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人:“…”

旁人说他们是懦夫,都还有得争,北堂将军开口,那还真的辩无可辩。在他面前,文官都是懦夫。

“罢了。”叶将白拢了袖口道,“在这里打嘴仗有甚意思?该走的走,该留的留吧。”

他侧头,朝着长念一笑:“殿下保重。”

长念握拳,看着他动身,一大片人跟着他动,齐齐地往外走。

冯静贤说得没错,这个人委实太过厚权,想削都已经来不及,只能任由他扼住这朝野的咽喉。

但,她突然不想认输了。就这么拱手让他人占江山,父皇九泉之下也不会安生,更何况,她身边还有这么多人,她若让了,他们该如何是好?

眼神一点点变得坚定,长念走过去,拉住沐疏芳的手。

“去侧殿休息会儿。”

沐疏芳很是着急:“殿下,当真放任辅国公如此,朝野必定四分五裂。”

“我知道。”长念温和地笑了笑,“可你该去休息啦,剩下的事,交给我即可。”

沐疏芳眨眼,再眨眼。

面前的人笑得很可爱,但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样的笑容像极了叶将白。

百官罢朝,朝野分成两边,一大部分人去往国公府汇报事务,另一部分人则去往赵长念处,大周的政权两分局面慢慢明晰。

而长念,也在帝王的头七这天,迎来了自己的第二场生死挣扎。

第125章 美人的故事

皇宫之中守卫何其森严,但这群刺客就是有办法悄无声息地过了崇阳门,在午夜时分,挑剑就刺向正在看文书的赵长念。

这两日宫中非常忙,身边的武将都在轮流值岗,长念看他们实在太累,今晚便让他们都去休息,只留了普通侍卫在门外。没想到杀机突然而至,她侧头,一枚银针堪堪擦过她的脸,钉在旁边的书柜上,接着就是长剑横扫而来。

长念翻身而起,皱眉看向突然出现的五个黑衣人,低声道:“想杀我?”

那不然这么大晚上的穿成这样是来唱戏的吗?领头的人十分不屑,挥剑便砍。

按照常理来说,这个时候赵长念应该以一打五,潇洒漂亮地解决五个刺客,然后出去,云淡风轻地让人进来收尸——必定被后世传为一段佳话。

然而,长念看了看他们的路数,做了一个十分明智地决定。

“来人啊——有刺客——”

突如其来的一声尖叫,声音之大,吓得刺客握剑的手都是一哆嗦。接着殿门就被人撞开,外头的侍卫统统冲了进来。

刺客脸有点发绿,但反应还是快的,别的都不管,一剑直刺长念面门。长念侧身欲躲,却不甚被伤了胳膊。

侍卫赶上来护驾,将刺客逼出了书房,长念看了看伤口,觉得有点不对劲,拎起旁边桌上的温茶就先冲了冲。

亏得她机灵,这茶一冲,剑刃上的毒冲掉不少,御医来看的时候长松一口气,说还好毒素不多,至多一场高热,好生养护,性命无虞。

捏着胳膊,长念皱眉问:“这是什么毒?”

御医答:“飞燕草和蛇毒混淬的。”

又是飞燕草?长念觉得这东西很熟悉,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半会儿地又想不起来。

第二天,她让人去查了查宫中药材记录,御药房的人翻了许久,回禀道:“飞燕草,全名大花飞燕,草和种子都可入药,但因为有毒,故而各处流通都不多,淬毒需要几斤花叶,宫里自是不可能有的。”

大花飞燕?大花飞燕!

长念想起点什么,颤声问:“这东西,可曾去过忠武宫?”

翻了翻册子,御药房的人答:“有的,去年开始,武亲王咳痰甚多,拿过飞燕草种子。”

“…”

脏兮兮的花圃边,像宫人一样挖着土被她误会了的武亲王,朝着天嚎着嗓子的王爷,当时在种的,可不就是大花飞燕?!

可…怎么可能呢?父皇说过,他最看重的就是兄弟之情,因为当年他登上皇位,全靠几个亲王支持,他待武亲王也一直极好,武亲王怎么可能反手害他?

一定还有别的地方有飞燕草,一定还有的。

长念扭头,让冯静贤去查。冯静贤走访了整个京都的药铺,带回来的答案是:“大花飞燕在大周产量极少,多供宫中药房,别的地方都以荀草代之。”

长念沉默。

叶将白在府里走神的时候,听得许智在他耳边禀告:“叶家人落狱了,七殿下亲自去了那处宅院,将叶老爷子提审入宫。”

“嗯。”他淡应一声,接着走神,似是完全不在意。

许智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也是您的亲人,不救一把么?”

