“他可以通过试炼,他可以成为我的一部分。抛弃了肉体,我们的思想可以融合在一起。我们可以一起,站在上帝的右边…”

沈啸的身体因为痛苦蜷缩了起来,他想抱住头,但是手腕上的铁圈固定着他,使得他只能用力把头往椅背上撞。严培万没想到这个疯子居然现场就要表演天降圣音什么的,不由得慌了神:“住手!不,住嘴!你这个疯子,住嘴!你根本不是什么天使,明明是个撒旦!住嘴啊!”

眼看迈克尔根本没有听话的意思,严培不得不换了个词儿:“你这不是让他永生,你是要杀了他!别忘了,你已经杀了你自己的父亲!”

迈克尔眼中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并没有停止:“如果他不能通过试炼,也只能被放弃。肖恩,你不要放弃,你——”

艾伦突然用力往下一滑,整个人都从椅子上滑下来,只剩双手还扣在扶手上。铁圈的边缘深深卡进他的手腕里,但是他竭力伸长了腿,终于一脚踢在前方的电脑上。立刻,尖锐的警报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来,几乎能把人的耳膜刺穿。警报色似乎惊扰了迈克尔,他猛然停住了,有些站立不稳地后退了一步,气恼地看着艾伦:“艾伦!”

艾伦半躺在地上,冷冷地看着他。迈克尔低头看了他几秒钟,把目光转向了那台尚未启动的电脑。然后,严培眼睁睁地看着那台电脑在没有任何人碰触的情况下屏幕亮起,开机,运行,然后警报声停了,一切似乎都恢复了正常。

迈克尔慢慢地走到艾伦身边,把他扶起来坐回椅子上,低头看了看他手腕上被铁圈勒出的血痕,缓缓地说:“为什么要这样?父亲违逆了神的意思,但你跟我应该是走一条路的,为什么反而要跟我作对?”

艾伦只是简单地回答了三个字:“你疯了。”

严培听得稀里糊涂,不过他更关心沈啸,眼看沈啸脸上的惨白渐渐褪了,稍微松了口气:“沈啸,怎么样?”

迈克尔站在那里,目光从他们三人身上扫过,终于叹了口气:“你们若是不愿意走神指示的路,那就只能成为牺牲。”他再没做什么别的举动,转身走了出去。库房的门在他背后自动关上了。

库房里安静如死。严培担心地盯着沈啸,直到他的脸色恢复了正常,才想起来问艾伦:“你怎么在这儿?他们呢?小彼得,杜会长,辛格夫人,怀特上将,还有别的人,他们都,都死了吗?”

艾伦轻轻摇了摇头:“你和肖恩失踪之后,海底城就开始安排居民撤退。但是为了不引起迈克尔的注意,我们不敢用电脑传达撤退指令,甚至不敢大批地撤退,只能让军人们出去,随便把他们一路上见到的人聚集起来,从紧急通道坐救生艇出去。我们甚至不知道应该把人送到哪里去,只是觉得离开波塞冬就好。”

他苦笑一下:“但是就算是这样,每天放出去几千人,十来天之后紧急逃生通道的门就有好几处打不开。我们派了技工去修,修好一处,就立刻放一批人出去。那时候迈克尔还没有找到这条地下通道,所以一直没有动手。但是我们能放出去的人比起波塞冬的六十五万人来,仍旧是极少数。”

“那么放走了多少人?”严培打断他,“小彼得他们呢?”

“他们被迈克尔重点看守起来了。”艾伦冷冷地说,“他对小彼得和杜会长似乎非常感兴趣,我想,他是发现了他们对他有一定的免疫能力。辛格夫人曾经试图带着小彼得先撤退,但是险些被封在一处长廊里。”

严培脸色唰地就变了:“那么孩子——”他简直不敢说出“死了”两个字。死人他见多了,可是小彼得还那么小,到地下城之后长胖了,肉嘟嘟的抱在手里像个小球一样。

“没有。”艾伦淡淡笑了笑,“那孩子是最重要的,必须保证他活着逃出去。所以怀特将军亲自带着人到这条通道来,佯装要从这里逃出去。迈克尔发现了通道的位置,就开始动手屠杀。”他微微低下头,想掩饰自己眼中的泪光,“趁着他的注意力被怀特将军吸引的时候,我在中央电脑里输入了一条反控制程序,保住了几处紧急通道。辛格夫人带着小彼得,从紧急通道离开了。”

严培很想说“那就好”,但是说不出来:“那么其他人呢?”

