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很看不起那孩子,因为他看上去面色很好,并不像大多数孩子一样处在饥饿之中。只有“市长”对他极为赏识,拿过一个小本子来让他登记。

这时,人群中有很多男孩子向前挤,其中的一个撞了一下我的后背,我感到了一件硬邦邦的东西,回头一看,见那孩子把一个粮袋卷起来抱在胸前,那硬东西就包在粮袋中。再向四周一看,大部分向前挤的男孩子都拿着同样的粮袋,而且都用同样的姿式抱在胸前……再看挤到我后面的那孩子,我们的目光相遇了。

“快跑,不要命了?”他低声对我说,同时仍抱紧粮袋向前挤。

我预感到了什么,抬头看看掩体上面,只见穿西服的男孩子正接过那个小本,同时从衣袋中掏着,但掏出来的不是笔而是手枪!随着嗒嗒两声枪响,“市长”的左右眉心各穿进了一颗子弹,他的脑袋成了一个血葫芦,在孩子们的惊叫声中从掩体上栽下来。几乎就在同时,向前挤的那些男孩子纷纷抖开怀中的粮袋,每人的手中都出现了一只小巧的折叠式冲锋枪,随着一阵纷乱而密集的枪声,掩体后面的那些孩子纷纷中弹倒下。我看到那个五六岁的小机枪手身上整整中了一梭子子弹,血把下面的大米袋染得通红。人群大乱起来,孩子们纷纷寻找躲藏的地方。从前我连打仗电影都不敢看,现在却并不惊慌,以前两个月的经历已使我麻木了。我躲到了一颗大树后面,呆呆地看着眼前的战场。掩体很快被后来的孩子们占领了,但粮库顶上的“市长”的孩子们却不停地向下射击着。掩体是个死角,他们打不到,只能向掩体前面孩子们开枪,而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来找粮的无辜者。我实在无法在这里描述当时看到的,你想像一下一群包括三四岁小娃娃在内的男孩儿女孩儿在机枪和冲锋枪密集的弹雨中挣扎的景像吧!

战斗很快结束,粮库顶被后来的孩子们攻占,“市长”的部下不是被打死就是投降了。那个穿西服的孩子站到“市长”刚才站的地方,令人惊奇的是,经过了这么一场激烈的枪战,他的西服和领带丝毫没起皱,头发也一点没乱,他对那些躲得远远的孩子们招着手:“小朋友们,过来,别怕,事情过去了,大家过来吧!”

孩子们重新聚集过来,我也从大树后面走出来,但再也不敢到前面去了。

穿西服的男孩子指着下面“市长”的尸体说:“大家看看,像这种东西能当市长吗?他连字都不识呢,这真是可笑,大家说,是不是可笑哇?”

他的部下们都大笑起来,其中的一个跳上前来大声说:“我们的新市长可大不一样,他可有学问了,真的,大人们在的那阵儿,他的文章还在报上登过呢!我们都叫他‘博士’,跟他干准没错……”

“闭嘴!”“博士”严厉地打断了那孩子的话,“您的话是极不合逻辑的,您不应该把我称为新市长,这是因为:一、这个家伙从来没有具备过市长的资格,从法律上讲他也从来就没有当过市长!既然前市长不存在,那还有什么新市长呢?当然,我这是指的大人们走了以后,大人们在的时侯还是有前市长的。二、从法律上讲,市长应该选举产生,怎么能够自封为市长呢?像这种败类,是我们城市的耻辱,您怎么竟把我降低到他的水准呢?好了,现在我们开始选举市长,同意我当市长的站到这面,不同意的站到这面。”

下面的孩子很快分成了两拨,我站到不同意的那一拨去,我总觉得这帮小土匪不可信,但“博士”的下面话立刻使我改变了看法。

“这些粮食,”“博士”指指后面的粮库说:“是属于我们这个城市的,是属于全体市民的!刚才这个家伙想独霸粮食,那是犯罪!现在,我要把粮食分给市民们!”

然后就开始分粮食了,两拨孩子排起了两行长队,但只有同意“博士”当市长的那一队能分到粮食,我们这一队前面半天没人管。我们着急地催他们,“博士”走了过来,他说话的时侯笑容可掬:“安静,请安静,小朋友们,是这么回事。首先我要告诉大家,我们的城市是一个民主的城市,小朋友们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市长。这一队小朋友选我当市长,我就是他们的市长;而你们这队呢?不选我当市长,那我自然就不是你们的市长啦!既然不是你们的市长,我就不能对你们滥用市长的权力,分粮食是也市长的一项权力,我当然也不能对你们滥用呀!如果我给你们分了,那就是不尊重你们的权利,当然,你们也是不会答应的喽!不过请大家放心,我虽然从政经验不多,但尊重小朋友权利这一点,还是做得到的嘛!”

