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律师喝了口红酒,声音里难得有一点无奈:“沈恪他妈妈的判决就快要下来了……我们能做的全部也就是这些了。”

桑旬点点头,“我都知道的。”

“对了。”樊律师又笑起来,“沈赋嵘也被起诉了。”

这下桑旬是真的有些惊讶了,忍不住“啊”了一声。

“当初撞死程青的那个肇事司机,也不知道是被谁劝动了,承认自己当初收了沈赋嵘的钱,车祸是人为的,现在还在一审阶段。”

“是吗?”桑旬轻声道,其实不过才几个月,但从前的那些事情,对她而言,已经恍若隔世。

樊律师说:“其实我不该和你讲这些的,你现在看起来过得很好……但又总觉得应该给你一个交代。”

“我应该谢谢你。”桑旬是真心实意。

“这几年在国内,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很爱说‘正义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但还有一句法谚,是这样说的:Justice delayed is justice denied.”樊律师笑起来,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有资格评价,迟来的正义到底有多大意义。

“我很敬佩你能够走出来,也知道你未来会越来越棒。”樊律师笑,眼睛亮晶晶的,他对着桑旬举起玻璃杯,“敬你一杯。”

桑旬笑,和他轻轻碰了碰杯。

回到公寓,她的目光落在墙上的挂钟上,时针正指向夜里十点。

她晚上并没有喝酒,但此刻却觉得眩晕,有想做蠢事的冲动。

北京时间正是中午,她知道那人没有午睡的习惯,这时也许正在办公。

桑旬走到公寓阳台上,微凉的夜风拂面,让她稍稍清醒一些,却没有令她停下拨号的动作。

那电话号码并未存储在她的电话簿中,但她却早已对那串号码烂熟于心。

电话很快就被接起来,那端的人声音淡淡:“喂。”

桑旬平复了心跳,轻声道:“喂,是我。”

电话那端的人没有回应,一时间耳边都是对方轻浅的呼吸声。

“后来的事……谢谢你。”

谢谢他后来做的事情,谢谢他找出真凶,谢谢他……桑旬的脑子又乱了,她打这通电话,原本并不是为了道谢的。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她只是,突然很想听听他的声音。

“不用谢我。”席至衍终于说话了,“我做这些,不是为你,是为了至萱。”

“哦。”桑旬讷讷的应了一声。

过了许久,她才涩声道:“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

不过短短几句,两人已经是再无话可说。

桑旬怕自己声音里的哽咽被对方听出来,便有些狼狈的快速说道:“那、那我不打扰你了,再见。”

挂了电话后,她开始努力地回想,分手那天她是怎么和他说的呢?

她努力想了很久很久,终于想起来。

这世上是一报还一报,她践踏他的感情,利用他对自己的感情来伤害他,那她也该预见到,有一天她同样会被人这样对待,就比如沈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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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旬在这里的生活渐渐如鱼得水起来。

她勤奋努力,无牵无挂,每天十六个小时泡在实验室里,加上天资不错,很快便赶上周围同学,Lawrence教授对她青眼有加。

每周末雷打不动的师门聚餐上,Lawrence教授不止一次打趣说,Sang,我想我们也许在过去六年里错过了许多。

得到教授的盛赞,她却不敢自满。身边同学大多天资聪颖精力充沛,比从前念本科时更令她紧张,她越发努力起来,半点都不敢松懈。

第一年她食言,没有回家看爷爷。

第二年,桑老爷子发怒,在电话那头咆哮,问她是不是要等他死了才回来奔丧。

桑旬怪他一把年纪了说话还没遮没拦,恰逢圣诞假期,她想了想,忍痛暂停手中的实验,收拾了行囊回国。

只是回去了老头子仍然是不满意,在听到她只待一个星期后。

老头子咆哮:“每年给你那么多钱都贡献给帝国主义了!”

她无话可说,索性望天。

沈素在旁边打圆场,有意吃醋道:“那我呢?我在国外那么多年外公你就从没说过想我!”

“你还有脸说!”老头子瞪回去,“从来不好好念书,成天偷溜回来瞎玩!每个月机票钱几十万!”

沈素被他说得面上挂不住,躲回了自己房间生闷气。

晚上吃完饭后,桑旬又拿了新买的手机给老头子,教他用微信。

老头子固执守旧,对这种电子产品向来不沾,外人找他还得打电话到家里门房那儿去。

她说:“用手机可以和我facetime.”

