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柱香之后,两人一起站在了荷花池边上。

“国公又想做什么?”长念冷眼看他。

叶将白深吸一口气,伸展了手臂,轻松地道:“明日殿下要登基,在下心里不太好受,所以想让殿下陪着看看风景,喝喝茶。”

长念很想说她没空,明日的流程还没熟悉透彻,礼部刚送来的折子也还没看,还有字没练好,许多事都没处置妥当,哪儿来的闲心看风景喝茶?

然而,侧眼一看叶将白那表情,她就知道,她要是敢拒绝,这人一定又会看向她的右手。

宫人搬来了两个贵妃躺椅,就放在假山一侧的树荫下头,叶将白一点不见外地就躺了上去,长念瞪了他半晌,无法,也跟着躺下。

手边的矮几上放了新茶,目之所及是一片清新的荷花,日头灿烂却晒不着这一处,凉风习习而过,让人舒服得打了个呵欠。

长念本来还想问叶将白,最后一个条件是什么?然而一个呵欠下来,她困倦地闭上了眼,喃喃两句,却是没说清楚,想再说,也没了力气。

黄宁忠一直戒备地看着叶将白,生怕他图谋不轨,刺杀殿下。但是看着看着,他有点懵。

殿下在躺椅上阖了眼,叶将白本在看荷花,不消片刻却转过来看她,眼里带着的不是杀气,而是莫名的…黄宁忠看不明白,只觉得他眼里看见的荷花许是没消散,还带着潋滟的池光,全落在殿下身上。殿下睡着了,他也没喊醒。

黄宁忠后知后觉地发现,辅国公好像不是想出来喝茶看风景的,只是想找个由头,让殿下睡一觉。

更奇怪的是,殿下分明那般戒备他,却竟可以在他身边入睡。

这一觉睡得极好,长念醒来的时候叶将白已经出宫了,黄宁忠神色古怪地扶她起身,低声道:“国公走的时候说了,明日的‘国泰民安’四字,当赐给眼下握着兵权的梁将军,不算条件,而是他的建议。”

长念皱眉。

梁将军是叶将白的人,他自己不去安抚,却让她来赐字么?

赐字不是什么难事,但她的手…恼恨地捏了捏手边的手臂,长念心里烦躁,眼眶发红。

别的麻烦她都可以解决,自己的手废了,她该怎么来应付?

第211章 我不称臣

身上有持续不断的疼痛之时,人往往容易暴躁。若伤势过于关键,那导致的结果就是——

长念换上龙袍的时候,从镜子里看见了眼下乌青的自己。

泄气地别开脸,她问旁边的沐疏芳:“这个模样,像皇帝么?”

沐疏芳给她整理好衣襟,叹息道:“反正众人也都是跪着不敢抬头的,没人能看清您的模样。”

桌上堆满了废弃的宣纸,全是她用左手写的字。长念昨儿晚上依旧没睡着,焦虑一晚上,练出来的字勉强能入目了。

只是,她要用左手写,就得想办法遮挡,紧张之下是否还能写好,长念心里一点底也没有。

外头响了一声钟,十八个宫女迈着小步进门,手持龙形灯,整齐地跪在两侧,长念深吸一口气,按照之前学的规矩,一步步往外走。

太阳还没出来,天地一片寂静,但钟声一响,四周都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

还没入宫门,罗将军便拉着林茂道:“听闻国公昨儿进宫了?”

林茂神色复杂地点头:“是,还去与殿下下了棋,听说赢了些好的彩头。”

罗将军不解地倒吸一口气,摸着下巴道:“我听人说殿下似乎是手受了伤,而且还不轻,怎么还能下棋?”

“这我就不知道了,宫里最新的消息,说那位无任何异样。”

低咒一声,罗将军随林茂一起入了宫。

“陛下。”红提早早地改了口,走在长念身侧低声道,“冯大人那边传来消息,说国公更改了流程,似是不打算行臣礼。”

意料之中的事,长念苦笑,叶将白那么傲气的人,哪里会这么轻易向她俯首称臣?

