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我将来为帝,你便给我看?”

“…”

这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对话了,久到长念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忍不住苦笑。

当时听见他说这个,她惊慌不已,唯恐他有不臣之心,要杀她父皇皇兄。而如今…当真是应验了,她却没想过自己会坐在他身侧,如此平静地听他说话。

“玩笑而已,你板脸做什么?”叶将白斜眼瞥她,“油沾脸上了。”

回过神来,长念慌忙擦了擦脸。

篝火燃尽,烤肉也吃了个饱。叶将白道:“早些休息吧,明日还要与兵部议事。”

“兵部,你不是让风停云接管了?”长念好奇地道,“还要亲自去议?”

提起风停云,叶将白垂眸:“他这几日心情不好,咱们帮着分担些。”

风停云心情不好?长念觉得很稀奇,印象里每次看见风大人,他都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办事也妥帖,还从未见过他耍这种性子。

不过叶将白都不在意,那她便也点头:“好。”

主屋被收拾了出来,放了两张床榻,中间只隔一扇兰亭鸟兽屏风。长念觉得有点别扭,可抬头看看叶将白,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再扭捏倒显得她矫情。

于是长念咬牙就躺上了床。

夜间下过一场春雨,长念本还有些失眠,却渐渐被淅沥沥的雨声催得入了睡。她这一觉睡得不太稳当,醒来的时候屏风另一边已经没了人。

“主子,该去兵部了,国公已经先行一步。”

“是我睡太久了?”长念有些不好意思。

红提想了想,摇头:“应是国公没睡好,眼下还有乌青呢。”

洗漱更衣,长念小声叨咕:“所以做什么要同吃同睡,相互折腾么不是…”

用过早膳从侧门偷溜出国公府,长念正在车上翻看兵部如今的名册呢,冷不防车就被人拦了,有人高喊:“国公!”

嘴角微抽,长念看了看四周,这才想起她坐的是叶将白的马车。

“休得无礼!”雪松在外头呵斥。

喊声顿了顿,接着似是有人跪了下来,痛声道:“请国公为小儿做主!风大人他自恃国公倚重,近日来又祸害了不少人家的公子,我家小儿原本也是勤学上进之人,自从与风大人相识,便魂不守舍,做起那涂脂抹粉的勾当!国公,下官家里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长念听得眼皮直跳。

叶将白不是说风停云心情不好么?没心情做事,倒是有心情去勾搭别人家的儿子啊?

“知道了。”雪松在外头应承,“大人先回去,国公会处理此事的。”

“谢国公,谢国公!”

停顿的马车继续往前走,走了一段之后,长念才道:“雪松,方才那是谁?”

“兵部的侍郎,安永生。”雪松道,“殿下不必操心,国公会提点风大人的。”

长念颔首,又觉得纳闷:“他既喜欢男子,做什么不找一个合意的,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偏生要闹得朝中鸡飞狗跳。”

“殿下有所不知。”雪松叹息,“风大人他,也不是生来就喜欢男子。”

“嗯?”长念很意外,“不是生来…是什么意思?”

“风大人打小与人订亲,他的未婚妻是个很好的姑娘。”雪松低声道,“两人青梅竹马,是一同长大的。风大人爱极了那位姑娘,打算待她满了十六,便迎她过门。”

“但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雪松的声音里满是惆怅,“那姑娘临着婚期的时候死了,风大人寡欢三年,被国公拿着鞭子打醒的,清醒之后,他便只与男儿亲近,再不看女子半眼。”

长念怔愣,脑海里浮现出风停云那张不甚正经的脸,一时觉得心里堵得慌。

看起来那么荒唐的一个人,竟有这样的往事?

“那姑娘是怎么死的?”长念忍不住追问。

雪松一顿,却是不愿意说了,只道:“前头就是兵部了,殿下准备准备吧。”

按理说有叶将白在,风停云的未婚妻无论如何都不会死才对,除非是有重病,亦或是出了什么不可预测的意外。可是,雪松竟然三缄其口,那风停云未婚妻的死因可能就没那么简单了。

眼下也不是想那些的时候,车停下,长念整理好衣袍进去兵部,顺便就见了见冯静贤。

“殿下。”冯静贤低声道,“家书已经传去姚副将手里,姚副将说今日子时给回信。”

“他有什么反应?”长念问。

冯静贤道:“他只扫了一眼信封上的字就接过去了,没有当面打开,看起来对下官还有戒备。”

长念皱眉,心想难不成叶将白才是对的?这人当真不在意自己一家老小的死活?

