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那幅图一定由景林帮简让送回了大周。这个哑巴亏我认了,但是,日后总要跟他讨回我应得的利钱。”

邢老太爷嗤一声笑,“你的人都在明面上摆着,可他的人,应该早就来到岛上分散于各处。你也不想想,若非如此,那幅图怎么会被盗走?你还想跟他讨利钱?今日你跟他言语上有冲突,你这揽月坊也分明是他不屑前来的地方——我倒是想不出,你有什么法子能让他在你手里摔跟头。”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那依你之见——”

“越是忌惮谁,越要不动声色。越是想除掉谁,越该让他成为座上宾。”邢老太爷神光充足的双眼现出狠厉之色,“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你在这揽月坊里颐指气使的日子久了,行事一年比一年骄横跋扈,这可不行。当初你我在官场的时候,可比得了简让在大周的地位?你若是小瞧了他,哼,说句难听的,你死期已经不远。”

后几句话,是柯明成没法子反驳的,亦是之前没有深思过的问题。年纪轻轻位极人臣,是他与邢老太爷不曾做到的。简让做到了,并且放弃了余生唾手可得的安逸、荣华,那意味的,何尝不是惊人的魄力。

邢老太爷喝了口茶,面色有所缓和,“只可惜,我已年老,帮不到你。今日与简让闹得不快,来日我唯有闭门不出,躲一份清静。”

这是要做缩头乌龟的意思。柯明成讽刺地笑了笑,“你有那么多儿子,还怕一对夫妻不成?”

“我有那么多儿子,也没人知道我犯过的错。当年他们都被我支到了岛上或边疆,帝京发生的事情,他们一无所知,而且我到死也不会让他们知晓。”邢老太爷深深地凝视着柯明成,“如此一来,若是我当年暴虐的行径被儿孙得知,宣扬出去的,不是钟离妩,便是你。若是她,我认命;若是你,我那九个儿子,就有了施展身手的场合。最起码,你做过的那些事情,非我所及。”

这老东西说了这么久,用意并不是要跟他做一条绳上的蚂蚱,而是要威胁他,堵住他的嘴。

柯明成冷笑,定定地回视邢老太爷,“你印堂发黑,当心祸从口出。”

这时候,有伙计来禀:“归云客栈的掌柜的来了,邀请老太爷下几盘棋,论个高下。”

邢老太爷当即笑着起身,“早就听说齐掌柜棋艺精湛,一直无缘切磋,我这就去会会他,此外,请他帮我向简公子美言几句。”

柯明成独自坐在原位,敛目陈思。

如今在岛上,让他有所忌惮的,不过是归云客栈、简家。

没错,他一点儿都不在意傅家。傅家的名望,不过是岛上的人愿意秉承习俗给他们脸面,其实哪里有资格管东管西。让他折服的有才华的傅家人,一个都没有。

景林不在岛上,归云客栈便可以忽略,他要在半年之内把简让与钟离妩除掉。

说起来,邢老太爷初时的提醒是对的。他不应该与简让互不来往,要反方向常来常往,如此才有更多的可乘之机。甚至于,可以在简让流连在揽月坊的时候,给他挖下陷阱,毁了他的名声,或是要他的命。

今日,要除掉的人多了一个——邢老太爷。

比起明里暗里的敌对,互相清楚底细的人窝里斗更麻烦。况且当年的过错相较而言,是邢老太爷握着他的把柄。最要紧的是,那个老东西把话说到了那个地步…

要如何除掉?

这件事一定要抓紧办妥。

他斟酌了很久,也没能想出万全之策,为此很是恼火,当夜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没想到的是,第二日一早,漱口的时候,听说了一件事:

昨日邢老太爷回家途中,遇到了鬼打墙,并且,吓疯了。

他心头一惊,喉间一哽,把漱口水咽了下去。

**

同样的清晨,简让神采奕奕地到了外院。

凌霄来禀:“与夫人交过手的中年人招了。收买他的人,是赌坊一名管事,那名管事不怎么在人前露面,但是他留心过,怕的就是稀里糊涂赔上性命。那天特地带了引发傅四夫人病症香囊的人,是邢家大奶奶,这也是他暗中留心发现的。邢家大奶奶近期手头拮据,欠了赌坊一笔银钱,应该是余老板收买了她。”