“用不着我救。”叶将白无波无澜地道,“顶着我爹的名头,不少人会赶着去捞的。”

这话没错,自从国公府开设议事堂,正式处理朝中事务以来,朝中各位大臣都想方设法地讨好叶将白。酒席上他多看过一眼的菜,第二天食材就会堆满厨房。路上多看了一眼的人,也都会被送到他府上。

只是,主子看起来依旧不太开心,或者说…有点孤独。

许智也不明白这种孤独之感从何而来,可在他身边站着,许智总觉得离他很远。

屋子里安静了一会儿,叶将白突然侧头问:“叶老爷子是进宫了?”

“是。”

叶将白起身,垂眸道:“那咱们也去看看吧。”

嗯?刚刚不是还说不管么?许智一脸茫然地跟着他往外走。

长念有些低烧,裹着厚衣裳坐在椅子里,小脸苍白。但这丝毫不妨碍她眼神的凌厉,看着面前跪着的叶老爷子,她恨不得给他脸上看个洞。

“七殿下。”叶老爷子对她竟还挺和蔼,“传唤老夫,可是有何吩咐?”

“太多事不解,想问你拿个答案。”长念哑声道,“这里并无外人,还请实话实说。”

叶老爷子笑了笑,挺和蔼地道:“殿下请讲。”

捏紧拳头,长念问:“为何毒害我父皇?”

叶老爷子抬头,轻笑:“殿下只记得父皇,不记得自己的母妃么?”

母妃?长念一愣,皱眉:“此话何意?”

“外头要下雨了,殿下不如看盏茶,听老夫说个故事。”叶老爷子神色柔和,花白的头发看起来竟有两分慈祥。

若不是杀父仇人,长念是会让他起来喝茶的,然而现在,她端了茶起身,只放在他身前的地上:“讲吧。”

对她这态度,叶老爷子倒也挺理解,捧了热茶掀开盖子,呼了一口热气。

“二十多年前,京中有个远近闻名的美人儿,心系一当世豪杰,愿红妆以嫁。可惜,那豪杰心另有所属,两人未能成事。之后,美人应招入宫,成了秀女。美人有个发小,与她是青梅竹马的情谊,为了不让她被选上,买通了宫人——他以为这样就能让她远离宫闱。”

“谁知道事与愿违啊,那美人最后还是被选上了,封了嫔,得了皇帝的盛宠。”

“按理说这样过一辈子也不错,可很不幸的是,豪杰的心上人也入宫了,成了皇帝的妃子,为了护住自己的心上人,豪杰求于美人,让美人多帮他的心上人。”

“美人实在太喜欢那豪杰了,依言照做,谁曾想那位心上人贪得无厌,一心想往上爬,连累美人成为了众矢之的。”

“美人心灰意冷了,不再仰慕豪杰,而是一心一意待君王。君王也待她极好,万千宠爱,甚至有立她为后的想法。”

“谁知道,那年春天,美人和那位心上人同时有孕了。”

眼里泛上些血丝,叶老爷子抬眼看向长念。

长念微微一怔,觉得那目光里有迁怒,也有怜悯。

第126章 自私的人

“怀孕之时,那位心上人借肚子铲除了不少异己,但同时也树下了更多的敌人,她必须生个皇子,若是公主,便会死无葬身之地,故而临盆之时,豪杰特意安排,让心上人和美人同时生产。”

叶老爷子垂眸:“命运弄人啊,这同时生产,美人生了儿子,心上人生了女儿,豪杰跪在美人面前,求她将孩子让给自己的心上人,美人恨他入骨,却还是答应了他这最后一个要求。”

“这样一来他的心上人保住了,美人却会死无葬身之地,为了补偿她,豪杰使了手段,让美人的孩子以皇子的名义活在宫中,以求自保。”

听到这里,长念已经反应过来美人是谁,脸色有些发白。

“如此说。”她轻声道,“该恨不是那豪杰吗?为什么会怪罪到父皇头上?”

脸色一沉,叶老爷子眯眼道:“故事到这里,安安稳稳地继续下去,也能过一辈子,可后来,美人全心托帝王,帝王却狠心负她,杀她族人,贬她入冷宫,更是在她怀上第二个孩子的时候,纵容皇后发配她去皇陵,使得孩子小产。”

“诊出喜脉的那天,竹马进宫去看了美人,他问美人,心里还有恨吗?美人捂着肚子,面容十分平静。她说,等这个孩子生下来,她就会忘却前尘往事,予帝王一心一意…然而,那孩子没能生下来。”

“美人是自断而亡的。”叶老爷子眼睛发红,“经历了十年挫折都没有选择去死的人,最后死在了帝王给的绝望里,殿下可知道,美人死的时候也是极好看的,面泛桃花,像只是睡着了一般。”

“可是她再也没能醒过来!”

