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你凭什么?

定国公府与皇子的婚事是大事,民间没什么动静,朝野中人却是倾巢出动,甭管是想巴结定国公的,还是想巴结七皇子的,今日都挤在了一处,看着十里红妆迎新娘的架势,起哄的起哄,恭维的恭维。

长念穿着喜袍坐在马背上,后头的花轿里已经坐了沐疏芳,目及之处全是笑脸,一声声“恭喜”回荡了半条街。她捏着缰绳,先去宫里给皇帝皇后见礼,再回王府,行拜堂礼。

“好紧张呀。”沐疏芳小声同她道,“我…我没同姑娘成过亲。”

长念哭笑不得地道:“巧了,我也没有。”

“我还有盖头,可以挡着脸。”她问,“殿下您还好吗?”

“别的都行,脸要笑僵了。”长念低声道,“我方才看门口的贺礼,收得是真不少,等晚上咱俩算算,一人五成。”

她伸出五个手指,在她盖头下晃了晃。

沐疏芳失笑,心情顿时轻松起来,捏着同心结,与她一道跨进喜堂。

鞭炮噼里啪啦地炸响,锣鼓声声,众人喝彩,这是长念长这么大见过最热闹的场面了,她很高兴,虽然这高兴里没有多少激动的成分,但总归是好的。

喜宴从王府里一直摆到府外,因着是流水席,宾客来来往往,从晌午到傍晚,一直闹腾不歇。

“好了好了,殿下该去洞房了。”喝高了的几个大臣咋咋呼呼地道,“春宵一刻值千金,哪儿能耽误呢?”

“是啊是啊,殿下快往洞房那边请,冯大人几个还等着赏钱呢。”

长念微醺,起身笑道:“那我就先失陪了。”

“殿下好走!”

一路丫鬟搀扶,护卫相送,长念笑嘻嘻又跌跌撞撞地走回新房,半搂着红提道:“等会也给你个大红包!”

又扭头,指着管家道:“也给你一个。”

再转头,咧嘴看着家奴挨个点:“还有你、你,还有…”

视线一转,她瞧见洞房的屋檐下头站着个人,那人长身玉立,满怀风尘,眉目凌厉得跟刀子似的。

眼前看不清东西,长念嬉笑,朝人招手道:“那边的兄弟,大喜之日与卿同乐,等会也给你一个可好?”

红提僵住了身子,管家和家奴抬头一看那人,也齐齐停下步子,再不敢动。

长念觉得不对,松开红提往前走了两步,仔细看了看。

叶将白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上前便抓着了她的手腕。

“大喜吗?殿下大喜,怎的也不告诉在下呢?”

长念眨眨眼,想挣扎,却没能挣开他的桎梏,忍不住冷了脸:“劳烦国公松手。”

“为什么要松手呢?”叶将白眯眼,眉目含痛色,语气却温柔,“上回是谁同我说,不娶他人的?不是还拉钩了吗?”

长念沉默,睫毛垂下来,在脸上落下些阴影。

叶将白定定地看着她,手上越来越用力:“你骗我?”

“我拿真心待你,你骗我?”

咆哮出声,吓得红提等人连忙想上前,奈何旁边的叶良和雪松反应极快,上前便将他们统统赶出了月门。

长念抬眼,平静地望进他怒意滔天的眸子里:“承蒙国公教导,我学会了很多东西。就连这骗人的手段,也学了个十成十。”

叶将白一窒,微微后退半步,轻轻摇头:“我何时骗过你?我…”

“诱我入典狱史丧命之案,不算骗;以一盒珍珠诈我贺礼,不算骗;假意要护我,却一心为三哥,不算骗;就连行宫之事,说没参与,也不算骗。”

长念笑了,笑起来眼波潋滟,梨涡盈盈:“国公每一次骗我,都是为了大局,有苦衷,所以算不得骗。”

身子一震,叶将白不敢置信地看着她:“这些事,你都记恨在心里?”

“谈不上记恨,国公没有太伤及我,甚至还帮了我不少。”长念淡笑,“只是,您如此的做派,为何非要同我说什么情爱呢?”

“在您心里,权力地位可比儿女情长重要多了,就连自己口口声声心爱的人,也可以放在棋盘上算计。与其说喜欢,您对我,不过是一种占有罢了。”掰着指头,她俏皮地算,“我是您的所有物,要穿您喜欢的衣裳,做您喜欢的事情,这样才能得您宠爱,从您这儿获得好处。”

“您说得对,与我约期一年,能省了去青楼的麻烦,毕竟我与青楼女子没什么两样,只是接的客,只您一位罢了。”

长念朝他拱手作礼,礼数很是周全:“今日我大婚,暂不接客,还请客官休息几日,容我婚后再议。”

叶将白恼怒不已,抓了她的肩膀,指节都泛白:“我把你当什么,你心里不清楚吗?非要说这些话来伤人?”