“殿下。”兵部有人出来迎她,笑着行礼,“下官是主簿梁有才,眼下各位大人尚未到齐,殿下不妨随下官去各处走走?”

“好。”长念应下。

梁有才显得十分殷勤,一路给她介绍各处的功用和官员,末了还道:“听闻殿下之前为了军饷,当掉一批珍宝,各位大人一商量都觉得殿下虽是大公无私,但这银子怎么能让殿下一人出了呢?故而几位大人合力寻回几件,待会儿还请殿下带回去。”

长念顿了顿。

要是没跟叶将白混过,她可能真的会当人家是体贴她,但眼瞧过这些人用各种各样的借口给叶将白塞红礼,长念心里很明白,这人也是在给她送礼呢。

“不必了。”她道,“已经换了军饷的东西,哪里能拿回来呢?”

“这是下官们的一片心意。”

“心意领了,东西就不用了。”长念道,“各位也是拿俸禄的人,俸禄不多,日子也不好过,总不好平添负担。”

梁有才急了,连忙引她去一侧侧堂,打开箱子给她看:“您瞧,都说是您喜爱的宝贝,咱们才收回来的,也没多少银子,殿下总不能这样拂各位大人的好意。”

满满当当的一箱子,全是昔日国公府里的珍宝,值多少银子赵长念心里清楚得很,当即就沉了脸。

第189章 玉器

叶将白已经在兵部逛了好一会儿了,众人给他塞的红礼自然更多,他也没推辞。只是看着日头不早了,便问了一句:“七殿下人呢?”

随行官笑着道:“梁大人引着在四处巡查呢。”

脚步微顿,叶将白眯眼:“你们也拿这一套去对付她了?”

随行官干笑:“这…自然都是要显示诚意…”

“傻了!”叶将白甩了甩袖子,“我给你们颜面,七殿下可未必会给。”

“下官们是打听过的,七殿下最近缺这些,咱们才敢大着胆子送。”随行官道,“就前几天,殿下还卖掉了几件宝物,听说是先帝赐的,殿下很是舍不得,却像是急着用钱,没要太高的价就卖了。”

叶将白一愣,皱眉:“当真?”

“当真,您还信不过咱们吗?”随行官道,“也不知道七殿下是怎么想的,如今她想要什么,只消说一声,谁不会巴巴地给她送去?她偏要自己准备银子,去当铺里换一块冰种,还被那当铺的掌柜坑了一笔。若不是那掌柜的在宴会上跟人炫耀,这事儿咱们还就不知道了。”

“等一下。”叶将白侧头,“你说她换了什么?”

“一块冰种玉,殿下好像很是喜欢玉器,故而梁大人他们准备的也都是玉器。”

瞧着辅国公脸色不太对,随行官连忙道:“您放心,咱们也是投其所好,就算没有功,也不会有过。”

袖口微微收紧,叶将白听得走神,眼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

“那块冰种玉,她花了多少银子?”

“回国公,五千两。”随行官唏嘘,“也不知道殿下是怎么想的,竟是非要那东西不可,便只能让当铺的掌柜狮子大开口。”

他腰上悬着的挂件,竟这么值钱么?叶将白勾唇,眼眸里的光一点点汇聚,最后竟是没忍住轻笑出声。

“国…国公?”

“不用管我。”叶将白自顾自地笑,狐眸里星光盈盈,“遇见了值得高兴的事,你且让我乐会儿。”

随行官满脸惊恐,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手足无措地看着他笑。国公是时常带笑的,但谁也没见过他笑得这般真切,仿佛半个春日的阳光都落在他脸上了,翩翩的仪态也不再要,撑着膝盖笑弯了腰。

“你替我去问问,殿下的东西卖给谁了。”叶将白边笑边道,“若能寻着,都赎回来。”

“是!”随行官连忙应下,转头去吩咐人。

“国公,七殿下朝这边来了。”良策低声禀告。

叶将白且笑着呢,抬头一看,就见赵长念一副气鼓鼓的模样从走廊那边过来了,身后跟着个满头冷汗的梁有才。

一看这模样也知道发生了什么,叶将白大步走过去拉住她的手腕,心情极好地调侃她:“谁惹着咱们殿下了?脸色这么难看?”