这种混帐逻辑把孩子们激怒了,他们喊着骂着,使劲朝正在分粮的那一队那面挤。一阵急促的机枪声响了起来,长长的一排子弹打在两队孩子之间的那条空地上,子弹激起的泥土像一排突然立起又很快倒下的栅栏,“栅栏”倒下后,地面上出现了一条清晰的长线。子弹没有直接打中下面的孩子,但一个孩子被弹出来的跳弹打中了腿,惨叫一声后大哭起来,其他的孩子都吓呆了,也顾不上管他。枪声停后,“博士”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比刚才减少,反而更加亲切动人了。

“小朋友们,小朋友们!大家刚才说得好:市长是为市民们服务的,我就是为市民们服务的!首先,我要维护同意我当市长的市民们的权利,如果在他们领粮食的时侯你们这边有人越过了刚才用机枪划出的这条线,我只能认为我的市民们的权力受到了侵犯,到那时,我,做为市长,就不得不为他们服务了,喂,请把机枪对准这条线,好!当然,我相信不同意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也都是很懂事的,你们知道,市长很不好当,要不是这些小朋友选我,我才不干这个呢!所以,请这一队不选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协助我维护选我当市长的小朋友们的权利,并协助我维护这个城市的治安,谢谢,谢谢!”

“博士”向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就走开了,只留下三挺机关枪,黑洞洞的枪口死死地盯着那我们面前的那条线。我们眼睁睁地看着线那面,一个又一个的同意“博士”当市长的孩子背着刚刚分到的大米从我们面前走过。在我那短短的人生道路上,爸爸妈妈不停地告诉我:要有正义感,要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以后,我上了学,当上了学生干部,老师更是把这些话一遍遍地在我的耳边重复,现在,那些话仍在我的耳边回响着,但却是那么空洞无力。我的脑中总是浮现出两个饿得站不起来的小妹妹的影像,我自己现在也快站不住了。我想起了老师讲过的一个叫柳宗元的人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现在看来,只是因为那个老头还没饿到那个地步,同时他的家中也没有饿得哭不出声来的小妹妹……但这时我还抱着一个希望,希望有别的孩子带头走出那一步,但旁边的孩子都不吱声,我只好大声向已走远的“博士”喊道:“我同意!”

由于紧张,我并没有把意思充分表达清楚,旁边的孩子们都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不知我想同意什么,但“博士”却立刻名明白了,在这点上我俩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默契。

“啊,你是说同意我当市长,是吗?!”

我点点头。

“好,从此以后你是我领导下的市民中的一员了,我将对你行使权力,现在请站到线的这一边来,同大家一起领米吧。”

这时,我这边的小朋友们纷纷表示同意“博士”当市长。

“啊,好好,好极了!”“博士”兴高彩烈地拍着手说,如果说他刚才还有些大人风度的话,现在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孩子了,一个全身心都充满了用弹弓打下一群麻雀后那种喜悦的孩子。

“同意我当市长的小朋友都可以到线这面来领米!我再次声明,我们的城市是一个民主的城市,当你们中的任何人觉得我这个市长不好时,完全可以重新不选我嘛!不选我的手续很简单,只要把领到的米交回来就行了。”……我明白了一个很深的道理,虽然十几年后我才能用语言把它表达出来:当人民不占有生产资料和社会财富时,什么人权民主,全是空话。那天,当我把领到的米放到自行车上向家里走去时,觉得自己已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一个比来时的那个小姑娘长大了十岁的人。

(选自《没路的路》,作者:方方,教育出版社,超新星纪元34年版)以上这类事情各大城市都在发生,那些首先使用暴力的孩子们不点自明地学会了恐怖和专制,而且学习速度快得惊人。他们在建立地方土匪政权时手段之老练策略之精明,即使是在大人时代也令人惊叹。其他大多数的孩子则发现,他们所幻想的那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绝对自由的世界原来是一个恐怖的监狱,由于手中没有粮食,他们失去了最起码的自由和人权。后来的历史学家们在研究这段历史时还发现了一个很发人深思的现像:那些在家中受娇宠最多,得到的自由也最多的孩子,对小土匪们的专制政权的反抗力往往最小!大人们在的时侯,他们可以把一盘稍稍不合口味的饭扣到爸爸妈妈头上,现在,以取消一两天的粮食配给相威胁,他就可以出卖所有的亲人和朋友;拉他去旁观一场街头的死刑执行后,让他吃屎都会立刻照办……但大多数的孩子正在飞快觉醒,过去的两个月中,他们交出了太多的学费,但也学到了很多的东西;虽然他们现在仍看不了多远,但至少睁开了眼睛……令人不堪回首的糖城时代,就在孩子们的饥饿和枪声中结束了。

