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忘哽咽道:“您对忘忘的疼,真到了骨子里,兴许,前生您真是忘忘的奶奶……”

“也许罢,常言说,前生债,今世偿。忘忘,你就让太君奶奶好好疼你。”明太君拍着她的瘦薄肩头,“嫁到明家后,你和太君一起住在慈安苑,不必担心与清寒的夫妻之实。我在有生之年,会安排好你的生活。若你有朝一日想得回自由之身,也要让你的孩儿成为婚生子之后,明白么?”

“太君奶奶,忘忘何德何能?让您这般苦心铺排?”

“忘儿,这就样定下了,我教人看看皇历,在本月选个好日子,迎你进门。”

“老太君……”

“秉忠,今后,阎记需要多仰仗你这位总管事了。”

“堡主,还是请堡主考虑一下,近来各方势力仍蠢动未息,属下认为当下并不是最恰当的时机。”

“的确不是最恰当的时机。”阎觐凭窗望外,正有几枝桃花粉嫩娇绽。“却是再也拖延不得的时机。”

阎秉忠拧眉道:“南宫慧的确是了解堡主了,知道与堡主正面冲突势必势得其反,反而自暗中多处着手,动员了各方力量掣肘,不愧是与南宫惑分庭抗礼的朝慧公主。放眼天下,堪称堡主对手的屈指可数,朝慧公主必名列其中。”

“她的确配称本堡主的一大对手。适时利用了本堡主缺席半年阎记上下以及北方商场所造成的震荡,假他人之手掀起波浪重重,自己却置身旁观双手干净,是朝慧公主的作风。不过,此举也正提醒了本堡主阎记管制中所存弊端:若一味将所有决策大权集于己手,难保同样的事情不会发生第二回。”

“属下晓得近来堡主提拔多位管事升至要位,但是,朝慧公主不会就此罢休,且问除了堡主,谁能与其抗衡?”

“不急,她即要无暇分身了,本堡主这些日子埋下的伏桩,很快请南宫惑来替本堡主夺去朝慧公主的全部精力。”

“可是,属下总认为目前放权给各家管事为时尚早……”

“秉忠,不是太早,而是太晚,如若早有此举,也不会本堡主一旦失事,阎记上下便如大厦将倾。当下,各家管事相辅相成又彼此牵制,实乃阎记早该设立的格局。”

“堡主,您……”阎秉忠略作迟疑,“您变了好多。”

“是么?”阎觐掀唇一笑,“也许罢。”

“可是,万一朝慧公主破釜沉舟……”

“她不会。她很清楚,她若不是朝慧公主,便失去兴风作浪的本钱,所以,她会竭全力维持住如今的地位权势。至于她制造下来的余波,正好藉机考验一下各家管事的应对能力,何况本堡主放一些权而已,并非隐退,阎堡最终的决策人始终是我。”

“堡主,这……”

“阎总管事,多费心罢。”

朝慧公主府。

上官自若目注侍婢退下之后,回首面对榻上人。“慧儿,我今日有句话要送给你。”

南宫慧撑起病体,“上官哥哥,请讲。”

“金秋寒叶乃至寒至阴之物,伤肝伤脾,服食过久,会令你心脉受损,停用罢。”

南宫慧花容略窒,不过只是须臾,勾着苍白双唇浅笑道:“上官哥哥的医术,当真了得,连宫内的顶尖御医也查不出病因,最终,端倪还是由你看出了。”

上官自若自嘲一笑:“我若当真了得,不会恁久方才觉察得出。若非你无意得见了你方才吐在盂盆里的血丝,我怕是仍会当你犹受那日在我眼前掌击所苦,你的演技、心计、手段,无不令人佩服得紧呢。”

南宫慧下得榻来,柔声道:“上官哥哥不是第一日认识慧儿,您早该想到的,不是么?归根究底,还是上官哥哥心太软,你看,本公主的病讯不会传不到觐哥哥耳中,却至今未来探望过一回。哪如上官哥哥为给慧儿疗伤,已整整一月守在慧儿身边,且动用官帮力量协助慧儿应对南宫惑,慧儿怎会不懂得上官哥哥的心意?又如何能不领情?”

“公主。”上官自若退后一步,避开了她若有若无的欺身示好,“在下只是有愧当日你在我眼前受人重创施救不及之失,加之体谅你为情所累,现在看来,在下是多此一举了。公主,在下告退。”

“上官哥哥!”南宫慧胸口一痛,金秋寒叶如针作祟。“连你也不要慧儿了么?你也要舍慧儿而去么?”