“他不阻挠,就算是情分了。”长念道,“别的都随他吧。”

红提沉声道:“国公未必不想阻挠,北堂将军带人压着而已,宫里从昨晚起就不太平,御林军调度也十分不顺。”

叶将白麾下仍有众多武将,就算他放她一马,他手下的人也难免动些手脚。长念叹了口气,只觉得头上的龙冠重得要命,身上的龙袍曳地,也在拽着她不让她前行。手腕上依旧有尖锐的刺痛,一宿没睡的身子发软,要不是勉强撑着一口气,她真是要倒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了。

黎明破晓,天地间陡然生光,长念踏上了宗庙前的百级台阶,端正着姿态,一步步地往上走。

台阶慢退之间,她突然就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年幼时经常望着窗外的秦妃,想起在她坟上嚎哭的北堂华,想起不待见自己的父皇,也想起伸手抱着她的叶将白。

都想了一个遍,长念才发现,原来叶将白也曾待她不错,哪怕彼时各自怀揣算计,他也会伸手接她吐出的龙眼核,会笑着说,给她种一棵龙眼树。

耀眼的阳光从宗庙一侧的屋檐上照射过来,长念抬头,微微眯眼,就看见了台阶尽头站着的那个人。

文武百官都跪在了下面,独他一人捏着一卷画轴,高高地站在上面俯视她,双眸含笑,像是在等着一场好戏。

叶将白…

看见他手里的东西,长念陡然捏紧了左手。

她要写“国泰民安”,竟是他亲自来捧卷么?

本就紧张,眼下更是浑身冒冷汗,长念咬牙,一步步朝他靠近,看着他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清晰。

“还扛得住么?”叶将白带着戏谑小声问。

长念没理他,只偷偷拽着厚重的礼服,给自己省力。踏上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望进他的眼里。

叶将白微怔。

橙色的晨光将两人包裹,面前这人眼里有他没见过的坚定和不容置喙的霸气,小小的身板撑着龙袍,倒也有那么两分君临天下的味道。

“看来是准备好了。”移开视线,叶将白看向旁边的捧砚之人。

定国公慈祥地看着长念,眼底却依旧是有掩饰不住的紧张,手里的双龙戏珠砚台以极小的弧度轻颤着,里头的墨水粼粼泛光,折出一抹朝阳来。

他伸手递给长念一支毛笔,长念侧目看了看四周,以左手接下。

“这墨宝,可是要被收藏的,您确定左手来写?”叶将白轻声问。

“能写就行,国公难不成还要指手画脚?”长念轻轻蘸墨,声音微紧。

叶将白笑了,看着她脸侧滑下的汗水,捏着画轴道:“宫中传言新帝右手重伤,今日众多的人等着看您这墨宝来证实猜测,您真以为左手写就可以了?”

长念一怔,心里跟着往下沉。

四周的声音好像都离她很远了,长念懵着脑袋想,要是被人发现这东西是她左手写的,是不是又要被非议一番?然后朝政再起波澜,面前这个人又要趁虚而入…

脚下发虚,长念微微趔趄,勉强撑住,咬牙道:“国公展卷吧。”

事已至此,没有什么退路。

叶将白脸上的表情让她生气极了,长念捏着毛笔看着他展开画轴,心想若是有一天她完全掌权,她一定把他大卸八…

国。

画卷滚开,露出了一个写得工工整整,笔迹与她的极其相似的字。

长念愕然,看看那字,再抬头看看后头举着画卷的人。

叶将白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孩儿,此时笑得格外恶劣,下巴微抬,示意她动手。

长念傻傻地举起毛笔,这人便继续展卷。

她今日的礼服极为宽大,叶将白这样展开,从她身后看,只看得见一个个写好的字从右边被拉展开去。

定国公离得近,当然是看见了怎么回事,捧着砚台的手更是抖得厉害。

长念茫然地看着这四个字在自己眼前展开,然后就听得叶将白喝了一声:“好!”

响亮的声音,吓得她一个激灵,台阶下的文武百官霎时都起身再重新跪下,声音整齐,听得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她不明白这人是什么意思,再抬头,却听得叶将白小声道:“皇位给你,但,我不会称臣的。”

心里一股子奇怪的感觉翻涌而上,长念放下笔,眼看着他将写好的卷轴递给旁边的太监,再拢袖,施施然站到旁边皇亲的队伍里去。

第212章 皇位

工整的“国泰民安”四字被展于阶下文武百官面前,有人往上偷瞥一眼,又惶惶低头,心思百转,终究是没有妄动。

长念随着执礼太监的指引一路往前,越过叶将白,往宗庙前最高的龙椅方向走。

大太监展开圣旨,尖着嗓音念:“予未小子,奉承圣业,夙夜震畏,不敢荒宁。先帝受命中兴,德侔帝王,协和万邦,朕承大运,继体守文…”

每四个字,长念就依制前行一步,待他念完,她便在龙椅之前站定,振开袖袍,面朝宗庙而拜。群臣起身随她再拜,袖袍甩动与膝盖跪地之声干脆利落。

长念再起,转身拢袖而坐,便听得下头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任是谁站在这上头,都会被这景象震撼,长念喉咙发紧,强自坐稳,抬手朗声道:“平身。”

“谢陛下——”

