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的人间烟火、尘世喜乐,让她知足、心安。

两个人带着双福在街上游走多时,午间找了个饭馆,在雅间用饭,特地给双福添了一把椅子,点了一道炸虾。因为是在饭馆,钟离妩不好意思让伙计专门给双福准备饭碗,便取出帕子给双福铺上,再跟伙计要了一张油纸,把炸虾放在上面。

双福在外面还是很好说话的,坐在椅子上,大快朵颐。

伙计进进出出的,总是忍不住多看双福几眼,满目笑意。

吃完饭,钟离妩的结论是饭菜不如家里的可口,随即唤来伙计结账。

简让仍是先一步把银子递出去,睨了她一眼。

钟离妩没察觉到,忙着把帕子拿起来,给双福擦去嘴边粘上的碎屑。

下午,两个人原路慢悠悠地逛回去,给双福四喜添了不少小玩具。钟离妩想结账的毛病一犯再犯,都被他抢了先,并不知道自己挨了他很多记冷眼。

黄昏时分,回到家中,钟离妩问道:“晚间我们去哪儿消遣?”

“你说。”

“嗯…去赌坊吧?”钟离妩笑道,“都说情场得意赌场失意,我们试试到底是不是真的。”

“行啊。”简让斟酌片刻,“那条街上的酒楼新换了两个厨子,我们去看看饭菜有没有好一点儿,吃完饭去赌坊,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嗯!”钟离妩欣然点头,随后转到妆台前,拉开一格抽屉,“我今晚照着一百两输。”

“…”简让快对她忍无可忍了,一把将她带进怀里,“小混账,你嫁人了——还不清楚这一点?”

“我怎么不清楚了?”钟离妩觉得莫名其妙的,她比谁都清楚这一点,用得着他说?

“嫁给我,就要花我的银子,让我管你的衣食住行吃喝玩乐。”简让低下头去,不轻不重地咬了她一口,“你给我记住。”

钟离妩先是一愣,随即笑起来,“是么?嫁人还有这个好处呢?”继而用力点头,“好,我记住了。”

“…”简让啼笑皆非。

钟离妩则开始担心别的事情,“刚成亲就跟着你去赌坊,别人不会议论吧?说我倒是没事,说你可就不好了。”

“管那些做什么,只要你高兴。”他啄了啄她的唇,“我想要的,是你每一日没心没肺的吃喝玩乐就好,别的事都让我来。”

“别的事…”钟离妩心念一转,自己先笑起来,“包括生孩子么?”

“…”简让抵着她的额头,先是嘴角一抽,继而没辙地笑开来,用力揉了揉她的脸,“这一类的事情,不行。”

钟离妩笑不可支,“还有我们简公子做不到的事情呢?”

简让跟她彻底没脾气了,低低地笑出声来,“你也不看看我娶的是个什么样的妖孽。”

“唉,谁叫你眼神儿不好看上我了呢。”钟离妩似同情又似自嘲,继而笑着挣脱他怀抱,“我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就好。”

这样的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们进到赌坊。

杜衡、小虎随行。

他们最先见到的是傅四夫人。

傅四夫人跟钟离妩差不多,只会押大小,今日是跟着夫君过来的——这会儿傅清晖在雅间豪赌,她百无聊赖,不想坐在一旁跟着提心吊胆,索性来大堂消磨时间。看到钟离妩,她先是意外,继而惊喜,当即交待随行的小厮两句,快步走到钟离妩跟前,“你也来了,真好。”

“这话也是我要说的。”钟离妩笑着欠一欠身。

“真是没想到。”傅四夫人嫣然一笑,继而才与简让见礼,又蹙眉,“今日你少赢他点儿。”

简让牵了牵唇,“是朋友了,怎么可能还赢他的银子。”

傅四夫人大大的松了一口气,“这就太好了,我放心了。”

钟离妩对简让道:“你去找傅四爷吧,我跟四夫人在大堂就好。”

简让颔首,“有事就让小虎上去唤我。”

“嗯!”

他负手走上楼梯,杜衡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很好的一个人呢,特别仗义。”傅四夫人悄声对钟离妩道,“他要是那种只认钱财的人,我家四爷早就输得乞讨去了。”

钟离妩忍俊不禁,“怎么会。”

“真的,四爷亲口跟我说的。”傅四夫人道,“你家夫君真是那种很大气的人,不在意银钱。”

他富裕得恐怕自己都不知道有多少银子,能在意银钱才怪。钟离妩心里这样说着,嘴里则道:“我们不管那些,我只知道你是兰绮的好友。”

“嗯!”傅四夫人用力点头,“他们归他们,我们来往是我们的事,不掺和。日后我给你下帖子,你可不准不理啊。”

“怎么会呢。”

语声刚落地,赌坊一名伙计笑呵呵跑过来,指着楼梯道:“四夫人,简夫人,我家老板来了。”

