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公子道:“那是去年的事情。”去年他行踪未定,心意也未定。

“也是。”来无人岛并非易事,自找到吕老板到成行,少说也需要三五个月。吕老板的主要财路就是往无人岛接送乘客,往返一趟便能赚取几年花不完的银钱,但是风险极大,若在海面上遇到暴风雨,便有沉船丧命的危险。

“怎么样?”简公子问道,“能否让给我?”

钟离妩只是反问,“让给你,我住哪里?”

“相邻的筱园不错。”

“让给你也行。”钟离妩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给我些好处。”

“多少?”简公子问道,指的是多少银两。

他此行是临时起意,并没有事先找吕老板定下启程的日期,找到人的时候,恰好她带着一行人包下了整条船,正要出海。吕老板便请她通融一下,顺道带上他和两名随从。她态度干脆,让他给她之前出的一半银两便可同行,否则免谈。

这是典型的敲竹杠。

但他觉得这样也好,与这种人相处起来很轻松,不需要有负担。

是以,到了此刻,他有此一问。

不看重银钱的人,赚他的银钱也没什么乐子。钟离妩把双福安置到膝上,似笑非笑地审视着他。

虽然说起来相识已有一段时日,但她这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他。她就是这样,只有谁真正引起她的注意,才会侧目、记住,否则平日就如睁眼瞎,今日还在一起谈笑风生,明日相见她都不见得记得对方。

这男子身着一袭玄色锦袍,容颜俊朗,狭长的凤眼十分明亮,目光直接、锋利,唇畔若有若无的笑意透着不羁。

二十多岁的年纪,但是二十一和二十九之间相差很大——她就是无法估算出这段差距,揣度不出他确切的年龄。有些人是这样的,过了二十岁之后的数年岁月,于心境、样貌等同虚设。

并且,他是不带有地方气息的那种男子,到何处都不突兀,但又是到何处都不能让人感觉他应该属于那里。

甚至于,她看不出他之前是从文还是从武,亦看不出他是江湖浪子,还是曾经为官。

越看,钟离妩对他越是感兴趣,由此,她说道:“这次不过银钱,回答我几个问题就好。”

简公子只是道:“说来听听。”

“你来自何处?”

“大周。”

“名字。”

“简让。”

“简让。”钟离妩缓缓颔首,“大周前任暗卫统领,去年辞官赋闲。功成身退。”

说的是他的事情,可她是笃定的语气。

简让只是听着,仿佛她在说的是别人的事情。

“嗯,”钟离妩再度颔首,“问完了,也答完了。静照轩让给你。”

“多谢。”简让起身,“告辞。”

钟离妩望着高大挺拔的身形,若有所思。

船只靠近无人岛的时候,钟离妩仍然留在客舱,坐在轮椅上,抱着双福,指挥着丫鬟小厮整理箱笼。

季萱来寻她,直言道:“我思来想去,分开住实在不妥。”

“这件事只能听我的。”钟离妩语气笃定。

季萱沉了脸,“我若是不答应呢?”

“我回去。”

“…”

“带上金钏、木槿。”钟离妩道,“你那些不中用的下人,也不准在我跟前晃。”

季萱忍着气,“那么,让兰绮与你同住。”

“不要。”钟离妩冷漠地望着她,“你怕什么?我要是想半路撂挑子,四年前就这么做了,并且绝对让你遍寻不着。”

季萱强忍着怒气,低声道:“你说的没错,我就是怕你半路撂挑子,怕我这些年的心血全部白费!也正因为有四年前你不声不响跑出家门的前车之鉴,我才更要在你身边安排人手盯住你!”

“你的心血?”钟离妩牵了牵唇,招手示意两名小丫鬟推着轮椅出门,“你的心血只是要打造一件听凭你使唤的工具,无所不用其极。我要为家族无辜殒命的人讨还公道,但不是为了你才这么做。”她扬了扬眉,“你的心绪我一直在谅解,谅解了十来年,如今对你已是仁至义尽。不要试图左右我,不要事情还没开始就与我反目。”

“你一直在我谅解我?”季萱亦步亦趋地跟在钟离妩身侧,冷笑连连,“意思是我白白抚养了你这些年?原来我辛辛苦苦这些年,竟养了一条白眼儿狼?!”

“我怎么被你养大的,你比谁都清楚。”钟离妩眼尾微扬的大眼睛现出罕见的凌厉之色,“你要记得,钟离家最后一点骨血,就是在你‘辛辛苦苦’的照顾之下,在洪水中死过一次!”