“慧儿。”上官自若看她自戗受苦,仍无法全然无衷。“这怕是我最后一次如此唤你。看着你,我总算明白忘忘为何在为阎堡主医治之前恁样伤心,因为她早便料到,随着阎觐记忆的恢复,那段美好的时光也即成镜花水月,虚化一场。失忆后的你,美好纯真得恰如当日的小觐,对人对事,均以赤子之心,只可惜,美好的慧儿终究消失了。”

南宫慧一震,瑟唇笑道:“上官哥哥,你,你这样说,是说现在的慧儿,不美好了么?你……”

“保重罢,朝慧公主。”移身就步,

“上官哥哥,你要去哪里?”南宫慧向那背影追去诘责,“你要去找君忘忘么?”

背影略顿,随后就步疾离,不曾再有停疑。

[第四卷:第一章(下)]

换下嫁衣,摘去凤冠,洗却铅华,卸下高高盘成的百花髻,梳成松松绾就的女儿头,满头后垂青丝仍编结成辫,忘忘舒一口气,始能安心四顾,端量新居。

“忘儿在里面?”

“少爷,您……”春双惶然声音自门外响起。“您不能……”

“退下去,我只是与她说几句话而已。”

“可是,老太君说……”

“春双姐姐,请清寒少爷进来罢。”忘忘拉开门,“清寒少爷,请。”

明清寒看她已一身清便衣装,涩笑道:“你果然不想做我的新娘。”

忘忘侧身:“进来罢。”

忘忘居处是慈安苑的一处小小精舍,分为三间,一间花厅,已被老太君为忘忘作炼药房,一间书房,另一间自是卧房。明清寒放眼看去,器皿用具无不雅致,规划布置无不精当,足见奶奶的用心,而唯一的一丝喜气,仅是那袭委在长椅上的大红嫁衣。在外面喜宴未散的情形下,实在是桩讽刺。

“忘儿,你很恨我,是不是?”

忘忘斟了一杯茶递过去,“清寒少爷,你似乎饮酒太多了。”

是啊,他饮酒太多了,头晕目眩中还要记着这场婚姻的有名无实。“要我如何做,我们之间才能回到我们本应拥有的生活?”

“本应拥有的生活?少爷指什么?”

“我们之间,原本便应该有一场婚礼的,忘忘,你原本便应该是我的新娘。”

“少爷,天色晚了,您回去罢。”

“不管是你的人生还是你的心里,你都执意将我驱离了是不是?”明清寒扯起那件了无生气的喜服,“告诉我,能让你心甘情愿披上它的人,是谁?”

是谁?忘忘看着那片本应诠释着新嫁娘娇羞与憧憬的炫眼艳红,一时无语。

“是上官自若,还是阎觐?”

“没有。”

“没有?‘没有’是什么?一个你甘心为其有孕、为其生子的男人,你也不想嫁他么?”

他的咄咄逼人激怒了她,她柳眉一扬,猫眸冷冽,“我说没有,是没有这个男人了,他消失了,不见了,再也回不来了,这样说,可够明白?”

明清寒面色一白:“他死了么?还是他弃了你?”

“都不是。”忘忘坐在檀木椅上,虽然之前婚事的筹备太君未让人惊动过她参与,但今个一整日繁琐婚仪的操劳,她孕期不适的身子,已有些疲累。“我不想说了,清寒少爷。”

看她满脸倦意,他心生不忍,涩声道:“好,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了。只是,你要明白,我对你的心意,不曾改变过。有一日,你愿意重新敞开心接纳我时,只管来找我。且不管如何,只要你肯,我会照顾你一辈子……忘儿,你好生歇息罢。”

明清寒言讫,深望她一眼,迈步离了几个时辰前甫与他行完婚仪的“新娘”卧房。走至院央,禁不住转首回望,那道在湛黑夜色中紧闭的门户里,灯光下有他最爱的女人,却因了一道上了锁、生了锈的门,将青梅竹马的美好岁月横亘出彼此的世界之外忘儿,你的心锁当真如此禁锢么?当真不肯再为我打开一回么?

“公子,拐过这个路口,向前一里脚程,才是属下为您订下的下榻处客云来客栈,您再上马行一段罢。”福童道。

阎觐摇首,“不必了,往前不远即是杨柳城最繁华的南华街,不宜骑马行路。”

福童意外:主子何时变得如此……体贴了?不过向前走没一刻,他即笑道:“公子当真有先见之明,这南华街的确热闹,前面好像有人在抢购什么货物,排起长龙了呢。”

阎觐抬目望过一眼,又瞭过周遭地形后,道:“除了前行,这附近没有可绕开的路径可达客栈,你上前看看,能否通过?顺便看看是什么好东西热销到如斯地步?”