从殿下变成了陛下,好像只有一个字的变化,然而这其中经历的波折委实数不清,更何况,就算加冕为帝,长念也不敢保证自己能把这位置坐多稳当。

右下手第一个站着的人便是叶将白,一身绛紫色朝服十分霸气,旁人都拱手低头,只他站得笔直,一双狐眸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长念心里这个愁啊,一点没比之前少。

如叶将白的愿,典礼之后的封赏,她加上了他给的名单上的人,封赏都不低,但大多是空名头。只苏芜儿的恩赏没明说,但她已着礼部私下去办。

令她没想到的是,被封赏的这些人似乎都很意外,尤其是梁永生梁将军,这个叶将白麾下如今兵权最重的人,上前听封时瞪大了眼,继而身子发颤地跪下行礼:“谢主隆恩!”

长念不太明白他这是什么反应,下意识看一眼叶将白,后者漫不经心地回视她一眼,抬袖掩唇打了个呵欠。

“…”她觉得这人简直是在挑衅,但眼下,她拿他半点办法也没有。

登基大典从天不亮一直进行到了下午,长念精疲力尽地从龙辇上下来的时候,就看见北堂缪在盘龙宫前恭恭敬敬地朝她行礼:“陛下。”

身后跟着二十个宫人,长念想跟他说说私话也不成,只能挺直背脊道:“北堂将军辛苦,今日大典顺利,是将军的功劳。”

“是微臣分内之事。”北堂缪低头行礼,看了看她身后的仪仗,想说什么,终究是将话咽了回去,只道,“陛下今日辛苦,还请好生歇息。”

“好。”长念点头,“将军可要进去坐…”

话还没说完,旁边的大太监就小声提醒:“陛下,今日皇后入主中宫,等会要来谢恩,宫里不能留外臣。”

说了半截的话硬生生被咽了下去,长念无奈地看向北堂缪,后者拱手道:“谢陛下恩典,但微臣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先告退了。”

“将军慢走。”

北堂缪颔首,只抬头的一瞬匆匆看她一眼,然后便垂眸,退了下去。

长念觉得,当个皇帝好像一点也不自由啊,她想跟兄长说话不行,累极了弯腰走路也不行,一宿没睡,现在想闭眼更不行,还要等疏芳来谢恩。

气闷地回盘龙宫坐着,长念小声嘀咕:“这皇位,还不如不要呢。”

宫里百官散去,梁永生在宫门外拦住了林茂和罗宏的车驾,皱眉问:“你们觉得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的封赏,他得了个安国大将军的封赏,林茂升为护城军统领,罗宏亦是升了忠勇大将军——这是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毕竟他们是辅国公的人,也曾带兵与当时的七殿下交锋过,甚至将她赶出了京都。就算陛下如今宽宏大量,也断没有反过来给他们这么大恩赏的道理。

本来他们还伺机行动的,可这一场封赏下来,几个人的心都乱了。

跟着国公是想求荣华富贵,那现在他们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了,他们…该怎么办啊?

罗将军嘴巴都咧到了耳朵根:“还能是什么意思?器重呗,老子为国带兵这么多年,一直是个四品武将,如今终于得封二品,说明新帝有眼光。”

林茂的脸色很难看,瞪他一眼道:“真要是这么简单,我头砍下来给你们当球踢!”

“林统领有何看法?”梁将军连忙问。

“这封赏,多半是国公替咱们要的。”林茂神色恹恹,“若不是他,陛下不可能如此大方,黄宁忠尚且只是被封二品元帅,你我曾与陛下作对,她凭什么给这高官厚禄?”

“国公?”罗宏皱眉,“怎么可能是国公呢?咱们都与国公犟着呢,更何况,陛下登基,国公不被处置已经是万幸,哪儿来的余力替咱们讨封赏?”

“你太小看国公了。”林茂恼道,“国公厉害着呢,新帝如今许多事都要倚仗他,一时半会,没人能处置得了他。”

罗宏一脸不信,梁永生却是若有所思,而后道:“若真是国公替咱们求来的,那咱们是不是应该给台阶下?”

有这么好的恩赏,谁还会硬着头去和新帝作对?他们光吃年俸就能福荫全家上下了,又何必去做那掉脑袋的勾当?

梁永生问这话就已经是打定了主意,只是看林茂犹且愤然,他不好直说。

林茂沉着脸道:“各位自己决定便是,国公自缴羽翼,我又能如何呢?”