长念怔愣,目光飘忽到旁边窗上的雕花。

锁秋宫里也有这样的雕花窗,秦妃经常站在窗边看着外头,像是在等谁来。可日复一日,谁也没有来。她姣好的面容从期待到黯淡,转过身来抱起她,放到床榻上,低声叫她快睡。

长念以前心里是有委屈的,她觉得自己的母妃没有别人的母妃那么好,甚至都不给她亲手做个香囊。

可现在她才发现,秦妃真的是一个十分温柔的人,哪怕遭遇了如此不公正的事情,被迫与自己的孩子分开,却也没迁怒于她,还是将她抚养成人了。

她的确是个很好的美人,可那狠心的豪杰…是北堂华吗?

第一次见北堂华,是他在秦妃的坟上大哭之时,他哭得太惨了,导致这么多年长念一直没有忘记。那样撕心裂肺的哭法儿,哪里像个负心人?

总觉得有哪里是不对的,可…想了一圈,长念白着脸问:“豪杰的心上人,是指贤妃吗?”

叶老爷子点头:“贤妃出身高贵,北堂家的表小姐,生来就傲气,什么都要,要不了就抢,自己的女儿从未去看过一眼。她抢来的皇子病死之时,倒是哭得昏天黑地,最后一病不起,跟着命丧黄泉。”

所以,她的生母心里眼里也是都没有她的。

长念心里生酸,可有外人在,也不好露情绪,只能板着脸继续道:“竹马想必就是阁下了。”

叶老爷子怅然一笑:“她救过我的命,我说过这辈子非她不娶。”

可后来,他还是被迫娶了妻,甚至被人用肮脏的手段强迫洞房。

“我对不起她,她死的时候,我说过,等我给她报了仇,便去找她,下辈子,我迎她为妻,只待她一人好。”捏着茶的手颤了颤,叶老爷子抿唇,“可仇在帝王,哪里是那么好报的?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她等得着不着急,是不是已经先走了。”

长念沉默半晌,道:“所以,炼制毒药不是辅国公的主意,是你本来就想弑君?”

“将白那孩子…”叶老爷子脸上出现了很复杂的神情,顿了顿,才道,“是个好孩子。”

“这算什么话?”长念站了起来,“他是你亲生的儿子。”

“老夫这一生无愧于人,唯一对不住的,只有他。”叶老爷子轻笑,“之前宫里下皇令,说他病危,老夫是知道的,也明白殿下是什么意思,但老夫没有进宫。”

长念脸色一沉:“你们这些为人父母的,竟是不把骨肉的性命当回事吗?”

“帝王必须要死,至于将白,他若也跟着死了,就只能怪他命不好。”叶老爷子垂眸,“不该生在叶家,成了我的儿子。”

“你…”长念咬牙,不知道是在替自己委屈,还是替叶将白委屈,红了眼道,“你和贤妃,眼里都只有自己,一样的自私,一样的残忍,你压根没资格说她什么!”

“是。”叶老爷子大大方方地承认,拿出身上备着的药,就着茶水咽下,平静地继续道,“贤妃眼里只有地位,而老夫的眼里,只有秦妃娘娘,其余任何人,与老夫都无相干。”

放下茶盏,他跪坐好,笑道:“现在好了,秦妃不再,贤妃已死,帝王也薨了,这场雨过后,天地间干干净净的,就留下一个北堂华,在痛苦中度过余生。”

不是还有你吗?长念刚想这么问,随即就察觉到哪里不对,大步走到他面前抓了他的衣襟:“你刚刚吃的是什么?”

叶老爷子哈哈大笑,道:“不知殿下知不知道,武亲王最会种花,种过很多大花飞燕,那些花送到叶府,被我炼成了毒性不同的丹药,有的吃上半月才会暴毙,有的吃一颗即会毒发。”

“发”字一落音,他的嘴角涌出一串黑血,滴上长念的手。

瞳孔微缩,长念慌忙松开他,就见这人整个萎顿到地上,脸色渐渐青紫,最后透出与帝王一样的绿色。

“凝烟。”他朝空中伸了手,脸上露出十分满足的笑容,喃喃道,“我就知道,你会来接我。”

长念抬头,空中看不见任何东西,再低头,面前的叶老爷子就已经闭上了眼,呼吸全断。

“来人!”长念皱眉,朝外喊,“快来人!”