商人天性哦。福童响应一声,即将马缰递给侧旁侍卫,快步上前,在层层叠叠的人龙外转了几个圈圈,找了两三位面善健言者攀谈过后,迅速踅回主子身边,快嘴道:“公子,小的给打听清楚了,是这杨柳城首富明家的少奶奶在自家药铺坐堂义诊,因这少奶奶医术好生了得,又加上今个是最后一天,所以人是格外地多,连邻城的也有人赶过来呢。”

阎觐挑眉:明家少奶奶也通医术的么?且一样喜爱义诊?

“公子,小的还打听了,北边有条小胡同,也能一样到客栈,只是路程稍远些。”

“那走罢。”阎觐负手在前。

“好嘞。”福童又一个欢应。高兴啊,主子能带他出来开阔眼界,想他福童,能说会道,聪明伶俐,早该列入主子对人才的培养计划才对,主子真是识货啊。“公子,这江南就是与咱北地风光不同,哪都透着那么一股子水气。”

不管主子有没有在听,絮絮道:“许就是因为江南水多,这人也长得水灵呗。您看那些男人女人,差不多都是剥了皮的葱白似的白净……”

阎觐唇角微扬,他对这个贴身仆从的聒噪向来纵容。

“还有啊,这人口音也都好听,尤其女子,说话都像唱歌一般,都像忘忘姑娘和春双。适才,小的差点就以为听见忘忘姑娘说话了呢……喔!”鼻尖仅差毫厘便撞到遽然驻足的主子阔背上,“公子,您……”

“你在哪里听见她的说话声?”

“谁?”愣头愣恼,一时未领会过来,待看清了主子眸中的底色,旋即恍然,“您是说忘忘姑娘?”

“废话少些。”

“是。”伸伸舌头,“在那义诊人龙外啊。虽则说这江南女子的声音都好听,但那个明家少奶奶的音嗓委实像极了忘忘姑娘,您说巧不巧?还一样都是个大夫。”

“谁告诉你说义诊大夫是明家少奶奶?”

“人们都这样说呐,说是明家甫入门没有几天的新少奶奶,人美心善……咦,要这样说,和忘忘姑娘还真是好像哦。”

“甫”入门的“明”家“新”少奶奶?阎觐一栗,骤然纵身,形踪已无。随行四卫不敢怠慢,紧随主子其后。

福童只觉眼前一花,而后,一个人,五匹马,好不凄凉冷清。

[第四卷:第二章(上)]

天近正晌,在旁做副手的春喜、春双与一干学徒忙得腰酸手软,由此,不得不挂忧起一直不曾稍事歇息过的忘忘。

隔窗了望门外未逞减势的长龙,春双眉儿紧锁,哼道:“人啊,就是不能给便宜占,平日没有义诊时,也没见有恁多上门的病患呐。”

立在柜台后的掌柜打完手上药包的一个绳结,也在引颈翘望后道:“这样不行哦,少夫人自辰时至今,茶水都没喝过,用膳时辰也到了,春喜丫头,你去到外面说一声,暂停半个时辰……至少待少夫人用过膳后再行继续。”

春喜忙不及跑出门外,对人群展开苦劝。春双则将为忘忘端茶送膳,在眼角余光瞥见又有一道颀长人影上门时,她头未抬便道:“君大夫用膳时刻,暂不应诊。”

“不是明家少夫人么?何时又成了君大夫?”

“君大夫就是明家少夫人,明家少夫人即是……啊?!”她未竟话语化作惊呼,瞠眸结舌。

正俯首用膳的忘忘听她的异声,讶然仰顾,不期然,看见了一张她太过熟悉又陌生的脸,这人是……谁?

不是小觐,但也不象阎觐,前者纯如孩童,后者冷若阎罗,而他,似是介于两者之间一个个体,所以,她极熟悉,却又俨然陌生。“你,你怎会到此?”

“寻你。”

“寻我?”

“你没有在原地等我回去寻你,我便到此寻你。”

忘忘美眸水雾弥起:“小……觐!”

他浅笑:“那段时日,你是如此唤我的么?”

“你……不是他?!”

“我很希望我是‘他’么?”