认真地摇头,长念道:“您真是不爱听实话。”

实话?这怎么能叫实话?叶将白沉着脸,见她想挣扎,固执地不松手。

“北堂将军待会儿就过来了。”长念问他,“国公今日还想活动活动手脚吗?”

眼眸发红,叶将白咬牙道:“殿下不就是想成亲吗?与我成亲如何?”

“好啊。”长念想也不想就点头,“父皇今日歇息得晚,国公若想与我成亲,只管进宫去禀明父皇,我在这儿等着,一步也不往前走。”

叶将白一顿,深皱了眉。

“好听的话谁都会说。”长念弯了眼,“但听多了,又总落不到实处,后来你再说什么,傻姑娘也就不会信了。”

“我曾问国公,要不要与我归隐山林,国公当时没有回答,现在却来拦我。那好,我再问一遍。”长念拍手,认真地看着他道,“国公现在愿意抛弃这荣华富贵,与我归隐山林吗?”

艰涩地开口,叶将白道:“我说过,你别为难我。”

他走到这一步,已经不是自己想放弃就能放弃的了,身后那么多人都等着他成事,他若归隐山林,拿什么与那些人交代?

长念点头,可惜地耸肩:“既然如此,拦我做什么呢?你不肯为我放弃荣华富贵,我凭什么要为你放弃唾手可得的助力?就凭你不高兴?叶将白,辅国公大人,如此自私的行径放在友人之间尚要断绝关系,你凭什么用来与我谈情说爱呢?”

第116章 她若还在

红烛燃在灯笼里,映出喜气洋洋的光,远处宾客未散,还有热闹的推杯换盏之声。

可这处屋檐下实在是太安静了,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没有。叶将白面色如纸,眼里暗潮汹涌,似恨似无奈,最后也没能再吐出半个字。他抬了抬衣袖,上头还有一小块泥,扑簌簌地落在地上,溅起点灰。

一向养尊处优的辅国公,鲜少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可最狼狈的还不是外表,这才令人最恼火。

他转身想走,又有些舍不得,可停下来,委实是无法再看她那双眼睛。

女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讲道理?他想同她在一起,就必须放弃自己的大业吗?她能放下现有的东西,就必须要他也放下?

风停云与他共谋多少年,殚精竭虑,甚至于未婚妻被人暗杀;姚阁老三个儿子都在他麾下,两个死于非命,一个断了双腿;还有叶良、林茂…这些人,哪个不是赌上身家性命在追随他?他若与她走…他怎么可能与她走!

袖子里的手紧握得没了知觉,叶将白摇头,终于是退后两步,朝月门外去了。

长念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难过,也没有挽留,只觉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才是叶将白。

他一步步走得沉重,却没回头,修长的身影很快隐入夜色,只有风还留住两缕他身上的龙涎香,吹到她的怀里。

长念勾唇,收回目光,冷静地推开了门。

门关上,她走去沐疏芳坐着的喜床边,蹲下来拉着她的裙角,突然“哇”地一声就哭了。

沐疏芳坐得很端正,任由她抓着裙角,斜眼从盖头下面看她:“我方才还想夸殿下口齿伶俐,行事果断,怎的这就哭起来了?”

屋子里的喜娘丫鬟统统已经被人赶走,长念哭得肆无忌惮,眼泪鼻涕齐齐往下掉:“果断…归果断,该哭…还是得哭。”

沐疏芳哭笑不得,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有什么好哭的?”

“我…”睁大一双眼,眼里满是泪水,长念可怜巴巴地抬头看她,抽搭地道,“我不该…不该动乱七八糟的心思,他那个人…迟早会是我的仇人。”

“可是,我就算知道,也控制不了。”抓着她的裙摆擦了擦鼻涕,长念呜咽,“我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这小模样,哭得人心都软了,沐疏芳伸手拉起她,轻声哄:“感情这东西若是能控制,世上哪儿还会有人说‘多情自古空余恨’?殿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长念抱着她的腰哽咽,眼泪蹭了她满怀,哭了整整一炷香,犹自难停。

沐疏芳温柔地拍着她的背,时不时给她递一杯茶,叫她润了嗓子接着哭。

叶将白那个人啊,她知道的,野心极大,并且势必会与皇室起冲突,七殿下比她想象中聪明很多,这么早就看明白了形势,往后也不至于太过痛苦。

别人家的婚事,新婚燕尔少不得缠绵,她们这对“夫妇”倒是好,新郎直接在新娘子怀里哭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眼睛肿得核桃大。新娘自个儿掀了盖头,温柔地照顾她睡下,又给她眼睛上敷了热鸡蛋。