老头子不情不愿的哼哼道:“……拿给我看看。”

在家才待了几天,母亲的电话不知怎么就打到了她的手机上。

起先桑旬并不知道电话那头是谁,直到听见那小心翼翼的声音后,她才知道是谁。

两年多未见,时间将往事冲淡了许多,桑旬此刻也终于能平心静气道:“妈,打电话找我有什么事吗?”

母亲的声音小心而谨慎:“小旬啊,妈妈听说你回国了,这次回来待多久?”

桑旬想了想,说:“我这周末就走了。”

“哦。”母亲讪讪笑了一声,“本来想看看你,看来是来不及了。”

“嗯。”桑旬淡淡应一声,“以后有机会我回杭州看你们。”

继父的病情稳定下来后,母亲便陪着他回了老家,杜箫高考报了上海的大学,杜笙则留在北京工作。

临走前一天,桑旬还是给杜笙打了个电话,约她出来吃饭。

两年不见,杜笙看上去要成熟了许多,一身都市白领的打扮。

桑旬招呼她坐下,又说:“这家店的杭帮菜做得挺正宗的。”

杜笙放下包,在她对面坐下,样子有些怯怯的,小声叫了句“姐”。

桑旬问:“现在在哪里上班?”

“我、我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编辑。”杜笙端起面前的水杯喝了一口,十分拘谨。

桑旬话少,也不是会客套的人,一顿饭就这样平淡的吃完。

临走前,她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来,递给杜笙。

杜笙微愣:“……这是?”

桑旬想了想,说:“你才工作,工资自己花都不够,还钱肯定很吃力……卡里有一些钱,你先拿着,把外人的债先还了吧。”

去年开始桑老爷子就逐渐将手中的财产陆续分给儿孙,桑旬现在每个月都能收到十分可观的分红。

杜笙很快便反应过来,她慌忙将卡推回到桑旬面前,“姐,那笔钱……已经还清了。”

桑旬不解。

杜笙支支吾吾道:“两年前有个女人找到我,那个时候我……我那个时候太傻,你当初教训得很对,我不该为一个男人要死要活,但那时我不明白……我一个人去酒吧,喝醉了,后来就……”

她低下头,似乎也觉得难以启齿。

桑旬看她满脸痛苦之色,赶紧拍拍她的手背,轻声道:“别说了。”

杜笙摇摇头,然后继续道:“她要我去找他,说这件事也有他的责任,让他陪我去医院……后来没过多久,那个女人给了我一笔钱,就再也没出现。”

桑旬也不知道心中是什么滋味,麻麻的、钝钝的生疼。

她拍着杜笙的手背,轻声道:“没事的,都过去这么久了……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她说不下去,嗓子似乎被堵住,眼圈渐渐泛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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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之后,她和Lawrence教授商讨许久,定下了博士论文的研究方向。

Lawrence教授对她十分看好,隔三岔五总是会问她——

Sang,你拿到学位后不会回中国吧?

Sang,我导师的实验室在MIT,你可以去他那里做博后。

Sang,周末应该适当休息,你可以来和我们一家一起去野餐。

Lawrence教授年届五十,太太是同校的历史系教授,两人膝下育有一对儿女,大儿子刚念大学,小女儿才十岁。

小丫头古灵精怪,只有她叫桑旬“Sun”,每次见到她都会缠上来要她教自己讲中国话。

桑旬觉得这样的日子已经足够好,好到从前的她都不敢奢望,好到现在的她觉得惶恐。

只是好像缺了点什么,她不敢想,也不敢承认。

她在美国的第三年,孙佳奇终于从日日加班的生活中解脱出来,升任律所的高级合伙人。

再不用日日加班赶项目,孙佳奇将积攒的年假用上,跑来美国和她一起过新年。

这几年来两人只见过寥寥数次,桑旬同样想念闺蜜。

她抛下手头的所有事情,两人一同去纽约跨年。

两人下午的时候就已经赶到时代广场,此刻距离跨年仪式正式开始还有好几个小时。

外围有维持秩序的警察,寒风中有许多和她们一样来参加跨年的年轻人。

桑旬说:“托你的福,我还是第一次来纽约。”

“想也知道。”孙佳奇翻了个白眼,“你就知道整天做实验。”

“也不是。”她轻声反驳,“第一年的时候,我和同学一起去洛杉矶看Rose Parade(玫瑰花车□□).”