“冯特带了一队人保护着他们,还有一批科学家跟着,大约波塞冬最好的那批科学家都安全逃离了。杜会长——他跟着怀特将军去做诱饵,应该是已经被封在某条走廊里了…”走廊两端的安全门都是密封的,一旦电脑崩溃,通风系统停止工作——即使他们没有被迈克尔变成石头或者嗜血者,应该也已经窒息而死了。

严培低头瞪着自己的脚尖。他从来没有那么愤怒过,甚至想把手腕上的铁圈挣断,冲出去掐断迈克尔的脖子!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做不到,所以只能死死咬着牙,硬把眼眶里的泪憋回去。

“你们这段时间是去了哪里?”艾伦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一句话出来像一颗颗钢珠子掷在地上,冷、硬,却是能看得见摸得着的。这也是一种安慰,很另类,却是典型的艾伦风格。

严培猛地仰了一下头,再坐端正的时候眼眶已经不再湿润:“倒是去了个很奇怪的地方,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楚。真要说的话,大概是伊甸园。”

艾伦一怔,皱眉盯着严培:“别开玩笑。”一个月前波塞冬的防卫系统突然自动发射鱼雷,事后技术部费了好一番力气才修复过来,回放监控录像的时候却显示,发射出去的最后三枚鱼雷突然就失去了目标,而沈啸和严培则像是平空消失了。当时他反复地看了几遍才确认他们两个并不是被鱼雷炸了个粉身碎骨,但几次派出水下搜索器,都没有再找到这两人的踪影。

“没开玩笑。”严培瞥了一眼库房的门,他敢打赌他们在这里说的话迈克尔都能听到,“如果我眼睛不瞎的话,我敢打脑袋跟你打赌,那里就是伊甸园!”

艾伦的表情简直难以形容:“但你们是,你们是怎么去的?那里明明是一片海底!”

严培耸耸肩:“说实在的,我们也不明白,应该说,是被鱼雷炸进去的吧。沈啸用一枚干扰弹引爆了第一枚鱼雷,结果爆炸过后,居然炸出了伊甸园的大门。”他心里蓦然一动,说话的声音渐渐慢了下来低了下来,“那里面的时间也跟外面不一样,我一直觉得就在里面呆了顶多48小时…”

“伊甸园里有什么?”艾伦实在不能相信世界上会有这么诡异的事,但沈啸没有半点否认的意思,可见严培说的全是真的。

“到现在我们也没搞明白,大概,算是个标本储藏室吧…”严培心不在焉地回答,眼睛却望向刚才被艾伦踹过的那台倒霉电脑。艾伦踹了一脚,然后电脑以为受到攻击就开始拉警报,然后迈克尔那神经病的什么试炼就停止了。他是被吓了一跳呢,还是突然良心被提醒了呢,或者——是尖锐的警报能够影响他,使得他不得不停下?

严培觉得脑子里好像有那么个想法在晃来晃去,跟幽灵似的时隐时现,只是一时抓不住。他拼命把已知的信息往一起联系:地下城杜诚听见的嗡嗡的杂音;鱼雷爆炸时的闷响;自己在伊甸园里的尖叫和后来的共鸣;出现在波塞冬的时候,正是迈克尔丧心病狂大屠杀的时候;在波塞冬里听见的那种类似电路干扰音的异声;刚才伴随着迈克尔话语传出来的嗡嗡之声;还有警报器的尖叫…

声音,确实是声音。或者说得再确切一点,是由声音所传播的能量。迈克尔是用声音传播着能量,屠杀了三个地下城的人。艾伦用尖锐的警报声所蕴含的能量制止了迈克尔。之前圣地那奇异的震动,或者是一种他听不见的声音在传播着能量,把赛尔德在他面前变成了沙砾。

振动。振动可以改变弦的频率,把一种物质变成另一种物质。其实所有的物质不过是一根小小的弦在以不同的方式振动,如果你能改变它的振动方式,就可以改变一切。

严培不由得想得出了神。

在伊甸园里,那奇异的震动是在他的竭力尖叫之后引发的,同时那些水晶柱里的怪物居然也活了过来。最后水晶柱又碎裂了——严培真后悔当时没有回去看看,那些怪物是不是也炸碎了。

模模糊糊地,他觉得水晶柱的碎裂跟那奇怪的震动有关。还有当时在地下城播音室里的那具碎裂的尸体,应该也与此有关。问题是,为什么那个人会重新石化碎裂呢?难道是因为他是个次品变异者?可是为什么那时候他又会出现在播音室呢?他在那里,为了起到什么作用呢?

水晶柱,怪物,播音室里的碎尸。严培拼命回忆着从伊甸园里跑出来时的情景,想找到一点线索。可惜艾伦完全不能领会他心里翻涌的念头,看他跟个神经病似的在念念有词,忍不住问:“什么标本?难道是——亚当和夏娃?”

这一句话把严培的灵感一下子打了个粉碎。本来灵感这玩艺就是稍纵即逝难以捉摸,现在被艾伦这么一插嘴,啥也没了,气得严培狠狠瞪了他一眼:“问问问,问什么呢!告诉你,那里边全是些怪物,什么人头兽身,兽头人身,没一点正常东西!”

艾伦完全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发怒,但是他自己心情也很差,狠狠还了严培一眼,索性转头去问沈啸:“肖恩,感觉好些了吗?”