两女子及小虎转头望过去。

余老板笑呵呵地走过来,仍然是那样富态的样貌、和善的笑容。

钟离妩不动声色,与傅四夫人相形过去见礼。

余老板拱手还礼,继而开门见山,“四夫人,我想与简夫人商量商量能否做成一桩生意。”

傅四夫人闻音知雅,笑道:“我也正要回赌桌呢,不耽搁你们说话。”走之前握了握钟离妩的手,“等会儿去找我。”

“好啊。”

傅四夫人走回先前的赌桌之后,余老板看着钟离妩,目光深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位故人。”

“…?”钟离妩的不解、意外在于,他竟在这时候有意挑明那些事。是试探么?不知缘故,她便不予正面应对。

“你若真是钟离家幸存的幺女,那么,我与你有很多话要说,很多账要算。”

“…?”钟离妩挑了挑眉,“我倒是不知道,余老板是来自南楚。话,从哪说起?账,谁欠谁的?”

“你不知道么?”余老板凝视着她。

钟离妩一笑,“我该知道么?”

余老板定定地审视着、探究着,随即一笑,“你很像你姑姑。还记得她么?”

钟离妩没说话。

“在归云客栈大堂,你一出手就毁了姚兴的半张脸。那时姚兴已经身心俱疲,你是胜之不武。”余老板和声道,“你姑姑不像你,她是最端庄的大家闺秀,绝不会如你一般莽撞,动辄似个武夫一般与人出手——你该问问你的姨母,跟你姑姑好好儿学学。”

钟离妩缓缓地吸进一口气。她觉得恶心,眼前这个人,让她反胃。

“你到底知不知道哪笔账要算,不重要。今晚,我只想看看你的身手到底如何。”余老板抬手指向一处,“那个人,是我找到的身手最好的人,你要不要为你二妹的好友解围?——你都不出手,我也只当什么都没看到。”

钟离妩并没循着他手势望过去,身形丝毫不动,只是问身后的小虎,“怎么回事?”

小虎如实道:“有人调|戏傅四夫人。不知怎么回事,傅四夫人说不出话。”

“嗯。你看住余老板。”钟离妩对余老板扬眉,“你这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目的只是要看看我身手如何,那我就让你看看。”随即,她牵唇微笑,含着满满的挑衅。

看清楚她身手如何又怎样?

没用的。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情。

可惜,他以为,只要让人们得知她身怀绝技,就能保一段时间的平安——他若是出了意外,岛上身手绝佳的人都会被人们怀疑,她也在其中,为此,他不惜开罪傅家的人——这是她可以看出的意图。

但是,这些真是无用功。

她根本不会照着寻常人以为的章程去行事。

眼前这一步,她可以确定他走错了。

她一定会给傅四夫人解围,便是身手不济,只需高喊一声,便能阻止恶劣的事态——众目睽睽之下,谁能坐视傅家的人被欺辱?

钟离妩迅速转身之际,将一个锦囊递到小虎手里。

小虎不动声色的接到手里。

经过赌场一名打手的时候,钟离妩轻而易举的夺过了他手里的铁管,步调迅捷地走向傅四夫人所在的位置。

此刻,那名被余老板收买或挟持的男子的手,正伸向傅四夫人的面颊。

第34章 ??

简让去寻傅清晖期间,经过三楼时,有个须发花白的老者笑呵呵地出现在一个雅间外,自报家门:“小人姓柏。”

简让不由一笑,拱手一礼。

老者是柏如海,景林戏唤他为百事通——只要数得上名号的人,不论如何隐姓埋名,柏如海对人的底细都如数家珍。至于他是如何搜集到的消息,没人清楚。

而且,好像只有景林及其手下知晓柏如海的根底,人们都不知道有这样一个奇人也在岛上。

简让想要了解钟离妩的家族详情,这是景林无从知晓的,便推荐了柏如海,让他等着人找到面前便可。

“您今日得闲么?”简让和声道,“稍后可方便去寒舍小坐?”

“自然。有先生出面引荐,万事好商量。”

简让就笑,“您放心,我不是吝啬之人。”跟柏如海打听消息,要付银子,且是大笔的银子。

柏如海脸上的笑纹加深,“好说,好说。”

这时候,杜衡站在围廊边缘,神色凝重地望着下方,低声道:“公子,您看。”

简让与柏如海循着他视线望过去。

大堂里,钟离妩的一袭红衣分外醒目。不知何故,她手里多了一根赌坊打手惯常拎在手里的铁管,这会儿正快步走向傅四夫人所在的方向。

虽然居高临下观望,可简让还是能够感觉到她的小脸儿紧俏得有着肃杀之气。

至于傅四夫人,此刻面色涨得通红——不是那种羞恼引起的脸红,是呼吸困难所致。该有小厮跟随在她身边,但此刻不见了人影,此刻站在她跟前的,是一名身材精瘦、神色木然的中年人。