居然是邢家的人。这意味的,是余老板以前打过拉邢家下水的主意。

但是,邢老太爷以后再不能做那个所谓德高望重的老人家,日后只是个言行无状时时被病痛折磨的疯子——如果麒麟的药不出问题的话。

据阿妩的人观察的结果,邢家子嗣不知道那老匹夫做过的事。知道与否都无妨,邢家不足为惧。

简让思忖片刻,“那女子,不是邢家大奶奶,是柯明成第六房小妾——下点儿功夫,让那个人记住并且咬定这一点。日后,我要让他这样告诉傅家的人。”他看住凌霄,“能办到么?没把握的话,把人交给我。”

“哪用您亲力亲为。”凌霄恭声道:“多说三天,必能办到。”

简让颔首一笑,“记得帮他把谎编圆。”

如此一来,柯明成就与傅家有了过节。这对他和阿妩都有益处。

他来岛上,安度余生不假,来杀人也是目的之一。那个人,如今就在柯明成的揽月坊。

这件事,他一直没告诉阿妩,眼下,是时候了。

第45章 1216^-^042?

钟离妩与季兰绮去了马厩。

两名婆子将关锦城昨日送来的两匹小马驹牵出来。

钟离妩一见就笑起来,“很漂亮,看起来也很温顺。”

季兰绮颔首,“的确是。而且,在岛上几乎找不到性子烈的马。”这是地域的局限所致,野马太少,适合它们张扬性情的地带更少。

“我喜欢它。”钟离妩走到小黑马跟前,温柔地抚着它的鬃毛。

“是真的吗?”季兰绮道,“我瞧着白色的更好看。”

“那正好啊,白色的归你。”钟离妩笑道,“我出门乱转的时候多,它看起来也不娇气。你出门的时候少,赶路的时候更少,小白马归你正好。”

“好吧,那就听你的。”季兰绮知道,钟离妩对这些是真的不大在意,习惯了把好看的给她,她亦是从来拗不过她的。

“抽空给它们取个好听的名字。”钟离妩吩咐婆子好生照料两匹小马,转身携了季兰绮的手,回房的路上,把邢老太爷的事情说了。

“我还没听到消息。”季兰绮有些惊讶,更多的是惊喜,“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就下手。”这意味的,是仇家又少了一个,只剩下了一个柯明成。这些事情,是钟离妩的责任,亦是她心上一个沉甸甸的包袱。

“也是没法子。”钟离妩无奈地笑了笑,把简让知道自己底细和昨夜动手的原由告诉了兰绮,“昨日布迷阵多亏了他的人,水竹和麒麟只是去凑凑热闹。”

“这是多好的事啊。”季兰绮由衷地为钟离妩高兴,因为瞧着她有些别扭,婉言道,“夫妻一体,真正能做到的并不多。话说回来,你即便是哪一桩事都亲力亲为,但会不可避免地影响到姐夫。你想撇开他,不可能。”

钟离妩颔首一笑,“是这个道理,只是还不大习惯。”因为没有亲自到场,她会担心简让的手下留下蛛丝马迹,日后因为她的事情受到牵连。要是那样的话,比她自己遇到危险还不好过。

季兰绮何尝不晓得这个姐姐的性情,开解道:“你也不想想,姐夫是什么人啊,这种事情,对他来说并不难办。你得相信他。”

钟离妩挠了挠眉毛,有些沮丧,“我是挺相信他的。只是…稀里糊涂地就让他掺和进来了。”真就是稀里糊涂地就到了现在这情形。那厮始终是这样,让她不知不觉得地就被他牵着鼻子走,走出去好长一段才能意识到。

季兰绮笑出声来,“换个人,高兴还来不及。你少拧巴。我和麒麟水苏他们一样,最终盼着的,是你安安稳稳的。”

钟离妩想了想,释然一笑,岔开话题:“关公子送了这样一份大礼,你该回礼才是。或者,我替你回一份礼?”说到这儿,眨了眨眼,“不妥吧?”

“嗯…”季兰绮道,“我想想。真不知道送什么合适。”

“不急。”

这一天,余老板出殡,邢家则将岛上所有行医之人请到家里,为邢老太爷诊脉。

柯明成带上十二名随从,快马加鞭,赶去探望邢老太爷。

他的随从之中,有两个人精通制毒、下毒。

没错,他怀疑邢老太爷是中毒导致神智紊乱、陷入癫狂。

进到邢家,柯明成先去看望邢老太爷。

邢家的人都是满脸茫然,还没从这件突发的事情中回过神来。

邢老太爷眼神涣散,有时会笑,笑容或是兴奋或是恍惚;有时则会陷入恐惧,恐惧让他周身发抖,面色发青,如小动物一般蜷缩起身形、躲到角落。他时时如梦呓一般低语,言辞不连贯,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事,与何人有关。