每每想到那个五岁的女孩无辜丧命,她就会齿冷。一个小孩子,在洪水中顺水漂流,魂飞魄散之前,可曾恢复清醒,想到家族覆灭的惨境?可曾因为自己置身的险境而哭而呼救?

季萱从来没对那件事心生悔恨歉疚。

是,因为那个孩子的魂飞魄散,才有了她的重获新生。可是,她不能因此感激苍天眷顾。做不到。因为她这些年需要每日面对季萱这样一个为了复仇已经心境、情绪失常的人。

那是一种太过漫长的折磨。

熬到了如今,她的忍耐已经用尽。

季萱低喝道:“是你自己不中用,便是那次真的死了也是活该!”

钟离妩闻言反倒笑了,打手势示意小丫鬟快些把自己送到甲板,口中道:“知道怎样的人才能与你这种人长久相处么?”不等季萱回答,她已说出答案,“把自己当傻子,把你当疯子。我是后者,一直如此。”

语毕,她安抚着怀里已明显情绪烦躁的双福,望向甲板。

简让与吕老板站在一处,玄色衣袂随着海风飘飞,分明是情绪颇佳,笑得现出亮闪闪的白牙。那笑容透着点儿坏,让人疑心他讨了什么便宜。

这时候的季萱却已被钟离妩气得完全情绪失控。她一把推开了推轮椅的小丫鬟,指着钟离妩的鼻尖,语声低哑:“下跪认错,不然我打死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钟离妩仰起脸,大眼睛似猫儿一般眯了眯,迸射出森冷的芒,“把你爪子拿开!”

季萱二话不说,倾尽全身的力气,对着钟离妩的面颊挥出一巴掌。

两名小丫鬟俱是抬手去阻拦,却比一个人慢了一步——

一块闪着银光的物件儿从甲板那边飞过来,结结实实打在季萱的手腕上,发出一声脆响。

季萱应声低呼一声,继而便神色痛楚地以左手握住右手,身形都有些弯曲了。

钟离妩看得分明,知道是谁出手,眼中寒意瞬时如冰雪般化于无形,吩咐两名丫鬟:“把她带回客舱去。”

简让负手走过来,视线环顾她轮椅周围,随即弯腰捡起那块临时充作暗器的碎银子。

钟离妩刚要道谢,就听他似叹息一般地道:

“又瘸又招人恨,你是来送死的吧?”

第3章 打算

“送死?”钟离妩想了想,“说的也是。”

“那怎么还拉家带口地过来?”简让瞥过坐在她膝上的双福,“把双福给我算了。”

“想都不要想。”钟离妩斜睇他一眼,“你名字的意思,就是随时随地要人把心爱之物让给你?”

简让微笑,“没。跟你是碰巧了。”

“但愿如此。”钟离妩语声停了停,又问他,“我招人恨?”

简让敛目凝视她的容颜片刻,“嗯。”她可不是一般的貌美,并且要么懒得与人争辩,要么就说十分刺心的话。刚刚她说过的话,他听到了三两句。这样的女孩子,起码是很招女人恨。

钟离妩抬眼笑看着他,“那你怎么还帮我?”

“闲的。”简让问道,“去甲板?”

“嗯。”

简让帮人帮到底,推她过去。

“四喜呢?”钟离妩视线在周围寻找着。

“在舱房里玩儿。”随从收拾东西,四喜看着有趣,这半晌上蹿下跳地添乱。

“你好像很喜欢猫。”

“是。”简让道,“起初并没打算养狗。四喜是友人让我照看,有两个多月了,没还回去。”

两个多月了,有了感情,依他的性情,当然是不肯归还——钟离妩听出了他话里未尽的意思。

简让望着清晰可见的无人岛,提醒她:“岛上并非人们传说中的那样,不是桃花源,绝不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的环境。那里的人也需要为生计劳作,人与人之间也有矛盾。只是相对来说自在许多,没有朝廷、衙门,没有宵禁。若有人犯了大错,会在祠堂接受惩处。”

“可是在我看来,这样的环境才算得上是桃花源。”钟离妩和声道,“一点点烦恼都没有的日子,意味的也就是没有欢喜可言——无悲无喜,人还有必要活下去么?我又不想活着就成仙。”

简让轻轻地笑开来。她所说的,竟与他的心思不谋而合。

吕老板笑着迎上来,对钟离妩拱手一礼,“大小姐又与夫人起争执了?”