超新星战争

一、战争警报

这是5月5日的早晨,外面阴沉沉地下着雨,使人感觉不到天已亮了。信息大厦里的孩子们都在睡梦中。突然,他们都被惊醒了,他们各自房间里的终端机发出一声长长的鸣叫,只听这声音不用看屏幕,他们就知道这是信息大厦的播放系统启动了。他们很奇怪:FG从没在这么早就向全国广播的!打开房间中的壁挂电视,他们听到了FG的声音:“注意,注意!这是FG在广播,这是FG在向全国广播!三分钟前,FG收到一则信息,信息来自日本,是通过一个日本通信卫星的激光信道传来的,这个信道一直无法使用,现在突然接通,FG认为所收到的信息非常重要,所以叫醒你们。”

孩子们纷纷从床上爬起来,来到通讯中心。

一面大屏幕上出现了一片海蓝色,在这海蓝色上又出现了弧形的经纬线,然后一条条黑色的曲线在伸延,最后每条曲线都首尾闭合,勾画出陆地和岛屿的轮廓。这是一幅世界地图。一条红线出现了,一端在北京,另一端越过渤海、朝鲜半岛和日本海,落到东京。这幅显示信息来源的图像很快消失,几秒钟后,一幅从日本传来的图像出现了。

现在播放的是刚才的录像,这越过大海的图像上有一个男孩子,和华华的年龄差不多。他穿着一件整洁的花格衬衣,脸色苍白,双眼中露出惊恐和焦虑的目光,他抓着话筒的手在微微颤抖,胸脯起伏着,可以听到他的喘息声。这孩子不时飞快地扭头打量着身后,在图像出现后的几秒钟时间里他已扭了三次头,显然在走进那个房间以前刚刚遇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所在的房间像个办公室,他的面前是办公桌,上面散乱地放着一堆文件,还有一个很高级的笔座和一个插着一束樱花的细长花瓶,两者都翻倒在桌子上。他身后的墙上还挂着一幅画,画上是有着雪白顶部的富士山,再就是一扇包着皮革紧闭着的门。

“我要见国家最高领导人。”那孩子用纯正的汉语说,他的语调有一种成人般的庄重,但这庄重只是一张颤抖的薄纸,马上就要被他内心的惊恐和焦虑胀破了。

“最高领导人正在休息,FG可以转达您的话。”

“我听说,国家现在处于无组织状态,所有的孩子都散着,什么也没有建立?!”

那孩子的声音剧烈地颤抖起来。

“建立什么?”

“军队,有军队吗?”

“没有。”

“没有军队,真的没有军队?!”

“你看上去你很紧张,你不需要那样紧张,这里的一切都运行得很好。”

那孩子突然伏在桌子上痛哭起来。他的两手抓住自己的头发死命地扯,然后又咬自己的拳头,咬出了血。“没有组织,没有领导,没有军队,什么都没有,天啊,什么都没有!呜呜,怎么办?这怎么办啊?!”

大厅中的孩子们看他哭得那么伤心,预感到有什么可怕的事,但那是个同我们隔着大海的国家,现在那里会有什么事同我们有关系呢?

“请问你的国籍,以便FG按相应的原则处理你的输入。”超级电脑冷冷地说。

“我是中国人,现在我国驻日本大使馆中,我父亲是一等秘书。我现在是用国际公用的卫星激光信道和你们通话,请把我的话向全国广播!我现在处境很危险,他们马上就追过来了。”他说着又向后看了一眼。

“请稍候,好。FG已检索了相应的人事数椐库,你在外表上同你所说的身份相符。但是否向全国广播,取决于领导人的指令。现在请问你要说什么话?另外,谁追过来了?”

“时间紧,来不及交待情报来源了,但我说的一切绝对准确。”

“这暂时无法验证,请讲吧。”

这时,孩子们对将要听到的消息做好了大吃一惊的准备,但那孩子下面的话给他们带来的震惊仍是自己没有料到的。

“听着:我们的国家将遭到来自到日本国的大规模入侵,目前,敌人的入侵力量已开始向日本西海岸迅速集结,预计入侵将在24小时之内从海上发动。”

孩子们过了好大一会儿才算初步理解了这话字面上的意思,连FG似乎也变得同他们一样迟钝,它问:“请说明入侵的含义。”

“你只管领导人转达我的话!”

“或者,请说明入侵力量的含义,是军队吗?”

“是军队!”

“孩子军队?”

“孩子军队!”

“日本孩子?”

