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靖阳没有再多给她怀旧的机会,大剌剌从人群中拉出了个娇小的女孩来——

“介绍一下,这是我现在的女人。”

“童嫂好!敬礼!”

方若琦怔住了。

古芊菁。

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比每晚在季青平面前脱衣服更令方若琦不堪的,莫过于此时此刻见到古芊菁了。

她曾经那么骄傲那么理直气壮的说要闯入她的世界,结果头破血流大半年才终于窥见了一点光亮。

她曾经从心底鄙视古芊菁与生俱来的特权,并以此为诱饵入住艺培,没想到现在自己落得个情妇的下场。

她曾经那样的自信以为自己的好皮囊好耳朵好脑子好眼光会让她平步青云,没想到兜兜转转她仍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新人。

她曾经说服自己童靖阳是为了自己的前途而放手,每夜盯着天花板发呆心底还留有一丝从未实现的温存,而此时,他大手挽过古芊菁的细腰,宣布,这是我的女人。

一片起哄的喧闹中,方若琦只能站在原地。等到旋转的灯光照亮了自己呆滞的脸,看到古芊菁眼底闪过一瞬间的惊诧,随之是满溢的狡黠。

“我还以为是谁,季青平看人的眼光是越来越低了~”

“唉呦,古大小姐,话可不能这样说啊,方妹妹可是老板跟前的红人哪~”彭胡终于找到了大部队,凑上来,几句话说的方若琦更加难堪,“只要老板一句话,歌友会随便开,是不是,方妹妹?”

“原来还出了专辑了?我怎么都没听说过——”古芊菁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来,“唉呦,我每次只看排行榜前十位呢,方若琦,你可要加油哦~”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八成早就知道她的新曲惨淡,不知道已经偷笑了几个回合了。

几个月不见,她还是那个样子,张扬,霸道,明着损人,暗地使坏,随时随地都能撩拨起战火。若琦转身走到吧台,拿起一大杯不属于自己的冰酒,然后径直走了回来——

彭胡睁大了眼睛,高熊张开了嘴巴,童靖阳皱了皱眉头,不少人看了过来——

方若琦,你个笨女人,你不会真的浇吧!

童靖阳的眼神如狼,发出警告,但是挡不住方若琦的大步流星,古芊菁唇抖了抖,想起方若琦当初接花篮的时候那个让她把指甲油都打翻的微笑,想起老爸说过的,芊菁,那个方若琦,你不要招惹。

那么一瞬,连方若琦自己都以为她会扬手浇了下去。

可是走到面前,在众人还来不及做出百态的反应前,方若琦突然仰天,一饮而尽,冰到极致的酒垂直灌入喉管,在胃里激荡起火辣辣的回音,若琦抑制住要打出的嗝,几乎是变音的说,“古小姐,我先干为敬。”

童靖阳低头,忍住笑,揽过古芊菁的腰,“走,我们去跳舞——”

方若琦拿着还在滴酒的大杯,看看彭胡的脸和高熊的嘴,“前辈,今天pub不是我买单吧?”

“公司记账,公司记账。”

“那好,我们去继续喝。”

晚上果然呕吐了。若琦一直忍耐到房间,季青平坐在那里看着她冲进卫生间,跪在地上,几乎是把头伸进了马桶里,刺鼻的气味蔓延。他站起来,走到书架旁,拿出瓶香水来。听到若琦开始发出被卡到嗓子般痛苦的呜咽,他走回去,播放音乐。

竟然是那一首爱似薄纱。

若琦听着自己的声音在身后在头顶空灵的盘旋,紧紧包裹着自己冰冷的皮肤,身子里像点了一把火,每一个音符冲入她的喉咙她的鼻孔她的睫毛都被融化,流淌了一地,那是看不见的呕吐物。

一边向外呕吐,一边音乐还在贯耳,不知怎的,似乎是自己把自己的声音给吞了进去,又吐了出来。一进一出,折磨得她生不如死。

那两团纠缠在一起的绿色在明暗交错的舞厅中闪现,像是团鬼火,吞噬着自己。

而身后那张她从不记得是什么颜色的床,犹如坟墓,等待着自己一夜又一夜的祭祀。

方若琦恨不能把自己冲进马桶,按下冲水,一起顺着地下道,和所有的污秽一起消失的无影无踪。

自己好脏。自己好卑贱。自己自找,自己活该。

原以为是一步登天,没想到是失足谷底。

她没有资本再去嘲笑晓筠的小伎俩。

她没有资本再去嫉妒关古威的幸运。

她没有资本再去愤怒古芊菁的特权。

她没有资本再去质问童靖阳的心思。

她没有资本再去蔑视甄红的背弃,周映彤的拒绝和蔡晓韵的怜悯。

在无名面前,她再也不能那样两袖清风愤恨而去。

她比所有人都脏,都蠢,都不堪。

为什么,为什么,所有人都问,她也在问。

“怎么会是你?你还是来了吗?”

