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忘眯眸,坏心地笑。

“忘忘你那是什么表情?”

“春双姐姐很可疑哦。”

“是啦。”春双粉颊飞红,“人家……昨日,王大哥,就是王管事的儿子,他给了人家一盒胭脂水粉,还说三日后的北沿城东郊村里有一堂庙会……”

王管事的儿子?忘忘思忖,想起一个和那位热心高嫂所言极吻合的影象,壮壮实实的憨厚后生。

“忘忘,当年,你是喜欢清寒少爷的对不对?”

忘忘一愣,将未竞的鱼儿推开,嘟着油呼呼的嘴,“春双姐姐想说什么?”

“因为喜欢,所以,你不做少爷的妾,对不对?”这样的道理,于别的女子来说,是极悖论的,但用在忘忘身上,却是最适合不过。“他娶了少奶奶,你是极伤心的罢?所以,你搬出了明园,你想尽法子地躲他,他生了气,然后在那样一个情境下打了你……”

“春双姐姐,这些和你的一盒胭脂有什么关联么?”大眼扑扑。

“王大哥他有一房妻子,他……”

忘忘蹙眉,叱道:“他有一房妻子,还来招惹你做什么?”

春双料得她会气,“他说,他喜欢我,所以……”

“所以,他也要三妻四妾?”

“他说我进了门可以和他的妻子不分大小,而且,他的妻子入门三四年了,不曾生下一男半女,如果我能在他妻子前生下儿子……忘忘,我该怎么办呢?”

怎么近来总有人问她该怎么办呢?“你喜欢王大哥?”

“嗯……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人,所以……”

“那个王大哥家道过得很殷实对不对?”

“……王大哥在北沿城有两家油米店,他还说,我进了门,可以做当家主母,因为他的妻子体弱……”

“嫁他做什么?恃着薄有资产,为了讨个如花似玉的二房,置三四年的结发之情不顾,这样的人,春双姐姐要他做什么?春双姐姐甚至都不喜欢他!”

“……那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呢?你当初喜欢清寒少爷时,是怎样的心情呢?”

“忘忘已经忘了。”忘忘重拾筷箸。

“忘忘。”春双不依,“我这样问你,也不只是为了自己心里的困惑。你心里的有一处很大的伤,当日,你给遮住了,也骗过了我们所有人。若不是那三个月里我曾在你床前侍候,怕我也不会知道,那些日子里,你哭少爷,喊少爷,病好了,伤却没好。那伤一日不好,你就在那里折磨自己一日。你轻易就将自己给了阎堡主,你视女子最珍贵的贞节为无物,以前的你,可曾这样?你甚至都没有给清寒少爷!”

忘忘晓得,眼前的鱼,断吃不下去了。

“你只晓得为我心疼,我何尝不为你心疼?如果你的爹娘知道了你现下的形境,他们又该当如何?少爷勉强你的那一回,你尚且哭成泪人,痛不欲生,可是你……”

“我不轻易给他,是因为,我想他珍重我,我只想他珍重我。”而这些,是她在三个月病榻上明白了的,待明白了,彼时的一切,已湮没在过往。

“忘忘,我不会嫁给王大哥,纵然我这样的人,给人作妾不算是最坏的归宿,但是,我总要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才可以。那么,忘忘,你呢?”

那么,忘忘,你呢?

是呵,她呢?

人成各,今非昨,又能如何呢?

[第二卷:第七章(下)]

九九重阳,天高云闲,天与地,壤接在极目尽处。浩漠无垠的苍穹下,没有任何阻挡的四野里,一览无遗的,是草黄雁归,牛壮马肥。

阎觐拉缰远眺,唇畔,勾着一抹浅笑,从容悠远。

当一个男人站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俯瞰了望时,都会有君临天下的旷世情怀罢。而无疑,这个男人马下这块土地为他所有,在此,他是不可辩驳的王者。

阎家牧场。顶着北方第一牧场乃至全国第一牧场的光环,秉着皇家御用马匹采买地的殊荣,更持具军用马匹最大供货商的不二地位,它的主人,或者应该骄傲。

忘忘看不到身后男人的表情,初来乍到,她已经被这一份北国的豪迈天地所震撼。南北有别,她自然晓得。但却是首一次领会,天地竟可以如此广阔,

“怎么了,小猫,舌头被鱼叼走了?”阎觐伏首在怀中人儿耳际。

所有的豪迈兴致教这骚扰一荡而空,忘忘一指远方跳跃奔腾的马,“我要骑马。”

阎觐挑眉,“你眼下不就在马上么?”