中年人绝不是那种有闲情调|戏女子的人,此刻却做出了这样的表象。意识到钟离妩趋近的时候,便即刻推开了傅四夫人,双脚站成丁字形,袖中滑出一把短剑,临阵以待。

这绝对是打草惊蛇,为的应该就是引钟离妩出手。

她不会看不出,也该知道只需高声呼唤一声便能给傅四夫人解围,却还是像个热血少年一样挺身而出。

欠修理。简让腹诽着,摸出了一锭银子——势头不对的话,他得帮她,很久都没了带暗器的习惯,只能用碎银子充当。

“我下去盯着。”杜衡低声禀明简让,待得对方颔首,便脚步飞快地往下走去。

这短短的时间内,绝大多数人都没有发现异常,围在赌桌前的人们仍是全神贯注的下注,行走在大堂里的赌客各自与相识之人打招呼,谈笑风生。

依然是十分嘈杂的气氛。

而简让却把这一切过滤,此刻在他眼中、心里,赌场变成了一个无声的环境,在他眼里行动的人,只有中年人与钟离妩。

他看到她在离中年人几步之遥的时候腾身而起,双脚一点就近的一张赌桌,以此借力,似把右脚充当成了手掌,狠狠削向中年人。

这不是什么招式,该是临时起意,贵在身法奇快,身形轻盈如飞碟,速度却如破空而出的冷箭。

简让闭了闭眼。她又把右脚上的旧伤忘了。

睁开眼的时候,他意识到中年人被她用这样的方式削了一记,身形分明是趔趄之后站直了。

钟离妩手里的铁管却在此刻发狠挥出,正中中年人肩头。

中年人身形一震,打了打晃,木然的神色现出些许意外和痛楚。

钟离妩却不乘机追击,而是微微一笑,扬了扬下巴,素白的小手伸出,对中年人勾了勾手指。

简让嘴角一抽,随即下巴抽紧。这个小女人,唱哪出呢?

这时候,大堂里的赌客都留意到了这一幕,不自觉地退到四周,交头接耳,神色各异——刚成亲就来赌场的新娘子,钟离妩是头一个,来赌场修理人的新娘子,她依然是头一个。

简让心想,现在就差有个人敲着锣帮她绕着圈儿要银子了——她是把自己当成打把势卖艺的了吧?刚刚分明可以一招制住中年人,可她没那么做。

不。他很快反应过来,她这更像是有意让人看看自己的身手。让谁看呢?

简让知道,两个中年人加起来都不是她的对手,便不再担心,视线梭巡在大堂。他发现余老板正闲闲地步上几节楼梯,站在高处观望。

柏如海也看出钟离妩不会吃亏,与简让闲聊起来,但是语声很低,只容简让一人可以听到:“尊夫人的恩师,是南楚先帝在位期间的禁军教头郑禄。钟离氏灭门之后,郑禄对朝廷心灰意冷,辞官四处云游。可是,看眼前尊夫人这招式,可不像是郑禄交出来的徒弟。”

简让颔首,“这哪里是招式,临时起意罢了。”

“嗯。”柏如海笑着颔首,“说起来,这样的情形,与公子在归云客栈教训姚兴的时候,有异曲同工之妙。”

这可绝不是能够现学现卖的。唯一可以说明的是,小妮子应该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的人——只有一再与人交手,才能知道不论哪个门派的招式都嫌死板,有局限,将招式与交手的经验融会贯通,才能找到最奏效的算是自创的招式——而这一点,需要天赋。

他教训人是一动手就想把人一点点摧毁,而她则是存着几分戏谑,把对手当成兽类一般挑衅、调|戏。

二人说话期间,中年人手里的短剑已然出鞘,闪着寒光,在通明的灯火光影中飞舞。

事实证明,钟离妩临时选取的兵器极为妥当,铁管的长度足以使得匕首不能近身,中年人那匕首又非削铁如泥的宝物,相撞到一起的时候,吃亏的还是中年人。

她宛若一只红色蝴蝶,身形翩然飞舞,只是速度极快。委实的身轻如燕。饶是简让这种眼力绝佳的人,偶尔都不能看清她身法是如何转换。

她的神色极为专注,似是正在专心追捕猎物的小豹子。

相识至今,继首次在山中他心动之后,她再一次让他惊艳。

她手里的铁管只要有机会便狠力袭击中年人肩头——专攻对手的伤处,迟早会让对手的身体被逐步施加的伤痛崩溃。

平心而论,中年人算是习武的高手,换个人的话,他定不会步步落败,只是今日实在是不走运,遇到的是钟离妩。

中年人的招式刚硬,钟离妩却是以柔克刚;而在兵器上,钟离妩则是以长胜短、以刚克柔。

“好俊的身手!”大堂里有人发出由衷的赞叹。

更有人用力抚掌,高声喝彩。

中年人的肩头再一次被铁管击中的时候,她气定神闲地道:“得了,到此为止。”

而人们分明听到了骨头碎裂的声响。

中年人闷哼一声,颓然倒地。

钟离妩则低头琢磨着铁管的玄机,这会儿的神色,像是双福看到了新奇的玩具一样,煞是讨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