她笑一笑,又说:“明年你还来,我们可以去洛杉矶跨年。”

孙佳奇没吭声,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小旬,你以后就打算留这儿了?”

她诚恳的摇头:“我不知道。”

孙佳奇叹口气,“其实吧,有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桑旬不语,望着她。

孙佳奇仰头望着天空,静静道:“我本来想,我这回来,要是你交了男朋友,我就让这件事烂在肚子里。”

桑旬已经预感到她要说什么了。

孙佳奇吸了吸鼻子,“我以前觉得席至衍这个人,不好,也不适合你,你不应该和他在一起。”

桑旬没说话,安静地望着天空。

“但现在想想,选择什么样的人,其实都是你的自由,我不该干涉,也没有资格干涉。”

桑旬继续看着天空,鼻子有些发酸。

“后来你走了我才知道,当时你妹妹怀的孩子不是他的。”

桑旬听见,轻轻的“嗯”了一声。

她早知道了。

58晋江独家发表

接近零点的钟声就要响起,时代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一齐低声倒计时:

“50、49、48——”

“30、29、28——”

“10、9、8——”

置身于这个世界上最繁华的都会中,四周是不同种族肤色的人群,所有人聚集在一处,齐齐等待着新年的来临。

桑旬握住孙佳奇的手,她闭上眼睛,在震耳欲聋的声浪中随着人声一齐默念:

“3、2、1——”

倒计时水晶球从半空中缓缓落下。

新年数字被点亮,五彩缤纷的烟花在夜幕上炸开。

周围的人群欢呼、祝福,彼此拥抱。

新的一年到来了。

“小旬。”孙佳奇握住她的另一只手,与她相视一笑,“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有五彩缤纷的碎纸片从空中洒下来,漫天飞舞。

那是之前人们在彩纸上写下的、过去一年里希望遗忘的不愉快回忆,代表旧日苦闷一扫而空。

孙佳奇的脸颊冻得发红,但还是笑得眉眼弯弯,她一边笼着手呵气一边问桑旬:“你写的什么?”

不待她回答,孙佳奇便又抢先道:“我不想再加班熬夜出差了,也不想再被人甩了!新的一年我要赚大钱包养小狼狗!”

桑旬听得“扑哧”一声笑出来,“那祝你美梦成真。”

“那当然。”孙佳奇得意道,又挑眉看向桑旬,等待着她的回答。

桑旬她还真的认真想了几秒,然后笑起来:“我没有。”

现在的桑旬对生活给予的一切都心怀感激,很多时候她甚至觉得惶恐。

因为她,好像太幸福了。

只除了那段埋藏在心底的往事,那个她伤害过的人。

孙佳奇自然是不信的,她嘟囔道:“刚才还看见你在纸上写字。”

桑旬朝她眨眨眼睛,唇角弯起来:“佳奇,你还记不记得,三年前……我那时很想去芝华塔内欧。”

Zihuatanejo,没有回忆的海。

“……现在不需要了。”

她已经见过足够美丽的风景,触碰过足够宽广的天空,甚至窥见足够美好的未来。

“我现在很好。”桑旬看着她,眼波温柔,声音轻缓,“佳奇,你看见了,我现在很好。”

她已经好到连回忆都不用再惧怕,好到可以把苦难当作阅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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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国之后,孙佳奇犹豫再三,终于还是去找了一趟席至衍。

他很难约,孙佳奇在一周内连续给他的秘书去了五通电话,对方才终于答应将电话转接给席先生。

孙佳奇心里忐忑:“席先生,我是孙佳奇,小旬的朋友,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

电话那端过了许久,才遥遥传来一声:“嗯,孙小姐,我记得你。”

孙佳奇握紧了手机,不自觉咽一口唾沫:“席先生,方便出来见个面吗?”

那人没应她的话,只是说:“要是有重要的事,就在电话里说吧。”

孙佳奇坚持:“我觉得见面说比较好。”

电话那端的人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孙佳奇便听见他开口:“好。如果我有时间,会让秘书联系你。”

他这话说得敷衍,孙佳奇见惯这样的套路,当下便觉得不妙,听他这样讲话,只怕是以后也不会再接她的电话。

她一时着急,想也不想的直接喊出了口:“小旬当年和你分手,是因为她误会杜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