忘忘眄一眼横在自己腰间的大掌,“我要自己骑马。”

“宝贝,本堡主的马是军马,个个剽悍,你骑上去,会栽断你美丽的小脖子。”

她打开他的毛手,眺着那些生机勃勃的生物,内心的向往更烈,“我会小心,你先前不是说,要在牧场住上十日的么。这段时间,我总能学会骑马。”这就要怨上官哥哥了,什么都教了她,唯独骑马获缺。

看来他的猫儿是骑性坚强了。阎觐忖到自己接下来要与牧场管事议事,估计有三四天不得闲暇,将这只猫儿给闷坏了可不是他带她来此的本意。“本堡主就找这牧场内最好的骑手教你,届时摔得鼻青脸肿可别找本堡主哭泣撒娇。”

“放心,忘忘何时向堡主撒娇来着?”她心愿达成,兴致亦高了,欢笑道。

阎觐眸光一闪,“或者,你可以试试?”

“试什么?”忘忘心神悉教那些神骏的马儿给夺了去,信口问道。

“试着向本堡主撒……”

忘忘眼前一亮,张手大唤:“啊,就要那匹,忘忘就要那匹马,它好漂亮!”

放眼看,一匹通体雪白无一毫杂色的高头骏骅,正向他们所在高坡奔来。

“堡主,是初雪,它定是为了踏雪来的。”左侧侍卫叫道。

阎觐杜绝承认胸臆一丝闷气在方才的瞬间曾试图形成。“初雪?它竟还认得踏雪?”

忘忘痴迷地望着这匹渐形驰近的漂亮马儿,阳光的砾跃下,它金芒万丈。“天,它委实太漂亮了,世间,怎会有这等漂亮的东西?”

阎觐听她的欢悦呢喃,尚未答话,胯下的踏雪忽扬颈嘶鸣,径自扬蹄下了坡去。

踏雪是千里挑一的坐骑,平日获无主子的声令,断不会擅自行动,此刻的眼里,却只有了那匹为它而来的牝马。终于,两匹马得以亲近了,几声近似相思爱语的低鸣,一黑一白的两只头亲密相贴,交颈厮缠。

忘忘大眼眨巴巴,“它、它们……它们认识?”

阎觐失笑:“踏雪是三年前来到堡里的,之前一直在这牧场上长大。”

“它们是情侣?既然如此,让踏雪进了堡,为何不连初雪也一并给牵了去?”

“初雪是母马,留在这牧场上,是为了让它繁衍子息。”

“你好残忍,踏雪是你的爱驹,你竟将它的爱人给了别的马,它一定恨你。”忘忘弯下身,呵疼地抚着初雪鬃毛,“它也一定恨你。”

阎觐冷哼:“很遗憾,它们还不来不及恨本堡主。”

“咦?”她回身,欲追个究竟,被远来一骑打断

“堡主,属下已将一切打点停当,请堡主前去别苑歇息。”牧场管事高声道。

阎觐双腿用力,拨马而去。

忘忘心下一紧,回身看初雪,见它扬头随来,由不得绽颜欢靥:“初雪,跟紧了喔!”

阎觐瞥她一眼,大掌将那只小小头颅按到肩窝,唇发清叱,加速驰奔。

牧场管事阎得忠将几簿帐册启锁取出,移到案上,“堡主,近来的收益支出帐册都在此,请您过目。”

阎觐并未急着翻阅,只道:“送到塞西的那批军马反响如何?”

“禀堡主,尚未有反馈过来。”塞西经年战事,所需马匹均需机警强壮,也只有阎家牧场的马,才最符合规格。

“明年开春,帝都所需的三百匹宫用良驹,准备得如何?”

“属下已精筛完毕了五百匹,另辟场地人手精养调教,绝不会误了明年开春的用度。”

“很好。”阎觐满意极了这个精干属下的表现,嘉许地拍拍他的肩,“得忠,十年前这牧场曾出过一桩事,险险就害了阎家的百年基业,你听说过罢?”