长念抬头看他,小脸有点发红,一副又羞又气的模样,瞥了梁有才一眼,将他拽去一边。

“京都被攻打的时候,我曾向三省六部求援,当时众臣纷纷捐出‘家财’,几十两一百两,还跟我说什么两袖清风囊中羞涩。”长念气得嘴巴都鼓起来,“我当时还信了,眼下才发现,他们哪里是什么囊中羞涩,分明是事不关己。到了要送红礼的时候,一个比一个家财万贯!”

叶将白轻笑:“还以为殿下早就明白了,朝中百官,能共患难折两三,求富贵者七八。”

“我只是觉得,他们怎么连‘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都不懂?竟然袖手旁观京都沦陷…”长念气得很,“整个朝野,只有我身边的人捐出来的银子多些。”

“嗯?殿下是不是少算了一个人?”叶将白挑眉。

“谁?”长念道,“但凡捐得多的,我都登记在册的。”

伸手指了指自个儿,叶将白叹息:“我堂堂国公府,连玉阶都被撬了,竟没在殿下心里留半点好?”

“…那怎么能一样。”长念撇嘴,“那是我抢的。”

“真好意思说,若不是在下故意留下,殿下真以为能挖着那么多宝贝?”叶将白哼笑,“想得美。”

“你们这些贪官,都是国之蛀虫!”长念恼道,“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一个朝堂里不能全是好官,有时候贪官也是很有必要的,殿下可明白?”

“不明白!”长念龇牙,“我才不同你们沆瀣一气!”

“那当初是谁收了我的银子,笑得眉毛不见眼的?”

长念:“…”

心虚地别开眼,她小声道:“当时有些缺银子周转,往后…反正是不干了。”

叶将白笑她,又觉得她这模样实在好玩,便抱着手臂问:“方才他们给你看什么了?”

“一大箱东西。”长念郁闷地道,“很值钱,都是你府里流出去的。”

“那你也不收回来?”

“不收!”长念龇牙,恶狠狠地瞪他,转身就要走。

这气鼓鼓的样子,活像是炸了毛的猫,叶将白越看越好笑,抬袖挡脸,笑得放肆极了。

然而笑着笑着,突然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叶将白放下手,就见方才气得要走的人又站回他面前,脸上表情很是挣扎,犹豫了许久,才从袖子里掏出一颗玉珠来,塞到他手里。

“我只能买得起这个了。”赵长念闷声道,“给你。”

笑意一顿,叶将白眨眼,低头看下去。

蓝盈盈的玉珠子,是他以前喜欢握在手里的玩物,他所有玉器珍宝里最便宜的一件。

心里突然就涌上来一股子热流,直接将整个心都包裹住了,叶将白喉咙微紧,慢慢将珠子握住。

“殿下…买这个做什么?”

“不知道。”长念烦躁地道,“就当我是一时兴起吧。”

说罢,扭头就走。

叶将白想也没想,伸手就把人拽住。

“做什么?”她凶巴巴地回头。

“你…”喉结上下滚动,叶将白垂眸轻笑,“要走去哪里?马上就是议事的时候了。”

收住步子,长念撇嘴:“那走吧,我与你同行…国公是热着了?”

“嗯?”叶将白摇头,“没有。”

“那怎么脸色如此古怪?”长念歪了脑袋打量他,“想哭还是想笑?”

第190章 信任

叶将白哪里能告诉她,他这个收礼无数的人,眼下正被这一颗便宜的玉珠子感动得不行呢?她是惯常没银子的人,那么生气人家准备的红礼多,却还是买了颗珠子给他。

他觉得自个儿的心都要化了,却不想在她面前太过狼狈,只能死死握着她的手,垂眸道:“身子…有些不舒服。”

面前这人似乎完全不觉得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闻言“哦”了一声就反扶了他一把:“那今日议事就快些,好让您回去休息。”

顺着她的力道往前走,叶将白越走重心越歪,最后整个人几乎压在了她身上。

长念不疑有他,只想也许是这人太虚弱了,便扶他进门,找了椅子给他坐下,又给他递了杯热茶。

受此待遇,辅国公立马更“柔弱”了,哼哼唧唧两声,小声道:“嘴巴好苦。”

