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监送了补品来,叶将白单手接过递给她。

长念斜眼:“国公是对红提有什么看法么?”

“此话怎讲?”

“自从国公在朕身侧,红提已经几日未曾做事了。”她接过补品喝了一口,弯眼笑,“再过几日,怕是要下放去洗衣房嗑瓜子了。”

眉梢微跳,叶将白横她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

“朕也只不过是觉得国公辛苦。”长念道,“每日做这么多的事,还要来看着朕进食进补。”

“碰巧在这里站着罢了。”叶将白冷哼,“也不是专程来顶替红提的。”

“那这几日就少来些。”长念道,“好生休息。”

狐眸半眯,叶将白不悦地看着她:“你倒是还嫌我?”

长念笑眯眯地没接话。

叶将白这叫一个气啊,他挤着功夫来陪她,没想到她还不乐意。

“那我明日就不来了。”他沉着脸道,“正好也不想来。”

秋高气爽的天气,文武百官却发现辅国公像是上了火,在朝堂上脸色难看不说,说话也冲。新帝同往常一样问政,他上来就怼,冯静贤帮着新帝说话,他就转头与冯静贤理论,整个朝堂上硝烟弥漫,旁人战战兢兢的不敢插嘴。

“启禀陛下。”眼看着朝会要结束了,有人还是壮着胆子出来道,“怀渠一方,北堂将军带兵撤退至义乌,剩下留守的官兵人心不稳,近来已经发生五起逃兵事件。怀渠离京都太近,兹事体大,还请陛下定夺。”

长念一听,前倾了身子:“疫情又严重了?”

叶将白回头看了说话的人一眼,那人一抖,斟酌一二道:“若是封锁得当,应是不会扩散,就怕现在官兵遁逃,百姓跟着冲出怀渠,那难免将疫情带至别处。”

“巡卫营增派两个营,午时之后便出发。”长念道,“再召集些大夫,一并带过去。”

“陛下,民间大夫德高望重者寥寥,还是应派御医院之人,才能坐镇。”

长念沉默,手里摩挲着玉铃,半晌才道:“爱卿言之有理。”

可谁愿意去呢?

“御医院的刘御医,多年前就控制过京都的疫情。”叶将白淡声道,“就请他老人家走一趟吧。”

长念看他一眼,心想这是赶鸭子上架啊,在朝堂上这么说,是想替她担了强人所难的名头,可…

思前想后,长念叹了口气,道:“就如国公所说。”

她没别的选择,若是不指派一个人,光民间的大夫聚在一起,谁也做不得主担不了责。行方下药,还是得御医院的人来。

下朝之后,长念想起那群御医不情不愿的模样,微微抿唇,低声吩咐红提:“不用仪驾,你随朕去一趟御医院。”

“是。”

朝上的消息在宫里传得飞快,长念蹑手蹑脚过去御医院的时候,里头的人都已经收到了消息,全围在了主药房。

第230章 感谢你们替朕分忧

刘御医坐在上座的太师椅上,四周同僚将他围了个水泄不通,他声音亮堂,穿过层层人群,还能清晰地落在长念耳朵里。

“君要臣死,臣都不得不死,又有什么好说的呢?只是老夫实在有些惋惜,几十年的呕心沥血,也尚未将《驻经论》编纂完成。圣旨一下,此书,怕是要靠在座各位了。”

“刘大人实在是时运不济。”年轻些的声音连忙奉承,“谁知道突然就点到您了呢?陛下对御医院向来不了解,但凡知道些,也断不会点着您!”

刘御医笑着叹息:“不点着我,也总要点着别人。”

有人愤然道:“咱们在座的,哪个不是行医数十载,功德无量?一句话就要丢命,往后这御医院谁敢进来?要我说,陛下真觉得去怀渠轻松,那她自己去啊。”

“方大人慎言!”

主殿里一阵唏嘘,似是有人七手八脚地捂住了说话人的嘴。

红提听得愤然,小声道:“陛下,这些话说出来是可以让他们掉脑袋的!他们不愿意去救难民,那干脆送他们上刑场。”

长念摇头,拉过她就往外走。

“陛下,您就是太宽厚,他们才敢如此放肆!”红提恼道,“国公指的人,他们也这样编排您,分明是觉得您好欺负!”