柯明成见这情形,心头一块大石头落地了。如果邢老太爷把以前做过的亏心事都抖落出来,并且将他的诸多行径也说出来,那么别人可不管他是疯了还是清醒,都会对他平添几分忌惮、蔑视。他会被慢慢孤立。

柯明成唤随从给邢老太爷诊脉,很是费了些功夫。

邢老太爷抵触、惧怕任何人的接近。

两名随从诊脉之后,俱是无奈地摇头,私底下低声道:“或许是老太爷真的被吓疯了,或许,是有制毒高手为他专门配置了这种药物,但并不是罂|粟、野山杏的杏仁这一类常见的毒物。这种人是真正的高手,人服下药物之后,从脉象上看不出端倪。这样一来,就让人无从医治,只能按照常理开些安神的做样子的方子。”

柯明成按了按眉心,随后,询问昨日事情的始末。

邢老太爷的随从战战兢兢地说,昨夜他们遇见了鬼。先是遇到了鬼打墙,之后,邢老太爷和几个人看到了余老板。因为过度的惊讶、惧怕,他们晕了过去。

一班随从醒来之后,邢老太爷已陷入癫狂的状态。

柯明成面上现出同情之色,心里却是嗤之以鼻:看到了余老板?这些人可真是吓傻吓疯了。别说余老板一定遭了钟离妩的毒手,尸骨无存,就算活着,也没本事把这么多人吓晕过去。

末了,他询问了事发的地方,道辞回到揽月坊,唤来方鑫。

方鑫是十二个楼主之一,亦是将大周疆域图送给柯明成的人。

方鑫是大周帝后要清除的罪臣余孽之一,简让在职期间,一直未能将之抓获,原因自然是因为他已离开大周,逃到了这里。

而方鑫成为罪臣余孽之前,有长达几年随军征战。家族倒台之后,他最擅长的是追踪、暗杀,目标皆为帝后的亲朋、器重的朝臣。

导致他亡命天涯的人,是萧错——大周皇帝登基前后的一段岁月,他驻足之处是南疆,萧错奉命到南疆办差,顺道铲除了他全部爪牙,让他身负重伤,再不能成为帝后、权臣有力的威胁。

随后的岁月里,他一直隐姓埋名,伺机而动。但是,京城在暗卫、锦衣卫、京卫指挥使司、禁军协力之下,筑起了无形的铜墙铁壁。

他不能给予帝后、萧错等人哪怕分毫打击。

最终,他万念俱灰,选择了铤而走险,结果只有两个:要么死,要么盗走疆域图。

呕心沥血绘制成疆域图的人,是皇后的大伯父,亦是大周首辅江阁老。

事实证明,他成功了。江阁老满腹文韬武略,能够辅佐皇帝开创盛世,却不能让府邸坚不可摧。

就这样,他盗取了价值连城的宝物,来到无人岛。因为没有足够的钱财供他安身立命,归云客栈与揽月坊就成了他要投靠的地方。

归云客栈自然是不能选的,没有任何人能够接受他这样的行径。虽然景林离开大周已久,但不意味着始终不会知晓他的行径。

揽月坊便成了唯一的且是最好的选择。

柯明成来路不明,但一定不是大周人士,这是最重要的。

此刻,柯明成找方鑫,目的只有一个:“你去邢老太爷出事的地方看看。”这次的事情,勉强也能算是暗杀,只是比暗杀还歹毒——让一个人疯了,还不如当场毙命来得痛快。而方鑫曾有过征战、暗杀的经历,或许能够看出点儿端倪。

方鑫称是而去,下午来回话,眼神、语气里有难掩的恐惧:“那个地方,适合布迷阵,让人在夜间生出遭遇鬼打墙的错觉。而最可怕之处在于,就算是白天,如果布阵的人无意放过,人也会被活活困死在那里。”

柯明成探究着他的神色,“你找到了凶手留下的痕迹?”

方鑫摇头,“没有。找不到蛛丝马迹。但是我知道谁最擅长此道。”

“谁?”

“萧错。”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方鑫神色复杂,眼神里的恐惧更浓,且平添了几分怨毒。

“你是说——”柯明成闻言心下一惊,随即失笑,“大周那位萧侯爷怎么可能会来这里,朝堂不能没有他,他也不是无牵无挂之人。”

“他当然不会来。”方鑫低声道,“他的好友来了——先前我只是雾里看花,不大确定他与简让是至交的传言,毕竟,朝臣之间的交情,外人看不分明,而现在,我不得不相信——简让身边一定有萧错的亲信,最起码,萧错曾经亲自点拨过简让的人。”

“一个小小的迷阵而已,却被你说的玄乎其玄。”柯明成很是不以为然。

“不论是行军、杀人、布阵,每个人的手法不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方鑫深深吸进一口气,恢复了平时镇定的神色,“您要是不相信,可以亲自去看看,细细体会一番。阵法能将人活活逼死或是逼疯,而布阵的人若是煞气、杀气太重,阵法会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

柯明成知道,方鑫从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做派,正色道:“迷阵已经不在,还能那么吓人?”