阎得忠称是。十年前,阎家牧场供应皇家的一百匹马在进京前夕,忽然悉数猝毒倒毙,若非阎堡少主即眼前的主子自北夷的合作牧场调用及时,阎家定会因为欺君之罪惹来灭门惨祸。虽然昔日的仇家已经阎觐手段灰飞烟灭,但势关天家,万事需慎之又慎。

“堡主放心,属下已安排停当。等一下,可请堡主莅巡。”

“过冬的草料都备齐了么?”

“是,所储的草料,足够咱们牧场几千匹马吃到明年春末。”

阎觐颔首,抬指捏起一簿帐册翻览。

阎得忠紧着添茶,“上半年的上官总管事先前来时已经审核过了,堡主可还要复核?”

凤瞳掠过一脉幽沉光华。“上官看过的,本堡主何须再看?只是接下来总管事不在北方的这段日子,你们要辛苦些了。”

“属下定当竭尽全力。但不知那北夷轩辕牧场前些时候向咱们采买两百匹种马,小的是直接给做了主,还是知会总管事一声?”

“轩辕牧场的轩辕翰宇是上官总管事的生死之交,轩辕家的祖上和我阎家也算得上世交,利润放低一些,给他们罢。”

“是。”

“还有,准备十匹精马好生饲养,本堡主年底来取。”

“属下敢问是用在何处么?属下也好知道该怎么拿捏。”

“明年春天,会有一位喜欢拿人不手短的饕客造访阎堡,本堡主总要备下填他胃口的好料。”阎觐冷意现在眸底。

“属下明白了。”

阎觐倏觉身畔清静得令人好生不喜欢,凤眸在书房内逡回一遭:“小猫儿?”

[第二卷:第八章(上)]

第二十次了。

很好。忘忘皱着小脸,鼓着小嘴,自地上翻身跃起,瞪着那匹似乎乐此不疲地将她甩下脊背和大地做接触的坏马,“初雪,你很得意,是不是?”

“卟卟”初雪潇洒地以鼻孔喷气。

“初雪,你知不知道你是匹马?就像忘忘以治病救人为己任,你也要恪尽身为一匹马该尽的职责,懂么?”

“咻咻”初雪长颈甩了个骄傲的弧度,对空长嘶。

“你很狂哦?你是马喔,让忘忘骑又不会怎样?你在这牧场上无所事事不会觉得可耻?”

“哧哧”咀嚼起才勒上不久的缰套,好奇着这在伴侣踏雪身上曾见过的物事。

“初雪!”

奉命前来授业的骑手观望着这位围着初雪又是跳脚又是忿叱的小美人,是近也不是远也不是,尴尬道:“忘忘姑娘,早跟您说过,别挑初雪了,这马性子极顽劣。小的给您换一匹温和的?”

忘忘柳眉倒竖,“不行!我就要它!”

“这初雪是牧场上最优质的下种母马,可到目前也没有一次交配成功,就因为它性子不是一般的悍烈,常把接近它的种马给咬成重伤,平日里,除了管事,谁也不敢近它的身。”骑手本意是想劝服这位娇嫩小美人放弃,突然想到自己的话题对一位女子来讲未免唐突,脸色一红。

忘忘浑未在意,只和那匹马大小眼相对,比着耐心和毅力。忽然,脑内灵光一闪,“初雪,你很想踏雪是不是?”

也不知那马儿是否是听懂了她口中吐出伴侣的名字,两只大眼的不驯似乎柔和了一分。

“既然如此,你更应该和我多多亲近,因为我可以让你和踏雪幽会喔。”

初雪水汪汪的大眼内分明聚起热切的希翼。

唔?忘忘探出一手,且慎且疑地轻挲初雪的颈鬃。那初雪低呜一声,竟将一颗硕大的头闷进了她的怀里。她笑靥丕开,“所以,接下来好好配合喔。”伤脑筋,早知道自己看上的是一匹善解人意且患了相思的情种,也不用摔那二十次了不是?