“日本孩子!”

“数量?”

“我不知道具体人数,但敌人的兵力相当庞大,他们至少拥有陆上和海空自卫队的全部武器装备,可能还拥有驻日本本土和驻冲绳岛美军的武器装备。”

“已查询过你的全部医疗档案,没发现精神异常的诊断记录。请问是否还有没在国内入档的医疗档案,若有请传送过来。”

“跟你没什么可说的,你个蠢机器!反正我已经尽到我的责任了!”

“你的输入可信度太低。”

“你叫国家领导人来!”

“很对不起,他们在休息,您是否能再等一会儿?”

华华和小梦想回答,但很快想到这是录像。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了起来,大厅中的孩子们吃了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是屏幕上那个远在日本的房间门在响。

那孩子浑身一震,“他们来了,我得走!”说完把话筒扔到桌了上,飞快地四下打量起来,像是在寻找窗子之类的出口。如果这孩子真的走了,华华,小梦和其他听到以上对话的孩子都会一笑了之,其实那样根本不会有人听到他的话,他的话只会存到FG庞大数椐库的一个偏僻角落里,不会被转达给大厦中的孩子们的。但接下来发生的事使FG的逻辑电路感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某个参数越过了阈值,使它把小领导者们叫醒了。

那个男孩子扔下话筒后没来得及走出一步,身后的包着皮革的房门就被狠狠地撞开了,5个男孩子冲了进来。那五个孩子都穿着草绿色的迷彩服,看上去像几只绿色的大虫子。他们有4个手持冲锋枪,那发出冰冷的蓝色金属光泽的武器在他们手中显得很大很沉;还有一个孩子个腰间系着左轮手枪和子弹带,弹带很长,枪管短而粗的手枪拖到他的膝盖处。带左轮的这个孩子站在最前面,在摘下黑色的手套。他的皮肤很黑,脸上出现了几条和年龄很不相称的强劲的肌肉条,仿佛是皮肤下面埋着的几把拧在一起的钢丝。其它4个孩子长相很平常,但他们身上的某种无法描述的东西告诉华华和小梦,这绝不是他们以前见过的任何一类男孩子。他们进来后,并不看房间中的那个中国孩子,而是一起盯着华华和小梦看,那几道来自遥远异国的目光从屏幕上射下来,使他们从头冷到脚。既然大使馆的那部电话机是一部可视电话,一定也带着屏幕,那些孩子总是能看到这边的什么东西的。他们隔着大海向这里看了几秒钟后,收回了目光,用日语互相谈了几句什么,其中有一个矮壮的小家伙气急败坏地冲着那个中国孩子大骂起来,其他3个也跟着大叫起来,并向中国孩子挥舞着冲锋枪和拳头。只有那个挂左轮的孩子很平静,他又从屏幕上看了这边一眼,甚至冲华华和小梦笑了一下,那笑和他的目光一样冰冷,然后慢慢拨出手枪,猛地朝那个中国孩子转过身去……枪声越过大海传了过来,在激光信道中失真了,成了一种卡啦啦的破裂声。

在超新星战争前首先向祖国发出战争警报的孩子扑倒在办公桌上,他几乎是倒在电话的摄像机上,完全挡住了镜头,随着他的身体沿桌子边慢慢滑下去华华和小梦首先看到了他胸前流血的弹洞,随后看到他渗出一道血迹的紧闭的嘴唇,最后,他睁大的双眼充满了整个屏幕。

随着中弹的孩子倒在地上,可视电话也被带了下去。屏幕上天旋地转,但很快停了下来,他们看到了雕花天花板和枝形吊灯,显然电话摔下后摄像机朝着正上方。那五个武装的孩子围了过来,向下看着摄像机,从中国孩子这面看,好像是在仰望五个古怪而凶猛的巨人。有一个孩子把冲锋枪向着摄像机垂下来,孩子们看着枪口慢慢压下来,黑洞洞的,越来越大,有大炮管那样粗,后来镜头的反光使枪管中亮了些,可以清楚地看到螺旋形的膛线。好像有意延长这个折磨人的时刻,大海那面的那个孩子过了很长时间才扣动枪机,华华和小梦不由浑身一震,但只听到半声枪响,屏幕出现了一片杂乱无章的干扰斜纹,随后黑了下来。

这半声枪响嘲笑了刚刚离开这个世界的天真的大人们,他们所预言的百年和平只持续了六十二天。

“他死了吗?”小梦惊恐地问华华。

“不知道。”华华低声说,尽管他知道那孩子不大可能活着了。

“天啊,他的名字呢?我们为什么不问问他的名字呢?”

“总会知道的。”

“你相信他的话吗?”

“不信。”

“我可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