抬眼,袁佩琪还站在面前,泪流,满面,叫着她的名字,一遍遍。

无数次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浮现的人影终于明晰,若琦按下了冲水,听着水声冲淡歌声冲淡了空气冲淡了她弥漫在全身的腐朽和污秽——

我来了,是的,我来了。

我终于还是来了。

佩琪。

原来我是为你而来。

原来这个原因,成了我没有放弃自己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头破血流丢了信仰没了尊严来到你的世界。

请你让我,至少堕落的,有意义。

我的姐姐,我的佩琪。

♀♂♀♂♀♂♀♂♀♂♀♂♀♂♀♂♀♂♀♂♀♂♀♂♀♂♀♂♀♂

——姐姐,他们说我们是野种

——不要听他们乱说

——那我们的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他们在天堂看着我们呢

——姐姐,我也想去天堂

——你必须先变成了老奶奶,牵着一个爱你的老爷爷的手,才可以找到去天堂的路。

若绮睁开眼,摸摸身边,季青平还在熟睡,有节奏的鼾声突然叫她安心。

姐姐,你要是知道,睡在我身边的男人,不是那个陪我变老的人,会怎样?

我是不是,找不到天堂的路了?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若绮就来到了圣心慈善院,古旧的铁门一推就发出了长长的响声,清沥的让她浑身一抖,坐在门边石阶上的修女起身,眼久久的停留在她身上。

“你是第一次来吗?”

“恩。”若绮看着她,“我是不是打搅您了。”

“没有,这里的人起的很早,因为大家晚上没事可做,睡得都很早。老年人,睡眠本来就少了,来,进来吧。”

若绮自然而然的把手伸进她的手中,妇人微微一笑,“你真的没来过吗?为什么会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呢?”

若绮低声说,这里和我长大的地方,很像。

妇人于是不再追问,牵着若绮的手走进教堂,“周末来还会有唱诗班——”

“修女,我不是做早课来的。”

“我知道,”修女没有松开她的手,“你是来找袁小姐的是吧。”

若绮至上到下颤了一下。

“她已经走了。”

“走了?”若绮满脸的失望后是释然,“我早就猜到会是如此。她至今还是不肯原谅我。”

“孩子,”修女慈祥的说,“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过去,但是,神会谅解你们的。袁小姐她昨天一直很平静,走之前让我把这个交给你——”

粉色的信封,若绮的心抽紧。

她果真是走了,又一次走出了方若琦的生命。在方若琦好不容易明白了自己为何而来的时候,她逃也似的狂奔而去。

粉色,姐姐最讨厌的颜色。

那天使般的面容下曾经那样叛逆的心,对于一切女人的符号,诸如蝴蝶结,诸如蕾丝,诸如首饰,诸如化妆品,她都是那样厌恶。

还有这粉色。

记忆中永远的淡漠。

第一抹粉色,是那件事后,她躺在病床上,眼神呆滞,穿着粉色的病号服,若绮就站在她面前,那么看着她,修女在为她洗澡,绿色的长发贴在头皮上像是搁浅的水藻。

她盯着自己,眼中却不再有自己的影子。

若绮走上前去,试图拉住她还在颤抖的手,她却电鳗般抽离,嘴唇颤抖,说,别碰我,我脏。

若绮抬头望望修女,修女摸摸她的头发,水珠从姐姐的身上带到了她身上,冰冷。

“姐姐她怎么样了?”若绮拉住修女的衣角。

“上帝会怜悯她的。”

修女搂住小若绮,姐姐终于在那一刻,不可抑止的哭了。

大概就是从那以后,她就没有再进过教堂。姐姐是个好胜的孩子,拥有着若绮不敢企及的美貌与歌声,曾经是唱诗班的台柱,可出院后,她却再没开口唱歌。每次清晨若绮揉着眼睛跟着大大小小的孩子懵懵懂懂的走进教堂时,总能看到她躲在远处,那么幽怨的看着她。

“姐姐,姐姐。”

若绮有时候会说梦话,说到把整间屋子的孩子都吵醒,而姐姐早就醒了,她就躺在那里,没有过来的意思,只是,直直地盯着天花板。

第二抹粉色,是在一年之后。这一年,若绮小学毕业,考上了姐姐那所初中,而学到初三的姐姐,在她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入学的那天,交给了她一张贺卡,一张粉红色的贺卡。

“妹妹,我走了,不要找我。”