终于,第二十一次翻上马背,忘忘得偿所愿。从最初的缓缰慢跑到提至中速,两个时辰便已经达成,依此来看,她忘忘想实现纵马草愿的愿望不久矣。

巡了精选的皇家备选马种及军马后,阎觐是极满意的。信马由缰,闲散在自己的土地上,难得的心情不坏。突然,一道奇异的亮丽引了他细密的视线

白色的马,粉色的人,一袭经风飞扬的茜紫披风,一弧随风而起的黑云长发,身披阳光慷慨镶以的万缕金线,由天地相接处御风而来。

小猫儿?

心念及此时,他尚为入眼的景象三分迷沌,胯下的坐骑再次擅自行动,欢狺着迎上那道奇丽光影。

“踏雪?”远远望见初雪爱侣,忘忘已放缓了骑速,任由两匹马儿互诉衷情。“初雪,我没有食言罢?这几日你总能见着踏雪,是不是喜欢得紧?”

“你何时学会了骑马?还是原本就会?”不过三五天而已,她竟然能够身姿矫健地一骋草原,要想不讶然,有些难。毕竟,当初他和上官自若习练马术,是足用了十几日的功夫才得以完满。

正伏身爱不释手地抚挲两只马儿的忘忘扬眸一笑,“若以不再被初雪摔下马背为算,该是两日前。”

阎觐盯着那张笑意晏晏的娇靥,“初雪摔了你很多回?”

“是嘛。”忘忘娇嗔地拍了马颅一记,“如果不是忘忘命大,怕被它给摔死了!”

她在撒娇,向那匹马。

初到达牧场的这些时日,他日夜和管事在书房操持,食宿均料理在书房。中间,也曾想遣人找这只小猫过来,最后作罢。

方才还在忖度,将她牵到这冷清牧场,一处全然陌生的异地,在唯一熟识的他有意无意冷落了几日的情形下,她会有怎样一张凄怨哀婉的小脸?

然后,看见了她。她当真丝毫不想要他失望呢。

“初雪,我们再跑一圈可好?”忘忘俯在初雪马耳旁打着商量,“就到那棵树前,初雪迅若闪电,很快就结束了,好么?”

阎觐向她指尖遥点的方向瞭过一眼后,“小猫儿,别跑太远,小心找不到回来的路喔。”

“找不到,不要回来就好了。”忘忘带紧马缰,整装待发。

“不要回来,那你将往何处呢?”阎觐看那天地的尽头。“那天边,可是没有路的”

“再往前走就是了,总会找到路走。初雪,走喽!”轻击马股,唇发脆叱,初雪对爱侣一声依依的嘶别后,疾蹄驰飞而去。

耳听爱骑不安的原地回旋低呜又不敢再行妄为,阎觐拍拍它的颈:“你也知道不能一再悖离主子的意旨了?那么,本堡主为示嘉褒,准你去找你的初雪回来呗!”

踏雪一获主子指令,似箭飞出,直向那远奔天际的“爱人”追讨过来。

初雪的脚力自是逊于踏雪,两骑驾驭者的骑术更是不能相提并论,所以,没过多久,已经并驾其驱了。

“小猫!”阎觐喊道,“若你能先我至终点,或与本堡主同时到达,初雪就奖给你了!”

“真的?”忘忘眼前一亮,“耍赖是小狗喔!”

十日后,启程返堡的阎家队伍中,多了初雪的挺拔形影。自然,其少堂皇而坐的,是君家姑娘。

阎觐侧望那神采盎然的小脸。“骑着耍赖使诈得来的战利品,感觉不坏呗?”

忘忘知他所指,翘唇一笑道:“还好啦,感谢堡主承让。”也许她胜之不武,利用了两骑之间的牵系,不时刺激初雪发出哀鸣以牵制踏雪脚程,更在最后冲刺关口,加大了初雪哀鸣的力度致使踏雪身形突窒而她一马当先。过程纵然不免卑鄙,但结果最重要,她得到初雪了,同时让初雪得到了它想得到的。何况,这样的胜利,有五成是因为这个男人自大轻敌,始终只先她半头之姿逗弄挑拨,她方有机可趁呢。

“很得意?”

“眼下最得意的不是忘忘。”可不是么?并辔黑白两骑,嘶欢蹄轻,显然个志得意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