沈啸点了点头:“我没事了。”他刚才一直在研究座椅上的铁圈,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找出打开的办法。虽然不知道迈克尔究竟留着他们做什么,但肯定不会是好事,必须逃出去才行。

一时间三个人各有心事,库房里安静了下来。过了几分钟,库房门忽然打开,迈克尔出现在门口,盯着严培:“伊甸园里怎么会有怪物?”

严培刚刚把思路重新整理起来,正准备再去捕捉那一丝灵感,被迈克尔这一句话又给打断了,气恼之余只得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先压下,抬头瞥了迈克尔一眼,歪起嘴角一笑:“奇怪了,你是神选中的大天使长,怎么反而要问我伊甸园里有什么?不管什么怪物,不都是你的神制造出来的吗?”

迈克尔被他狠狠噎了一下,脸色不由得阴沉了下来,按捺了一下又问:“你是怎么找到伊甸园的?”

严培翻个白眼:“你不是在外头都听见了吗?伊甸园是被你的鱼雷炸出来的。如果你没毁掉波塞冬,说不定还能再发射几颗鱼雷把伊甸园炸出来。”他现在恨不得噎死迈克尔,如果不是怕这疯子被激怒了再让沈啸做那个什么试炼,还不知道有多少刻薄话要出来。

迈克尔站在那里皱眉沉思,却露出一种混合着遗憾和向往的神情,低声地自语:“神在东方的伊甸立了一个园子,原来伊甸竟然真的在海底…”

严培拿眼斜着他,阴阳怪气:“是啊,是在海底,你要是愿意,现在就可以游过去看看啊。”

迈克尔虽然已经沉浸在对伊甸园的向往之中,但头脑还清醒。别说他不可能真现在就游到海底去,就算能游下去,也不可能找到伊甸园。他现在可没有一颗鱼雷可以去炸一下。而且他也很明白严培是在拿话刺他,于是只是淡淡看了严培一眼,就转身又走了出去。片刻之后,一队变异者走进来,从库房里开始搬东西。

这库房里居然还准备了小型的电动车,变异者们把车开出来,将沈啸三人从座椅上放出来,又用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手铐把他们锁在车子的座椅上,最后搬了点食物和饮水。

第56章 朝圣

“嘿,麻烦帮个忙把瓶子拧开。”严培一手被铐在车箱上,一手拿着瓶装水,很嚣张地捅了捅旁边的一个变异者。

变异者毫无反应,如同泥塑木雕,坐着不动。严培拿眼斜一下,提高点声音:“喂,没长耳朵啊?我擦,就这还‘他们是我的一部分’,这部分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吧?”

沈啸虽然心思沉重,也忍不住想笑,从后排伸过手来:“我来。”

三个人全部被手铐把右手铐在车厢上,只有一只左手是自由的。其实要是右手拿着瓶装水用左手来拧开盖子也是完全可以的,但严培偏不,往后一靠,把头仰在沈啸肩膀上,伸长左手递上瓶装水,脑门顺势去蹭他下巴:“帮忙——”末了拖个长音一波三折,听得前排的艾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啸用左手捏住瓶盖,两人同时向相反方向使劲,拧开水瓶。严培还体贴地把水擎着:“你先喝。”妹的那库房里还有自动加热食品呢,迈克尔偏让这群变异者就搬了些压缩饼干和蔬菜罐头上来。罐头在地下冷藏的,吃到嘴里冷冰冰的不说,还全是素的呀。虽说之前在地下城吃的也很一般,但至少有肉有菜,烹调好了有滋有味还是热的呀。更不必说在波塞冬的饮食有多丰富,全是海鲜,想起来就让人流口水。

严培拿眼睛溜了迈克尔一眼。那家伙坐在后头的一辆车上,表情平静,某些地方看起来很像这群变异者,只是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中世纪点起来烧死巫师的火堆一样,看着就叫人心里发毛。

不过,在看见严培腻在沈啸肩膀上的时候,迈克尔那张平静的面具,终究还是出现了一丝裂痕。那种变化微妙而复杂,似乎有羡慕、有失落、有痛苦,还有某种战胜自我之后的骄傲。总的来说,严培觉得这家伙有些地方比较像那种苦行僧,忍受痛苦以求超脱凡俗,并且为自己所忍受的痛苦而骄傲。只不过这位比苦行僧还多了些操纵别人生死的快意,所以,真是有够变态的!

严培对变态这种生物颇有研究的兴趣。就着靠在沈啸肩膀上的姿势,他转过头对后头的迈克尔一笑:“我说,你怎么让手下净搬些这种东西,他们不认字你总该认识的吧,至少也弄点肉食行吗。”

迈克尔冷淡地看了他一眼:“朝圣须以净洁之躯进入净洁神圣之地。未念安拉大名而宰杀的牲畜,食用则玷污了净洁的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