她是认真的。从此,消失在她的世界。

第三抹粉色,又三年,若绮升入高中的那一年,在街头大大的屏幕前,吃着冰激凌,和同学一起听着免费的娱乐新闻,然后印入眼帘的,是闪亮的大字,写着,粉红宝贝袁佩琪,EAMI新生代女神。

她已不再是记忆中朴素的长发,而是烫卷的短发,像是旧上海风尘的少女。

她已不再是修道院无花的衣衫,而是漂亮的礼服,像是麻雀变凤凰的童话。

她已不再是方若琦的姐姐方佩琪,她没有改名字,而是改了姓氏,从方到圆,可以那样简单。

那一天,在闪亮的粉色宝贝四个字前,方若琦的冰激凌在寒风中融化,吹走的冰凌,还漂浮着甜蜜的气味。

第四抹粉色,出现在她的面前的时候,方若琦已经不是躲在修女怀里哭泣的小女孩,背着书包进学堂的女学生,而或是呆呆的站在大街上却说不出屏幕上就是我的姐姐的女人了。收到那封粉色的包裹的时候,她正在考虑要上哪一所大学。打开包裹的一瞬,七年的空白被顷刻填满,诺大的包裹中静静躺着一张支票,支票上漂亮的签名是那个她不熟悉的名字,袁佩琪。

才想起,自己是有姐姐的。

才想起,自己不是野种。

才想起,自己曾经找寻天堂的路。

五万元,粉红色的支票那么扎眼。除了那龙飞凤舞的三个字,别的什么都没写。

几年了,她从来没有听过袁佩琪的一首歌,看过她主演的一部偶像剧。同学议论起她种种的绯闻的时候,她只是走开。

绯闻的男主角总是在变,而女主角还是她,岁月从不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当若绮决定辍学的那夜发现自己眼角竟然有了皱纹的时候,墙上袁佩琪的壁画那么昭然若出的青春靓丽。

姐姐。我的姐姐。

同在孤儿院长大的姐姐,一起生活,一起进唱诗班,一起玩耍,一起许诺,有一天,要找到去往天堂的路。

若绮以“方佩琪”的名字将这笔钱捐给了孤儿院。那是个她上了高中就没有回去过的地方,那里埋葬着关于粉色的死亡的回忆,懵懂的亲情和不明不白的舍弃。

进入民歌餐厅打工后,与姐姐所在的世界逐渐接近,或多或少听到她的消息,总是喜忧参半,像是纯粹的,别人的故事。

十八岁的若绮,在一个世界,不明白二十岁的佩琪,在另一个世界,究竟过着怎样的生活。

那该是一种很好的生活吧,好的让她,全然忘记了有一个妹妹,叫做方若琦。

2000年年末。

第五抹粉色,深冬,一封沉睡在方若琦荒芜的信箱的电子邮件,点击开粉色的信封的刹那,方若琦的心噗通乱跳。

妹妹,救我。

♀♂♀♂♀♂♀♂♀♂♀♂♀♂♀♂♀♂♀♂♀♂♀♂♀♂♀♂♀♂

袁佩琪,这个不入流的二线艺人,就是在2000年下半年,开始淡出了人们的世界。

在民歌餐厅忙碌奔波的方若琦,不曾留意到这个角落的新闻。

她的红火也好,惨淡也罢,离她方若琦的生活,她方若琦的一日三餐,遥不可及。

一封E-mail。坐在网吧的方若琦被随门灌入的寒气袭倒。

那是怎样的世界?未曾开发的原始森林,还是用性命去探索的埃及金字塔?充满着诱惑和陷阱,让她那个曾经叛逆坚强的姐姐,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发出了最后的求救。

向她这个无能为力的,为了自己生存而苟活的妹妹。

那就好吧,让我来你的世界,看看是怎样的诱惑,让你忘记了回来的路。

让我取得你不曾有过的荣光,然后抛掷在你脚边,说,看,这就是你放弃了我放弃了天堂的路要得到的东西。

让我在物质中放逐自己,麻痹那也许还曾经有过的,想去天堂的神经。

那时那刻,方若琦还是那样天真和自负,尚不知道,自己将要去闯的世界,远远不是,她可以踏在脚下嘲笑的东西。

九个月后,终于抓住荣光的裙角,终于穿越了那扇门,于是发现,姐姐身处的世界,才是为了生存而苟活的炼狱。

九个月后,再见面,后台一角,她竟然无可指责,只是想再牵一次她的手,说,姐姐,我来了,我们回家吧。

九年零九月,若绮找到了佩琪,也找到了自己。

却是这个时候,第六抹粉色不期而至。让若绮不禁怀疑,自己的过去,只是一场笼罩在粉色虚幻中的甜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