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逃犯呢!”与醉仙斋来往甚多的官差停下步子,左右看了看,低声道,“你们这儿还是早些打烊,别贪这一天两天的生意,等会抓不着人,当心把你们这上头也查抄一遍。”

伙计大惊,连忙挥手让人收拾铺面,然后往那官差袖子里塞了红礼,赔笑道:“这街口已经被封死了,咱们要打烊走人,也得请大人行个方便。”

“好说好说。”官差一掂量袖子里的分量,摆手就让身后的人先走,然后道,“给你们一炷香的功夫,收拾好了跟我走,我送你们出去。”

“谢老爷!”

长念换了一身布衣,混在厨房的丫鬟里头,低着头随着人群就往外走。秦家哥哥走在她身侧,声音里有些发颤,但还是道:“出了这条街,你要自己往皇宫的方向走,走得到吗?”

“您放心。”长念抿唇,“我自有法子。”

叶将白的反应是极快的,不少街上都戒严了,城门是出不去的,宫门附近想必也正有人马赶过去。长念出了德隆街,用头巾裹好脸,慢悠悠地朝定国公府走。

北堂缪的伤已经养好,但他屡次巡城皆遇刺杀,沐疏芳就不让他再去城楼了。今日收到秦大成的消息,说让他们在北堂府的侧门等,也不知道等什么,沐疏芳干脆支了茶座,给北堂缪泡茶喝。

热气氤氲,茶香四溢,沐疏芳优雅地倾着茶壶,眉目缱绻,皓腕凝霜雪。

北堂缪想,要不是她泡的茶实在太苦,他在这儿多坐一会儿也是无妨的。

“时候不早了。”他起身道,“若是等不来什么,我便先回宫去。”

沐疏芳温柔地抬头瞪他一眼:“喝完这杯再走。”

“不了,眼下城里不太平,也不是你我能偷闲喝茶的时候。”

放下茶壶,沐疏芳双手叉腰,扬起下巴道:“你知道这茶叶多贵么?浪费这一杯,够得外头的难民吃半个月米!将军就这么走了,良心能安?”

北堂缪:“…”

所以,把这么贵重的茶叶泡成这个样子,她良心得安吗?

两厢对峙,北堂缪最终还是让步,坐下来端起茶杯,皱眉喝下。

“让你喝茶,不是让你喝酒,一口闷是做什么?”沐疏芳撇嘴,“品茶都不会?”

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北堂缪道:“上回喝娘娘一杯茶,三日未曾尝得膳食滋味儿。”

“哦?”沐疏芳很高兴,“是我泡得太好喝了?”

“不是。”北堂缪毫不留情地皱眉,“是您泡得太苦了。”

京中女子,大多爱喝淡茶香茶,也不知这位是怎么回事,偏爱苦茶,甭管什么铁观音、普洱还是毛尖,都一个劲往苦死人的境界泡。

轻哼一声,沐疏芳道:“将军不懂欣赏,茶就是要苦了才好,越苦,回味才越甘。”

强词夺理!北堂缪摇头,放下茶杯正打算走,就见门外进来个下人,低声禀告:“大小姐,有个形迹可疑的人在侧门外头转了两圈了。”

座上两人神色都是一紧,对视一眼,起身就往门外走。

瞧见侧门里有了动静,长念松了口气,抬步就要上前,哪知刚走两步,余光就瞥见林茂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心里“咯噔”一声,长念捂紧头巾,闭眼就朝侧门冲。

“站住!”林茂大喝一声,提刀而来。

北堂缪刚踏出门,看见的就是这副场景。他扫一眼那穿得奇怪的女子,想也没想就护在了她前头,迎面对上林茂。

“林统领这是做什么?”他冷眼。

林茂身后带了百十来人,气势汹汹地就将侧门给包围住,沉声道:“奉国公之命抓捕逃犯,还请北堂将军莫要阻挠!”

第156章 你善言辞我善刀剑

不说还好,一说是逃犯,北堂缪护着身后人的动作顿时更坚定,浑身的气息也瞬间肃杀。

“殿下?”他侧头,轻轻问了一声。

长念轻轻点头,喘着气低喃:“他们人多,别吃眼前亏,先周旋,调援兵来。”

北堂缪眼眸大亮,欣喜不已,但眼下尚未脱险,他也顾不上寒暄,只得扭头对上林茂,沉声道:“此乃我一故人,哪里是什么逃犯?统领莫是追错了人。”

林茂道:“本官一路追她至此,不会有错,此人是国公妾室,私逃出府,理应抓回。”

长念穿的是一身女装,大庭广众之下,总不好说是七殿下。可若是不说,该如何留住人又免干戈?