“他们也没说错。”长念走回宫道上,淡笑道,“都是救过无数命的人,没道理为朕一句话就去送死。”

“可他们是御医啊!御医不就是该救人的?”

“御医是该救人,但谁也不能逼他们用命去换命。”长念道,“人之常情,今日若有人肯站出来,朕必嘉奖厚赏。他们不站出来,通通后退,朕也不会怪罪。”

红提皱眉,她觉得陛下当真是太仁慈了,甚至忍不住想,要是国公在此,会是如何呢?

巡卫营去往怀渠的一营出现大量逃兵,紧接着前往怀渠的送粮队和送药队都出现了溃逃之象。

怀渠疫情越来越严重,每天都有尸体被扔去乱葬岗,封锁的范围越来越大,百姓暴动越来越厉害,群臣忧心忡忡,但少有敢在新帝面前提起的。

原因没别的,国公不让。

用叶将白的话来说,这等每隔几年就会发生的小事,经验丰富的各位大人要是都解决不了,那留着有什么用?陛下日理万机,很忙,没空,别去烦她。

于是,当长念问起怀渠之事,冯静贤只能道:“没什么要紧的了。”

长念轻笑:“连你也这么说。”

“陛下…”

“最近朕的御书房里,少了很多折子。”长念歪着脑袋问,“你知道去哪里了吗?”

国公与他商议过,觉得没有必要再让陛下为怀渠的事费神,故而有关怀渠的折子都被筛掉了。

冯静贤觉得心虚,若没有陛下,他坐不上今日这位子,可这事儿,他觉得国公没错,特殊之事,手段是该狠辣些。

“爱卿原来也不知道,那便罢了。”长念皮笑肉不笑,起身道,“朕在你们眼里,总归也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该好生护着,教朕学着做帝王该做的便宜事,觉得朕做不好的,干脆就不让朕知道。”

冯静贤“嘭”地就跪了下去。

长念笑:“跪什么,跪这身龙袍?朕脱下来在龙椅上放着,你们跪个够可好?”

“陛下息怒!”

“朕不怒。”长念咧嘴,“朕感谢你们替朕分忧呢。”

冯静贤:“…”

叶将白在国公府里望着萧萧落叶,安静地听着人禀告。

“陛下不知为何朝冯大人发了火,但听闻午膳用得尚好,只是锁在御书房里不肯见人。”

微微一哂,叶将白道:“她那人,就是爱钻牛角尖。”

怀渠形势严峻,但轮不着她来亲自操心,如今朝中臣心渐渐安定,她要做的就是继续笼络人心,将他麾下尚有反骨之人一一掰正,这皇位才能坐得稳。

风停云和林茂都觉得他是在用孩子控制赵长念,只有叶将白自己心里清楚,他是把自己的势力双手捧着给她,偏生她还怀着戒心,不肯好好收。

真是令人操碎了心。

“继续盯着,一旦陛下膳食用不好,便来回禀。”

良策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家主子管人家吃饭实在是太…可主子就执着于此,丝毫不觉得自己比内务府大总管还体贴。

“是。”

过了两日,叶将白上朝的时候往龙位上看了看,发现赵长念脸色不错,心情似是也还好。嘴角带着笑意,哪怕下头那不知死活的巡察使正在禀呈怀渠的消息,她也面不改色。

长大了啊!叶将白突然有一种老怀安慰之感。

然而下朝之后,他被拦在了御书房外。

“陛下批阅奏折,传令任何人不得进去。”红提颤颤巍巍地拦在他面前,“陛下还说了,进去一个人,晚膳就少吃一碗饭。”

叶将白:“…”

这种明摆着是威胁他一个人的话,听得他简直是怒火中烧:“她觉得这么说我就不会进去了?”