于是第二天长念醒来的时候,眼睛不是很疼,只一下下地打嗝。

“殿下还难过吗?”梳起发髻的沐疏芳温柔地问她。

“难…嗝。”心口一抽嗝,话都说不齐全。

沐疏芳失笑,给她端来厨房里刚做好的点心,桃心酥,绿豆饼,香气怡人。

长念瞬间就觉得难过算什么啊?这世上还有那么多好吃的东西和要做的事,哪儿能沉浸在悲伤里?于是她飞快地吃了早膳,更了衣就领着沐疏芳去进宫谢恩了。

进宫的路上,有引路的老宫人与他们寒暄,唏嘘地道:“殿下小心些,宫里今日不太好。”

“怎的了?”

老宫人左右看看,低声道:“国公似是心情不佳,今日刑部问及三皇子具体处置,一众大臣在御书房里求情啊,被国公一句‘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给压了下来,陛下都觉得有些过了,国公还是执意发配三殿下去了汴州。陛下现在也有些恼怒呢。”

长念抿唇,扭头看向沐疏芳:“要不咱们行过礼就告退吧。”

沐疏芳掩唇低笑:“殿下害怕?”

“…这怎么能说是害怕呢?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听这情形,万一父皇殃及池鱼就不好了。”

沐疏芳恍然点头,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长念尴尬地垂眸,抓着她的手指弱弱地道:“我这个人就是胆子小,害怕,但是直说多没面儿啊,要委婉一点。”

“妾身明白了。”疏芳打趣地笑,到了御前行过礼,很是委婉地道,“殿下体虚,还在养身子,请父皇容许儿臣先行告退。”

长念嘴角抽了抽。

皇帝闻言,一时都顾不上生气了,将长念单独召到御花园,皱眉问:“你身子还没养好?”

“回父皇,儿臣…身子尚可。”

“不行啊,你看你二皇兄孩子都十岁了,你们这些年纪小的,要抓紧才是。”左右无人,帝王的脸上露出疲态来,“你三哥不争气,朕也护不住他,太子暴戾成性,将来登基,必定是要为难你的,趁着朕还在,你赶紧生个孩子,朕好赐你亲王位,也好让你后半生安稳。”

原来不管是百姓家还是皇家,父母都是会这般担心子女的。长念很动容,朝着帝王深深鞠躬:“多谢父皇!”

“你这孩子,其实比你几个皇兄都更懂事,也更孝顺。”帝王长叹一口气,“是朕这些年亏了你了。”

“父皇对儿臣恩重如山,没有亏待。”长念认真地道。

皇帝叹息,拍了拍她的肩膀,又看看她的眉眼,突然神情恍惚地道:“你与你母妃,倒是不太相似。”

长念一愣,不明所以地抬头。

“秦妃那个人,是个刚烈要强的性子。”忆起往事,帝王眼神迷茫起来,透过她看向远处,喃喃道,“那么美丽的一个人,偏生不懂过刚易折,她若是还在,后位上也不一定坐的是别人。”

第117章 长辈的事

长念被吓着了,后退小半步,满脸震惊地看着帝王。

“怎么?不信么?”帝王轻笑,“十九年前,朕的确是想过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惜…她为了维护当时宫里的贤妃,连累自己未能升上妃位。再后来,又多次触怒朕——若非如此,她死后定是在宗庙里供奉,不会尸骨辗转回乡。”

十九年前,那都是长念出生之前的事了,宫里也向来无人同她说这些,她不知道也是寻常。

只是,长念很意外,她那个看起来冷冷凄凄的母妃,竟也有过问鼎后位的机会吗?贤妃?宫里的确曾有过一个贤妃,但在她三岁那年,贤妃生的儿子被人毒害,她也随之投井,后来再也无人提起那人,她偶然听见,也不过是母妃与故人闲聊的只言片语。

帝王陷入回忆,表情分外复杂,再回神,已经没了与她闲话的兴致,只挥手让她退下,然后扶着大太监便回了盘龙宫。

他的背影看起来有些佝偻,旧病未愈加上年事已高,帝王也终究是迟暮了。

长念有些心酸,垂眸出宫,路上忍不住拉着引路的老宫人问:“您知道贤妃娘娘吗?”

老宫人是个多话的,听她问起,虽然为难,但到底是答了:“贤妃是北堂家的表小姐,入宫即是妃位,心高气傲,与人多有争端,生下皇子那年,她得封四妃之一,深得陛下恩宠。但后来…那皇子被害,贤妃也就自尽了。还连累秦妃娘娘入了冷宫。”

北堂家的人?长念怔忪。

沐疏芳看她愁眉不解,低声劝道:“老一辈的恩怨了,殿下打听那么多做什么?”