北堂缪正为难呢,就见沐疏芳从旁边站了出来,裙摆维扬,气势凌人。

“国公府什么时候也干起了强抢民女的勾当?”她冷笑,“这姑娘分明是北堂府上的妹妹,我都见过,你们却偏说是国公的妾室,若当真迎为妾了,北堂府能不知情么?”

林茂一怔,继而皱眉:“沐大小姐休要胡言。”

“你说我胡言?好,那便问问这位姑娘!”沐疏芳声音清亮,响彻一方,“姑娘,你可是辅国公的妾室?”

长念暗笑,无辜地摇头:“不是。”

“听见了么?”沐疏芳道,“要么是你们抓错人,要么就是国公不顾脸面,想到北堂家来强抢女眷。前者好说,你们走了就是,我们也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后者…”

沐疏芳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林茂:“倒是逼得北堂家兵压国公府也不一定。”

动手么,都要个名头,这名头若是他们亲自给了,那今日就算吃点苦头也不亏。

林茂脸色很难看,他知道这七殿下是断然不能放走的,但眼下沐疏芳这么说,国公又不在,他也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唉,说来咱们国公最近安居一隅,连太子要攻城了也不在意,朝廷千催万请,都请不得他来守城。”沐疏芳十分惋惜地摇头,复又笑,“正好,统领不妨给个台阶,今日就在这北堂府门口闹上一闹,国公欠下人情,总该出山了。”

“事成之后,本宫必带厚礼,多谢林统领。”

她说得像模像样,林茂心里更是疑窦丛生,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自个儿脑子不够用,干脆打发人回去问国公。

然而,北堂缪哪儿会给他那么多的时间?半个时辰之后,巡卫营带人赶来,乌压压的一片士兵,长矛指天,像刺猬背上的刺,森然凌厉。

双方对峙了几柱香的功夫,林茂像是收到了什么消息,脸色铁青,眼珠子一转,手往前一挥。

沐疏芳见势不妙,立马向后转,拉着长念和北堂缪就要退回府里去。

北堂缪微哂,把长念往她怀里一塞,道:“你擅长言辞,我擅长的是刀剑。”

沐疏芳一愣,扶住长念,看着他提了刀挡在她们身前,轮廓被夕阳的光勾勒出来,温暖而令人心动。

眼瞧着是安全了,长念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殿下?”沐疏芳吓了一跳,连忙俯身下来查看。

“没事。”轻轻喘气,长念笑,“我今儿戏演得太真,委实是累了。”

沐疏芳一边瞧着外头一边问:“您是怎么自个儿逃出来的?北堂将军为了救您,正在费心地部署呢。”

“我骗人啦。”长念小声嘀咕,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半是讨夸半是余悸,“叶将白以为我要小产了。”

沐疏芳瞪大了眼看着她。

长念轻笑,拉着她的手,指尖冰凉:“胆子大吧?能蒙得住叶将白的,我是大周第一人。你是没看见,他当真被我唬住了,都没发现我流的血不对劲,我趁着他去熬药,就翻窗去了醉仙斋,让大哥掩护我出来。”

长睫微垂,带着些颤抖,她低声又补上一句:“这人傻,我与他就算有夫妻之实,每每完事,我都是要饮避子汤的,怎的可能怀身子?那么聪明一个人,偶尔也犯蠢。”

她语速越来越快,絮絮叨叨地像是停不下来似的。沐疏芳皱眉,看了她半晌,伸手抱住了她。

喋喋不休的长念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回来了就好,不用害怕了。”沐疏芳温柔地拍着她的背,“不怕了。”

眼前起了雾,长念咬唇,伸手回抱她。

“我差点以为,自己真的要死在国公府了。”她轻声道,“可我没死,既然没死,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和太子颠覆江山。”

门外的打斗没有持续太久,北堂缪提刀回来的时候,天还没黑透。他看了一眼跪坐在地上的两个人,将刀递给下人,大步过去,伸手就将长念给扶了起来。

“更衣,用膳。”

沐疏芳跟着起身,嗔怪地拉了拉他另一侧的袖子,小声道:“殿下正后怕呢,你不安慰人就算了,说话怎么硬邦邦的?好歹安慰安慰,女儿家这时候最容易心软。”

北堂缪睨她一眼,不吭声。

沐疏芳恨铁不成钢:“我这是帮你,你还不听!”