第127章 看谁先死

叶将白进得宫的时候,就见盘龙宫侧殿里一片混乱,太监宫女进出,一看见他来,吓得跟见了鬼一样,不顾体统地尖叫连连。

“怎么?”看了看里头,叶将白皱眉,“出事了?”

“没…没!”宫女连忙摇头,“殿下…殿下正忙,您可要去旁边的茶室坐坐?”

这气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叶将白拂开宫女,径直往里走。

“殿下!辅国公来了!”宫女无法,只得大声喊。

长念听得浑身一震,抬头就见外头的侍卫都被人推着进来,盔甲踉跄,阻拦不住地跌到两边。

叶将白大步跨进侧殿,抬眼一扫殿内情形,身子一僵。

御医半跪在地上,旁边是散乱的药箱,他手里还捏着个药瓶在往叶老爷子的嘴里灌。叶老爷子脸色青黑,嘴角溢血,血凝结成块,一半挂在脸上,一半凝在赵长念的手上。

赵长念跌坐在旁边,满眼茫然地看向他。

“你在做什么?”叶将白眯眼。

长念有点懵,心想这是不是不太好解释啊?她说她在救人的话,叶将白信吗?

显然不信,都不用她开口,叶将白大步走上来探过叶老爷子的鼻息,脸色直接就沉了下去。

“殿下还真是…有仇必报。”他抬头看她,眼里卷着惊涛骇浪。

长念沉默。

叶将白指尖发颤,勉强收回来,又忍不住再伸手探了探。

没了,叶老爷子半点脉象也没了,身体已经开始僵硬冰冷,再无活过来的可能。

这个从未给过他一丝关爱、从未正眼看过他、甚至间接害死了他生母的人,现在死在了赵长念的手里,连句遗言也没给他留下。

叶将白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心里是恨还是痛。

“叶良。”他低唤一声。

叶良冲破守卫进来,半跪在他身前:“主子。”

“把尸体带回去。”

“是。”

御医不敢吱声,连忙退到旁边,长念撑着地站起来,看着叶良将叶老爷子带走,也没让人拦。

“殿下心里舒坦了吗?”叶将白眼里一丝感情也不剩,冷冷地盯着她,“大仇得报,如愿以偿。”

长念看了看他这模样,觉得解释也无用,便反问他:“国公看着我父皇殒命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心情?”

叶将白笑出了声:“是啊,凡事都要有个公平,我杀你父皇,你杀我父亲,两厢的不共戴天,好,公平得很!”

笑过,他往前半步,俯身看着她,沉声道:“那接下来,就看殿下与在下,哪个先死,叫对方报仇了。”

眼里赤裸裸的杀意,看得长念心尖颤了颤,倒是也笑了。

“恭候国公动手。”她拱手,朝他作礼。

大殿里除了这两人再无人敢出声,众人连呼吸都放缓了,眼睁睁看着这一场剑拔弩张。

要是叶将白再上头些,他可以直接对长念动手,长念打不过他。可他理智仍在,也要几分风度,狠话放过,转身就走。

出门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门口守着的黄宁忠,阴森森地道:“你这点本事,护不住她项上人头。”

黄宁忠一惊,手按在佩刀上,皱眉看着他。

当天晚上,宫里就加强了戒备,北堂缪亲自带人守在长念身边,寸步不离。见长念心情低落,还将郑姨娘请进了宫里。

“这双鞋做好呀,殿下夏季就有得穿了。”郑姨娘温柔地纳着鞋底,坐在长念身边道,“这次偷偷给殿下绣了荷花,远看看不出来,近看可好看啦。”

长念跪坐在先帝灵前,看着郑姨娘翻飞的巧手,低声问:“姨娘知道北堂老将军年轻时的故事吗?”

郑姨娘一愣,将针插在鞋底上,轻轻挠了挠鬓发:“殿下怎么问起这个了?”

长念扁嘴,眼眶发红地看着她。

郑姨娘是最心疼她的了,见状不忍心,低下身来轻轻抱住她:“好孩子,你长大了,定会听见各种各样的故事,可说故事的人啊,就算参和在故事里,看得也未必就是真相,所以听听便罢,不必往心里去。”

眼眸微亮,长念抱着她抬头问:“那…其实我是有人疼爱的对不对?是叶老爷子不知道,他瞎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