是四十多岁的男子,身形魁梧,肤色黝黑,双眼炯炯有神。

钟离妩一笑,“又让您看笑话了。”

吕老板道:“船只抵岸的时候,归云客栈的伙计会来接大小姐。您放心,人手足够。”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钟离妩带的家当委实不少,根本是搬家的样子。

钟离妩语带感激:“幸亏有您帮忙打点。”

吕老板在海上,一如在荒漠中不会迷路的骆驼,这样的一技之长,非寻常人可及。他是钟离妩从本心尊重的那种人。

吕老板笑道:“应当的。景先生是我的恩人,您到客栈入住,照顾他的生意,我喜闻乐见。”

景先生是客栈的老板,但是吕老板和船工都以先生称呼他。

“大小姐与简公子说说话,就快到了。”吕老板笑着道辞,“我带船工去货舱清点箱笼。”

钟离妩微微欠身,“有劳。”

这时候,双福跳到甲板上,到了边缘,探头探脑地看着碧色海水。

简让站到钟离妩身侧,望着双福,道:“它性情与寻常的猫不大一样。”她走到哪儿,双福就跟到哪儿;他是养狗的人,按理说,双福就算不烦他,也会因为四喜的缘故离他远远的。

钟离妩温声解释道:“双福小时候,我养着一条大黄狗阿福。阿福特别善良,从不欺负双福,它们总是挤在一起睡觉。我出门的时候,阿福总要跟着,双福也跟着凑热闹。半年多都是这样。”因为这缘故,双福其实打小就不讨厌狗和养狗的人,只是寻常的狗因着天性不喜欢它。

“阿福呢?”简让问道。

钟离妩道,“我七岁那年开始养着阿福,那时候它就不小了——到底多大,我并不清楚。双福八个月的时候,它已经老了。到了也没留住它。”

“养猫狗就是这点好和不好。”

“对。”

简让岔开话题,“你来自何处?”

“南楚。”

“姓氏。”

“钟离。”

“南楚,钟离…”简让思忖片刻,“钟离妩?”

钟离在南楚是大姓,平均每几十家里面就有一家姓钟离。

据他所知的南楚数得上名号又姓钟离的年轻女子,只有一个钟离妩。听说四年前她随商队去过一次西夏,回到南楚就将家中买卖越做越大,只三二年的光景,就成了南楚一方腰缠万贯的商贾。人们一直都在猜测她在西夏到底是发了什么横财,始终无定论。

钟离妩默认。

简让漆黑的剑眉微微扬起,“那我就不明白了,好端端的日子放着不过,来无人岛做什么?”

钟离妩笑盈盈地望着他,“你不是说过么,我是来送死的。”

简让笑开来。

钟离妩发现,他的笑容是天生的透着邪气透着坏。

简让猜测道:“是钟离夫人的意思吧?”

在外人眼中,季萱与钟离妩十年前出现在人前的时候,前者是夫君早亡的寡妇,钟离妩则是那男子的外室所生,这对名义上的母女一向关系恶劣。

那是季萱做戏给外人看的,不管钟离妩如何厌恶头上顶着的外室所生的身份,都没办法改变。是以,此刻她也不能对他说那是假的,只是道:“那不重要。”

简让则想到了她腿脚的事情,“那这样说来,你的腿脚没问题。”如果她是跛子,传言中不会不提及。

“嗯。”钟离妩笑问,“让你失望了?”

简让竟颔首道:“有点儿。”女子而言,样貌十全十美并非好事,哪里都有好色的登徒子。

他刚说完,身后便传来四喜嗷嗷嗷的稚嫩叫声,与此同时,双福嗖一下跳到了钟离妩腿上。

四喜一溜烟地跑到钟离妩跟前,气哼哼地望着双福,叫声更高。

双福则跳到了钟离妩右肩,神色冷漠、傲慢地睨着四喜,低低地喵呜一声。

“你叫什么?”钟离妩笑着对四喜道,“我家双福说你很烦呢。”

四喜开始跳着脚的叫唤。

双福抬起一只小白爪,舔了舔,爱答不理地喵呜一声。

钟离妩又道:“闲的你。”一本正经地帮双福传话给四喜的意思。

简让瞧着眼前三个各说各且说得很欢的样子,笑意到了眼底。他弯腰把四喜捞起来,安抚了一阵子,四喜总算不再叫了,却是虎视眈眈地瞪着双福。

双福一脸无辜地与四喜对视片刻,随后跳到钟离妩腿上,端端正正地坐好。

钟离妩一面抚着双福的背,一面望着无人岛。

这一年,是西夏元和十三年,大周靖熙七年,南楚天启六年。

到了岛上,便真的远离了万丈红尘,岁月可以忽略不计。

船即将靠岸时,季萱寻到了钟离妩跟前。她受伤的手已经包扎好,面色却是依然发青。

随从来唤简让,请他去查点行囊。

简让对钟离妩一颔首,抱着四喜回客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