说罢一甩袖,翻身上马就走。

新帝登基,京都里忙成一片,沐疏芳和北堂缪定国公等人天天有应酬,便只留了长念一个人坐在御书房里,对着成堆的奏折发呆。

大太监还在旁边劝她:“殿下,这些折子堆太久了,恐要耽误许多大事,您还是早些批复为好。”

长念闭眼,她倒是想批复,可按照规矩御书房里站了八个太监两个宫女,她要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左手写字,惹人闲话不说,写出来的字下头的人也不一定能看懂。

“你们先退下吧。”长念试着吩咐。

然而大太监惊恐地摇头道:“陛下,您身边按规制要留六个人,不能全退下的。”

第213章 别生气了

长念有点恼:“规制比朕的圣旨还有用?”

大太监被她吓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陛下息怒,规矩是祖上定的,奴才们不是不能退下,只是怕坏了规矩,惹出不少麻烦。这宫殿大,陛下若有什么吩咐,咱们在外头不一定能听见,更何况您也需要人磨墨,需要人收拾折子,还有…”

“行了。”被他念得头皮发麻,长念抹了把脸,“不退就是了。”

“谢陛下。”太监颤颤巍巍地起身,活像是被吓破了胆,抖着唇在旁边站着,瞧着可怜兮兮的。

长念叹了口气,动了动自己的右手,疼痛依旧,手指僵硬也依旧。她曾经面对千军万马也没惧怕过,但现在,长念觉得,奏折真的比敌军可怕多了。

正气闷呢,外头突然传来通禀:“陛下,辅国公求见。”

一听这人来了,长念心情更差,很不想见他,然而她所在的位置迫使她只能点头:“请他进来。”

叶将白今日穿的是一身藏青色的朝服,绣了展翅飞鹤,带着满身的清风进门,礼也不行,只笑道:“这御书房里怎么阴沉沉的?外面那么好的日头,陛下也不开开窗?”

长念深吸一口气,皮笑肉不笑:“国公要是想晒太阳,何必来这御书房呢?”

“来见陛下,自然是有事要谈。”叶将白突然正经了语气,神色也严肃起来,“还请陛下屏退左右。”

“这…”长念摇头,“按照规制,朕身边是必须有人随侍的。”

“哦?”叶将白冷笑,“那贻误军机也没关系?”

旁边的大太监皮子一紧,默默往下退了两步。

长念眼皮微抽,无奈地道:“那就都退下吧。”

“是。”这会儿倒是不跟她跪哭什么规制了,十个宫人溜得飞快,全去大殿门外站得规规矩矩。

大殿里少了人,长念反而松了口气,问叶将白:“有何要事?”

叶将白走近她,扫一眼她的右手,道:“西北旱情严重,折子递上来已经半个月,陛下若还不批复,怕是要饿殍遍野。”

脸颊紧绷,长念捏了折子摔去他面前:“国公既然都看过了,不如帮朕批复?”

这要是别的大臣,闻言一定会跪下去,唯恐皇帝怀疑自己有不臣之心。但叶将白不仅不惶恐,反而顺手就接过,抽掉长念龙椅上挡事的手枕,十分自然地就坐了下来。

长念:“…”

伸手提笔,叶将白翻着奏折道:“刚登基,事儿自然要办得漂亮,拨款赈灾是必然的,以显新帝宽仁爱民,但这款落下去,要怎么才能不变成高门里的红礼,就得陛下多操心了。”

长念看着他落笔,朱红的字落在折间,像一根红绳。

“这折子是十天前的,说的是山东冤案,本就是个杀人案,但因为民情沸腾,也需要好生处置。”叶将白将写好的递给她,又翻下一本。

长念左手接了折子,负气看了两眼,又觉得没什么挑刺的地方。叶将白对于处理这些事显然是得心应手了,难得的是,还知道让她看一眼。

但,这是她的皇位,折子也是该她来改的,长念气闷地道:“极刑太过,朕本就打算废除极刑,杀人偿命即可。”

叶将白手一顿,侧头看她:“废除极刑,何以惩处恶人?”

“刑设是为震慑于人,使人谨慎犯错,并不主在于惩人。”长念道,“朕以为刑罚太过严苛,并不是一国幸事。”

叶将白笑:“杀一人为死刑,杀两人也为死刑,没有极刑在上头,那杀人者横杀无忌,该如何?”

“国公说的情况没有发生过,至少卷宗里没有。”长念道,“反而是极刑之下,人知自己要受极刑,必定癫狂而犯更重的罪,此例刑部案卷里有八十六起,国公可以查阅。”

“陛下说服在下容易,说服刑部那群老头子可没这么简单。”叶将白收回目光,轻笑,“就算您登基为帝,您的话,也不是落下去就可以成的。”

长念微恼。

叶将白不再说话,专心将桌上的折子批复完,才放了笔道:“陛下想登基久矣,如今夙愿得偿,怎么还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昨儿下朝,朝中不少人来问在下,说陛下是不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