红提咽了口唾沫,抖得更厉害了。

叶将白脸色阴沉,重重地哼了一声,往前走半步,转了个圈,踩着脚下青砖就往外走了。

红提吓得面无人色,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阿弥陀佛。”她喃喃念着,看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

御书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刘御医奉旨离京,家里人哭天抢地,一边收拾行李一边道:“老爷,实在不行您就跑吧,那地方听说天天都在死人,老鼠吃死人养得溜圆!前些天去的几位大人不是都寻由头跑了吗?您也多为自己想想。”

“妇人之见。”刘御医摇头,“我跑了,你们会跟着被株连,都老实待着,等我回来。”

“可是老爷…”

“行了。”抱起自己的小女儿亲了亲,刘御医眼眶微红,一咬牙,还是转身出门。

怀渠断粮断药,已经是无人能管的地狱,他这一去,怕是回不来了。

长叹一口气,刘御医掀开了停在府外马车的车帘。

长念坐在车里,朝他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

第231章 普天之下,没有王土

刘御医:“…”

他怀疑自己是太担心了以至于出现了幻觉,陛下怎么会跟个耗子似的缩在他的小车厢里呢?

一把将车帘甩下,刘御医笑着摇摇头,然后深吸一口气,重新将车帘一掀——

赵长念依旧笑得跟只耗子似的,贼眉鼠眼地朝他招手,小声道:“大人上来说话。”

刘御医握着车帘的手颤抖了:长念一把就将他拽上了车。

因着怀渠的特殊情况,派遣前往的人都有御林军“护送”,以免再出现遁逃情况。眼下车外就守着层层护卫,刘御医坐在车厢里冷汗直流,旁边这人倒是轻松,哼着小曲儿问他:“咱们过去,该做点什么来保命呀?”

刘御医一个趔趄就往前跪了下去,抖着胡子道:“陛下,老臣受任前往怀渠,绝无半点不愿,此去是为社稷造福,救助百姓,是老臣的福气!”

长念欣慰地点头:“大人能这样想,朕就放心多了。”

刘御医长松一口气,正想接着表决心,就听得她接着道:“不然朕此去怀渠,还真有些害怕。”

刘御医愕然抬头:“陛下?!”

“朕从小在宫里长大,没见识过民间疾苦。”长念笑眯眯地道,“这大好的机会,朕可要去好生看看。”

“陛下!”刘御医脸色都变了,“万万不可啊!这可当不得儿戏,那怀渠已经是个死人窟,进去凶多吉少,臣等微不足道,您可不能冒险啊!”

长念不笑了,歪着脑袋问他:“你们死得,朕死不得?”

这不废话吗?新帝要是死了,尤其还死去怀渠,那不仅他得死,他全家上下一个也跑不掉。

“刘大人宽心。”长念看着他道,“朕出宫时留了手谕,此去生死自负,不会牵连上任何人。”

刘御医绝望地抬头:“陛下的手谕。是留给谁的?”

长念想了想:“朕放在御书房的书案上,第一个看见的,应该是国公吧。”

心里猛地一哽,刘御医白眼一翻,往马车里一倒,重重地抽搐了两下,没动静了。

长念:“…”

刘御医觉得自己做了个噩梦,梦里新帝跟着他一起去了怀渠,怀渠尸横遍野,新帝刚去就被百姓撕着吃了。他逃回京都,就看见自己家里百十来口人的头全挂在城门上,罪名是杀害新帝。

“老臣没有!”刘御医惊醒坐起,手往前伸,碰着了东西,整个人才清醒过来。

原来是梦。他欣喜地叹了口气,捂着心口拍了拍。

“刘御医醒了?”旁边响起个温柔的声音,“先将药喝了吧。”

“多谢。”他接过药含了一口,顺便抬头看了一下递药的人。

赵长念朝他笑了笑,欣慰地道:“可算是醒了,外头怀渠的大夫们都在等着呢,你要是不醒,朕就要替你开方子了。”

一口气冲上来,刘御医“噗”地就把药喷了出去,溅了长念半身。

“老臣该死!”骨碌碌滚下床,他连忙磕头,“请陛下恕罪!”

长念一把就将他拎了起来,对上他茫然的双眼,严肃地道:“咱们现在没功夫耽误了,你赶紧开个初方拿去给怀渠长史,咱们才能在天黑之前过怀渠封锁线。”

刘御医瞪眼:“咱们?”