“昨日没睡好,着凉了吧?”长念伸手掏啊掏,在袖袋里找出小包蜜饯,打开给了他一颗,“午膳让他们备些清淡的。”

“他们哪里肯?”叶将白小声抱怨,“每次大鱼大肉不说,还非得喝酒。”

“那哪儿成啊?”长念道,“让人挡着些。”

看了看他身边,只有一个良策,想来也是挡不住,长念犹豫一二,道:“我也留下用膳吧。”

“好。”叶将白飞快地就应了。

兵部的人陆续到齐,众人惊奇地发现,今儿的辅国公好像心情极好,坐在主位上,那嘴角就没拉下来过。

大家忍不住想,难不成是有什么局势变动,对这两位很有利?

恐怕是了,不然辅国公也不能高兴成这样啊?就连他们说话啰嗦,他都没嫌烦。

一众官员相互递了眼色,收敛起小心思,老老实实地听辅国公安排。

武亲王是收到叶将白与七殿下交好的消息了,所以城外驻扎的兵力一直没敢贸动。他兵力有一定的优势,但若叶将白与赵长念合作,他也没法以一敌二。

于是唯一能做的,就是离间。

叶将白在休息的间隙,就听见人喋喋不休地劝:“国公,七殿下与武亲王都是皇室血统,与他们为谋,恐怕最后都是给他人做嫁衣,国公万要想清楚才是。”

“七殿下心思深沉,武亲王也不是省油的灯,若不能让他们互相残杀,便逐个击破也好。在下有一计,还请国公一听。”

“国公早下决断,眼瞧着马上就是藩王进贡的时候了。”

狐眸凝视着院子里的花,叶将白神色恍惚,好半晌才问:“你的意思是,先与七殿下合力压住武亲王,再反制七殿下?”

“是。”谋臣递来一个小瓷瓶,“只要有这个东西在,国公大业必成。”

翠绿色的瓶子,看着就让人不太舒服。叶将白伸手接过,疑惑地看着这人。

“这是蛊虫。”谋臣低声道,“子蛊只要喂给七殿下,他日武亲王溃败,七殿下若想再与您争,便杀死母蛊,殿下立即随之暴毙。”

指尖微动,叶将白垂眸:“这是哪里来的?”

“机缘巧合从一个苗人手里拿了两对。”谋臣道,“一对已经试过,成的。另一对就在这里。国公,这蛊虫珍贵,整个苗疆一年也就出这么两对,您若是没有把握,让在下来也可以。”

手指收拢,叶将白道:“不必,眼下我与她最是亲近,这虫子交给我即可。”

“是。”谋臣颔首,看了看他,又有些迟疑地道,“这几日是苏姑娘的忌日,风大人已经醉酒三日,嘴上虽是不说,但他有多痛苦,国公应该知道。”

斜眼看过去,叶将白不悦:“你想说什么?”

“在下没有别的意思。”谋臣连忙行礼,“只是希望国公记得这一路有多少人为大业牺牲,切不可因为一个人,而负了如此厚重的忠诚。”

多年以前,风停云替他去偷户部密册,不料被当时的户部尚书撞见,一路提剑追至德隆街。他的未婚妻苏氏当时正在德隆街的绸缎庄里挑选嫁衣的料子,见状立马上前拦住尚书去路,想拖住他一二。可那密册实在太重要,户部尚书见她不肯让路,怒极攻心,竟是一剑就刺向她心口。

“我不知道她突然出来帮我拦着了,我还抱着册子在往巷子里跑,压根没看见她。”彼时风停云红着眼抱着酒坛子道,“我若是看见…若是看见,她定就不会死了。”

“叶将白,你说,我要这破册子做什么?做什么!”

他在旁边愧疚地看着,只能说出一句:“他日大业若成,必以皇后礼制重葬于她。”

那个时候的风停云差点因喝酒过度而亡,是他硬生生将他拉着,同他说天下,说大业,硬生生将人拽回来的。

回来之后的风停云,似乎只剩下一个目的,就是等着他穿上龙袍,等着看他的未婚妻风光再葬。

捏紧了手里的瓶子,叶将白闭眼道:“我比谁都清楚,不能负他。”

谋臣松了口气,拱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