方鑫缓声道:“有些河流,投河的人多了,就会有阴沉沉的感觉。有些人的阵法,即便阵型已不在,可煞气还在。”

柯明成隐约明白了,“如果昨晚那个地方,是在荒郊野外、人迹罕至之处——”

“邢老太爷会不会疯我不知道,但一定会和随从一起活活饿死。即便有人发现,也不能在他身死之前救他出来。”方鑫的眼中又有了恐惧,“越是看似简单的阵型,经由萧错之手,往往越最难破解。”

“…”柯明成不由蹙眉。如果萧错是那样可怕的一个人,那么,简让作为他的至交,恐怕有过之而无不及——钟离妩的夫君有多棘手,可想而知。暗卫统领不一定擅长布阵,但心里怕是起码存着几百种杀人、折磨人的法子。

这种人,是无法避开的——到了此刻,他自心底承认了这一点。

不能避开,那就只能来往,且要常来常往。相信简让不会不赴揽月坊的邀请,因为他是钟离妩的仇家。

再看一眼方鑫,柯明成不由道:“你惧怕的到底是萧错,还是简让?”

“…”方鑫不认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

“你是担心,揽月坊保不了你?”

方鑫默认,不认为抬举揽月坊就能保住自己的安稳。

柯明成沉吟道:“秋季之前,没有船只能来岛上,你我便是想离开此地,也走投无路。况且,我也不可能离开这里。为今之计,只能与简让、钟离妩拼出个高下。”

方鑫这才听明白话中深意,“您是说,这两个人也是您的死对头?”

柯明成苦笑,“不管是因为你们这些投靠到我身边的人,还是因为前尘旧事,我与那夫妻二人只能敌对。”再多的,他不能说,不能自己揭自己的老底,“放心就是,只要我在,就能保你性命。”他指一指近前的座椅,“坐下来,与我好生从长计议。”

方鑫神色一缓。他自然想得到,柯明成对自己有所保留,以前定是做过至为歹毒的事情,且与钟离妩有关。眼下钟离妩嫁给了简让,简让又有可能是来杀他的,更乐得帮妻子除掉柯明成。

所以,柯明成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与他想尽法子保全彼此。

**

这天,余老板下葬之后,傅先生听说了邢老太爷的事情,见邢家并没派人来找自己,暗暗松了一口气。私心里,他忍不住怀疑:是不是余老板的鬼魂把邢老太爷缠住了?

他对神佛鬼怪之类,不会深信,但也从不怀疑这些的存在。尘世间本就有太多无从解释的怪事,只是大多数人幸运,不曾遇见而已——他一直是这个态度,所以每每遇见十分蹊跷的事情,总会往这方面联想。

这么一想,便开始好奇:余老板和邢老太爷到底是做过怎样的亏心事,才会落得这种下场?

若真是大奸大恶之人,若是这种奸佞之辈还很多的话…他们若何时忽然本性毕露,在岛上为非作歹的话…

他蹙了蹙眉。

**

晚间,双福和四喜玩儿得不亦乐乎。

两个小家伙先是争夺一个水苏缝制的布偶,之后就在几个房间里相互追逐嬉戏。

它们太高兴的时候,通常意味着有物件儿要遭殃。

连续两声碎响,惊动了在寝室看书的钟离妩。

她走到东次间,看到两个玻璃花瓶碎在了地上,不由扶额。

这两个花瓶都是她的心爱之物,万里迢迢带了过来,今日却碎在了双福和四喜的爪子下。

以前双福淘气归淘气,并没这毛病,怎么跟乖顺的、憨憨的四喜交好之后,倒开始败家了?

双福坐在茶几上,神色无辜地望着她,随后意态闲闲地洗脸。

四喜则是喜滋滋地坐在太师椅上,略带懵懂地仰头望着她。

它们并没意识到闯了祸这一事实。

钟离妩瞧着双福那个不关它事的德行,很想教训它一通。但是,祸是一起闯的,要是只罚它,不跟四喜计较,它一定会很委屈,闹不好就好几天不搭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