这木头似的呆子还是没有理她,直到将长念带去交给郑姨娘,两人站在屋外等着的时候,他才低声开口。

“我安慰不了。”

“什么?”沐疏芳挑眉。

北堂缪侧头,下巴上隐隐有青色的胡茬,整个人没了对峙时的凌厉,反而有些软弱。他看着她,认真地道:“我也在后怕。”

他比她自己怕得更厉害,所以压根安慰不了人。

沐疏芳顿了顿,抬头看着他,心里涌上来一股子说不清的滋味儿。

北堂缪真的很喜欢七殿下啊,这么刚毅的一个人,喜欢起别人,原来也是小心翼翼又担惊受怕的。

有点可爱,又让人有点心疼。

垂下眸子,沐疏芳道:“人回来了就好,我去看看晚膳。”

北堂缪点头,目光落在后头那紧闭的门扇上,灼灼生华。

长念觉得自个儿这是劫后余生,愣是在浴桶里把皮都泡皱了才起身,换上郑姨娘给她准备的男装。

还是穿这一身更踏实。

勒上束胸,挽好男儿髻,长念再抬头,镜子里的人眼神变得坚定又锋利。

第157章 战意将起

叶将白是没想过她能逃走的,所以肆无忌惮地跟她透露了太子的举措,她如今既然逃出生天,就定是不能让太子得逞。

“二皇子已经赶到了从耳镇外,但有大军阻隔,进不得京都。”

晚膳席上,北堂华满怀感慨:“先帝常视重兄弟手足之情,不曾想驾崩之后,几位皇子依旧还是要兄弟阋墙。”

长念抿唇,她之前一直很相信自己的父皇是真的在意血缘手足,可自从知道大花飞燕是武亲王给的,她突然明白了过来。

父皇不是真心看重兄弟,正因为他不是真心,所以他最疼爱的太子从未将兄弟放在心上。

言传身教,更重要的还是心达,心不达,做再多场面也是白搭。

不知道武亲王去了何处,这么久了,各方的消息都有,独武亲王音信全无。

“老夫已经写信给故友,请他们来京都助殿下一臂之力。”北堂华道,“只是,看这形势,即便殿下不想与太子正面冲突,太子也定会主动攻城。”

皇家争权,向来约定俗成不伤百姓,可太子显然是不想顾念这一点,连派去谈判的言官都砍了,想来是手里兵力充沛,底气十足。

长念抬眸道:“三镇之兵中,有几位老将军已经应承了兄长,决意相助。”

“即便如此,若当真攻城,殿下的顾忌会比太子更多,难以施展手脚。”北堂华叹息,“自古好人难当,要全名声,立正史。”

“倘若。”长念抿唇,“倘若不立正史,当如何?”

北堂华深深地看她一眼,道:“那即便成为明君,史书上也总有阴暗的一页。”

“史书,都是身后之事了。”放下筷子,长念道,“若为了做好身后事,护不住眼前人,那不如不要什么名声。太子有意责我父皇,我必拦他。一旦起冲突,便是只进不退,我是断不会拿身边人的命去换一页光明史载的。”

北堂华一愣,神色复杂地看向她,许久才叹了口气:“殿下这倔强的性子,倒是像极了秦妃娘娘。”

从前从北堂华嘴里听见秦妃,长念只觉感慨,如今知道长辈们的往事,再听就有些不悦了。她起身行礼,道:“时候不早,我与皇妃就不打扰了。”

沐疏芳正在优雅地进食,一块鱼肉吃到一半,不得不生咽下去,跟着她告辞。

场面略微有些尴尬,北堂华深感意外,北堂缪却是没说什么,安抚了父亲,送了她们一程。

一路无言,直到回到宫里,长念才低声开口:“我是不是有些失礼?”

沐疏芳点头。

“可是,一开始若不是北堂将军,也许我也不会变成秦妃的孩子。”长念抿唇,有点委屈,“他不让秦妃换孩子,我生母再不喜欢,也应该会养着我呀,毕竟…我挺可爱的。”

嘴上说着俏皮话,眼睛却是红了,长念拉着沐疏芳的手,低声问她:“男女真的那么重要吗?”

沐疏芳摇头,不重要,只是看谁倒霉一点,遇见那种不明事理的父母。

心里稍宽,长念低声道:“明日我要去一趟工部,你好生在宫里等我。”

沐疏芳还是不说话,只点头。

长念觉得不对,眨眨眼问她:“我真的那么失礼,叫你气得都不愿同我说话了?”