想想也是,长念回神,笑着握了沐疏芳的手,与她一同出宫,去往礼部。

赵恒旭被贬谪出京,他麾下的人七零八落,留出了甚多官位。看叶将白的动作,似是想自己提拔一批官员上来,但他忙,事事无法躬亲,那长念就有空位可钻了。

自古提拔官员,一靠选试,二靠举荐,三靠提拔,前两者流程甚多,但第三者,只需同礼部尚书吃个饭,再打点打点,便妥了。

长念对这种做法颇有微词,但特殊情况,也容不得她多选。盛世余温之中,人已经讲不清道义,财物人情是最快的成事之法,以她现在的力量既然无法改变,那随流而达自己想成之事,也总比愤世嫉俗地空谈来得好。

京都之中不知为何笼罩上了一层压抑的气氛,街上行人匆匆,太阳也总透不过云彩。

叶将白面无表情地站在盘龙宫里,低声道:“三皇子出京,太子殿下似乎是高兴得过了头,不顾陛下龙体有恙,竟在东宫大摆肉宴,响奏丝竹钟鼓。”

帝王沉默,眼里虽有怒色,却没给什么反应。

叶将白也不指望这两句话能让他有什么反应,他之后,还有刑部、礼部的人,会挨个来禀告太子的错漏。

站在龙榻边,叶将白看着自己的父亲进来行礼,双手给陛下奉上新出炉的丹药,心里无波无澜。

“陛下。”穿着道袍的叶老爷子满脸严肃地道,“陛下龙体有恙,还是当看御医才是。”

“御医有何用?”帝王恼道,“朕食三日苦药,病情反而加重,不若爱卿一粒仙丹有用。”

说着,接过大太监递来的茶,径直将丹药吞了。

吞完,他抬头道:“爱卿,朕昨晚梦见秦妃了。”

叶老爷子身子狠狠一震,捏着浮尘的手也颤了一瞬。

“故人入梦,想必是得陛下惦念了。”他轻抚道袍,声音尚算平稳。

帝王叹了口气,低笑:“朕以为她在梦里,好歹会怨朕。可是没有,她连多看也不看朕一眼,只看着远处,像是在等谁。”

“爱卿,你说,秦妃在等谁呢?”

“梦中景象,哪里能当得真呢?”叶老爷子垂眸,“秦妃一生深爱陛下,怎么会等别人。”

“深爱朕…”帝王喃喃,眉头渐皱。

叶将白懒得多听,拱手告退。

跨出盘龙宫时,他还听见帝王的叹息声,像沉重的暮鼓,夹杂了几声苍老的咳嗽。

“主子。”有宫人过来,低声禀告,“太子杀人夺妻之事已经在民间传开,户部和刑部几位大人已经在去盘龙宫的路上。”

“好。”叶将白淡声道,“那便可以寻个座儿,端茶看戏了。”

如今的京都之中,只剩下太子和七皇子,七皇子默默无闻,卷不起多大风浪,而太子,积怨甚多,还在自取灭亡。

叶将白觉得,幸亏啊,幸亏有他,不然这大周江山迎来的就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天下大乱。

出了宫,叶将白上车,就听得良策小声道:“主子,老宅传话,让您回去等着见老爷一面。”

面露不悦,叶将白道:“有什么事,让他们来传话即可。”

“老爷说了,必须要您亲自回去。”良策缩了缩脖子。

低咒一声,叶将白捏碎了手里的薄胎茶杯。

他不喜欢叶家,叶府从上到下的每一个人,他都不喜欢,唯一亲近的生母在他十二岁那年被叶家长辈逼得上吊,叶老爷子更是对他不闻不问,毫无亲情可言。

不过,不谈亲情,还有合作。

扔掉碎瓷片,叶将白低声道:“走吧。”

叶老爷子比他晚出宫,他不耐烦地站在大堂里许久,才见他姗姗来迟。

“你过来。”老爷子冷硬地道。

叶将白面无表情地跟着他去书房,门合上,里头就他们两人。

“那药只能维持七天。”叶老爷子道,“七天之内,我要你想法子安置好我叶家上下。”

讥讽地勾唇,又强自压下情绪,叶将白淡声道:“叶大人放心,外头都拿你们当我的亲人,自是好安置的。”

冷冷地看他一眼,叶老爷子道:“希望你说到做到,最后之时,让我见陛下一面。”

“叶大人客气,在下一向说话算话。”叶将白垂眸,“还有别的事么?若是没了,在下就先告退了。”

“你走吧。”叶老爷子摆手。

叶将白转身,走得分外地快,径直穿过侧门上了马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