“对,要是天黑之前没能进去,那可就完蛋啦。”长念咧嘴,“国公派来抓咱们的人,肯定已经在路上了。”

宫里早有传言,说辅国公关心陛下得很,饮食起居不妥当都要发怒,宫里内侍,没几个不挨骂的。

而眼下,陛下正穿着单薄的衣裳,跟他一起杵在这怀渠镇外的歇脚阁楼。

刘御医很想再晕过去一次。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陛…陛下。”

“说。”

“您要不去义乌等着吧。”刘御医老泪纵横,“老臣不跑,绝对不跑,一定好好在怀渠救死扶伤。”

长念拿过他写好的药方递给身后宫人,一把扶起他就往外走:“有密报告诉朕,怀渠已经开始人吃人了。可人有疾,食人者也跟着染疾,如此往复,死的人更多。好好的一个镇子,活生生成了人间炼狱。”

刘御医很不能理解:“陛下既然知道,何必来这一趟?您是真龙天子,是天下之主,哪能这么轻易…”

“朕下过的旨,他们阳奉阴违。”长念轻轻打断他,“朕让人送粮食来怀渠,他们送到的没有十分之一不说,畏惧传染,还半路遁逃。朕下旨送药材,也是如此。”

“他们不听朕的旨意,大抵是觉得朕威望不足,无法一言九鼎。朕指不动他们,便只好自己来了。”

刘御医愕然。

面前的帝王清秀可人,当真没有半分威严可言,换下龙袍,更像是谁家的俏公子,垂着眼有两分委屈。

“朕进怀渠,怀渠就能活了。”

刘御医很佩服她的勇气,但多少也觉得这位帝王委实想得简单。她不是大夫,又是私服前来,凭什么觉得能救下整个怀渠?

然而,他没有胆子当面质疑,只能闷头数自己全府上下几口人,他要是现在自尽,能不能换两口人回来?

药方呈上去了,长念拖着刘御医在黄昏时坐上前往怀渠镇内的马车。两人一路望着车外景象,一过封锁线,四周立马有衣着褴褛的人朝他们扑过来。幸好长念带的侍卫足够凶悍,勉强将人吓退,才能继续往里去寻药堂。

路边有腐烂的尸体,不少女尸边跪着一脸茫然的小孩儿,有的还吃着手指,扯着女尸的衣裳哇哇地喊饿。

镇上只有两个粥棚,并且都没人,棚子被人拆了一半,空空的木桶倒在地上积灰。

长念沉默地听着四周痛苦的呻吟声,感觉自己正在走过十八层地狱的饿殍路,多的是朝她伸出来的无助的手,和半点光亮也没有的眼。

刘御医偷偷打量,实在忍不住好奇:“陛下瞧着这些,不难过吗?”

竟然都没红眼睛,众人都说新帝是最爱哭的。

“朕没脸面难过。”长念闭眼,“怀渠是天子脚下,尚且溃烂如此,别的地方,朕更是鞭长莫及。这泱泱江山,除了龙位那几尺地方,别的地方都不属于朕。”

第232章 她是个糟糕的皇帝

她是个糟糕的皇帝,在权力逐鹿之中投机取巧坐上皇位,低头四顾,眼下的旧山河压根无法像她想象中那样被轻易收拾妥当,听她话的人一心帮着她巩固皇权,不听她话的背后里笑她无能。

长念觉得,她应该做些事,不是坐在冰冷的龙位上写不知道会不会被履行的圣旨,而是亲眼见,亲耳听,亲手达到自己想要的目的。

她不怕死,只怕庸庸碌碌地混过一辈子。

药堂子支起来了,刘御医带着几位民间大夫去看过几个病人,开出几个方子试药,方子递到长念面前,长念就听得那满脸憔悴的怀渠长史道:“这些药已经算是常见,但咱们这儿没有了,三日前京都说会有药材送来,可眼下又不知为何没了消息。”

长念皱眉:“三日前的药,不是已经送到了?”

督察使还写了收药单子,递上了户部。与那些个消息折子一起被疏芳寻着路子偷来,她都看过。

长史直摇头:“本官一直在此,若是有药,情况也不至于糟糕成这样。这位大人,您既然能来怀渠,想必也能和京都通消息,还请想个法子让药材快送来,这早送一天,就能多救几条人命。”

长念起身,带着黄宁忠出门,去寻封锁线上管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