“不是…”沐疏芳沙哑着嗓子勉强开口,“是我…被鱼刺卡着了。”

长念:“…”

七殿下回宫的第一个晚上,没什么大肆庆祝,也没什么后怕伤心的气氛,几乎半个晚上,殿下都在帮她的皇妃取鱼刺。

沐疏芳是个宝贝,长念坐在灯边默默地想,且不说她言辞有多厉害,人有多大胆,单凭她喉咙里能塞下小拇指那么长的鱼刺,还能塞一路不吭声,就已经是绝无仅有了。

“以后我一定给你找个好人家。”长念握拳。

沐疏芳喝着茶润喉,闻言撇嘴:“我看天下男儿皆傻子,料天下男儿看我应如是。大家彼此都看不顺眼,还嫁什么人呢,不嫁了,跟着殿下混吃混喝就不错。”

长念很意外:“你这么多年,见过的俊杰也不少,就没有一个动心的么?”

眼里有一瞬间的失神,沐疏芳抿唇,垂眸笑道:“没有。”

也挺好,长念想,天下女儿大多为男子附属,疏芳通透,另辟蹊径也未尝不可。

第二日,长念说是去工部,实则在工部召见了兵部、吏部等多位要臣,众人已经许久没见着七殿下的面,正是惶惶不安,赵长念适时出现,恰好给他们吃了定心丸。

“有消息称,近日东门敌情严重。”冯静贤与她独留茶座,沉声道,“太子似是想从东门攻城,东门附近的百姓已经奔逃,守城将领也有两个受蛊惑投敌的。这两日小雨,但钦天监说明日就是大晴,晴日攻城便利,殿下还是该早做防备。”

长念打开地图看着,沉吟。

“可要请武将过来看看?”冯静贤问。

殿下毕竟没什么出身,鲜少涉猎兵法,盯着地图看能看出什么花来呢?冯静贤觉得这事儿还是得靠武将。

然而,殿下竟道:“不必,待会儿你随我去一趟兵营便是。”

冯静贤不太放心,顺她意思与她去兵营,还是让几个武将多参谋参谋。

参谋完出来,武将跟他咬耳根,说这行不行啊?殿下听他们说了半晌,只点头,让他们明日一早兵分两路在东门附近等着,别的什么也没说。

冯静贤很是担忧地跟着长念去兵营里挑住处,小声提醒:“殿下,上位者,还是当知人善用。兵营里那几位武将都是熟读兵法之人,当世著名兵法书《战策》还是那几位编纂的,听听他们的话总是没错。”

长念笑道:“我听了。”

听了还是自己动手安排?冯静贤皱眉,明日太子无动作还好,真有什么动作,应付不住可不就惨了?

他是向来相信殿下的,但这行兵打仗之事,他一个文臣又不懂,心里越发没底,一宿都没睡着。

天刚蒙蒙亮,外头就有动静了。

第158章 攻城

国公府在子夜时分被大量守卫里外护了三层,可一个时辰之后,巡卫营士兵前来,长剑相对,又将那外头围了三圈。

府里的人有些焦灼,良策低声道:“主子,咱们困在此处,并无退路,若外头加以援兵,怕是守不住。”

叶将白满目戾气,兀自坐在椅子里,沉声道:“他们不会加援兵。”

“为何?”良策不解。

许智见主子心情实在不佳,便将良策拉至一旁,轻声道:“那位回宫了,她向来是忌惮咱们主子的。眼下太子要攻城,她疲于应付,必不会同时对咱们主子下手。只是担心主子在背后使绊子,故而派人来围了国公府。”

原来如此,良策恍然,可又皱眉:“咱们主子那么担心殿下,她怎么还忍心如此对主子?”

许智轻笑,捻着胡须摇头:“殿下没做错,倘若今日她不派人围住咱们,必定是腹背受敌。在情爱和大事之间,这两位主子都掂量得很清楚。”

良策怔愣。

叶将白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外头有一树没了花骨朵的桃花,风一吹,萧瑟得很。他心里恼意盈斥,决意是再也不给她留半点情面了,下回兵戎相见,一丝生机都不会给她留!

然而,恼过之后,他又忍不住想,她肚子里的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那样的情况下都能逃跑,她也真是忍得疼!身上本就七摔八跌诸多伤口,又受伤,还要小产,就算她打赢太子又如何?身子弱得怕是…

烦躁地起身,叶将白在屋子里踱步,沉声道:“派人去打听打听消息。”

“已经在打听了,主子。”许智上前道,“子夜七殿下就已经从兵营动身,眼下算算时候,应是在东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