“阎堡主。”忘忘面色冷凝,“请莫在药堂门口挡住患者上门,忘忘当下正忙,恕无法尽待客之道。”

他“哧哧”低笑,“好差别的对待,我是该羡慕前者还是同情后者?”

“你……”忘忘再将他上下打量,眼底揉进迷惑,“你到底……”

“我是阎觐。”他道。

阎觐?忘忘美眸困惑未消。

“阎堡主,您若是来探望老太君,可直上明园。咱们还要义诊,就不耽误您了。”春双置身在两人之间阻他灼热视线,“门外那些人,可都是慕着明家少夫人医名医德来的呢。”

“明家少夫人?”阎觐赫然记起进门时听到的,“明家少夫人也通医术的么?”

春双莞尔一笑,“阎堡主您有所不知,半月前,忘忘已嫁入明园,成了明园的少夫人,您晚来一步,没能喝上这杯喜酒,好生遗憾呢。”

阎觐凤眸冷眯,绕步过她看向忘忘:“她说得可是真的?”

忘忘迎着他,轻微螓首:“是……。”

“你骗我!”阎觐丕然色变,忽地大吼,“你说过你会等我的,你骗我!”

啊?他此举,不仅是忘忘错愕,熟知阎家堡主作风的春双也懵傻:冷硬寡情的阎堡主何时会这样指责别人?那声腔里,透着那么,那么,一股莫名其妙的……

委屈。忘忘看着他,五官当真是委屈不胜,且怨尤甚浓,凤眸内,是浓浓的伤痛,他到底是……

“忘忘,这人可是阎堡主?”春双小小声问。

她更想知道。忘忘未应,紧盯着他,瞬也不瞬。

“你把我交给上官自若任他摆布,你没在桃花坞等我回来,这些也便罢了,你竟然嫁人!你怎么可以嫁人?我怎么办?我怎么办?”

天呐,春双确定了:这人若还是阎堡主,也是被换了魂的阎堡主!

“阎觐。”忘忘唤道,“你先出去罢。”

“我不出去!你天一定要给我一个交代,我怎么办?你不管我不顾我不理我,我怎么办?你成了别人的妻子,那我怎么办?”

春双啼笑皆非:这人的情形,好似是被人始乱终弃后找上门来的怨妇呢。不过,他恁此毫无避忌,若是传将出去,这明家新少奶奶的声名岂不毁了?

“阎觐。”忘忘知道应是某些地方出了问题,眼前人,不是纯稚憨傻的小觐,也非薄情无心的阎堡主。再喝蚀心草的他,似乎被重新组成了另外一个人,拥有两个人的记忆,却有另一种性情。“我还有事须忙,所有事待我忙完了再谈。”

阎觐定定注她半晌,似是自她眸内确认了她言下的诚意,颔首:“我到客云来客栈等你,你必须给我说法。”

交代?说法?春双目送阎堡主出门去,“忘忘,你给阎堡主吃了什么药?”

她纯属无心之语,却不知自己问出了不争事实。忘忘再将医具与笔墨展开,“春双姐姐,叫号罢。”

将近戌时,送走最后一位义诊患者,春双搀起忘忘,生怕她这一身两人禁受不住,道:“忘忘,早些回家罢,结束得这么晚,老太君怕是又要耽心了。”

忘忘望外面薄暮初起,且起了淅沥雨丝,道:“我有些累,不回明园了,就睡在这后面的卧房,两位姐姐,与我为伴罢。”

春双、春喜也懒得再拖着一身疲软爬上马车颠簸回到距城十多里的明园,点头称好。

“麻烦掌柜派人知会老太君一声。”忘忘将诊疗器具归进挎囊,“春双姐姐,拿一把伞,随我就近走一趟,好么?”

春双按下她,“你别动,我去叫那个人过来。”

“不必了。”颀高人影闪身而入,“我说过,你在原地等,我便会找来。”

春双看来茶,一干人等退了下去。

忘忘凝目灯下的这张脸,“你竟然还记得第一次喝过蚀心汤后的种种?”

“蚀心汤?”阎觐高挑一眉,“原来那个淡淡苦苦,勾勾粘粘,行经七窍,如水洗波冲带走一切的东西,叫做蚀心汤?”

本来为他阎堡主式的表情颦起眉尖,闻他所言又瞪大美眸,“你记得那蚀心汤的味道?淡淡苦苦,勾勾粘沾?还有么?”

“很稠很滑,很令人讨厌,令人不甘,令人无从抗拒……”他眸内闪过气恼,“终这一生,不想再食第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