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城的眼神疑惑、讶然。

钟离妩笑开来,“我想要的,也是与你常来常往,但不会奢望交好。准确地说,是想利用你,得到一些便利。自然,公平起见,我也甘愿被你利用——如果你有需要人帮衬的事。”

除了亲信、在意的人,她从不会对任何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因为从不认为那一套有用。

要与陌生人建立最坚固的关系,用利益拴住对方最为妥当。在贺兰城眼里,她只是一个陌生人——可以利用、算计的陌生人。

比起那些虚以委蛇的花招,贺兰城打心底也更愿意接受这种方式,但她不动声色,“如果我没有需要你帮衬的事呢?”

钟离妩又喝了一口酒,“你有。即便以往没有,以后也会有。”

本为皇室的金枝玉叶,若不是有着太大的苦衷,贺兰城宁死也不肯屈居人下,听凭一个卑劣的小人的吩咐。

贺兰城微微扬眉,“夫人因何选中我?”

“因为,”钟离妩凝视着她,“我了解你的性情、过往。”

她没说知晓贺兰城的真实身份,这一点根本就不需说——每一个来到岛上的西夏人,听闻贺兰城这名字的时候,都会如她一般有着诸多意外、怀疑,定会前来求证。

“我听说过,夫人十多岁的时候去过西夏。在西夏的际遇,是您富甲南楚一方的根基。”

“对。”钟离妩道,“我晓得一些朝臣的秘辛,抓住了他们的软肋,他们要保住前程,只能用钱财堵住我的嘴。”

这就是她发横财的因由。

每一国的朝堂都有那种朝臣,品行不端,有着不为外人知的软肋,但放到明面上的话,得不到多大的惩戒,只是会让家族颜面扫地。这世间看重颜面甚至为着脸面死撑下去的人,从来不在少数。

对这种人敲竹杠的话,不需愧疚,而且他们能设法把银两换成南楚的银票,让她腰缠万贯而不需在行程之中被人盯上——要是车载斗量的运送金银回南楚的话,一路上不知道要遇到多少劫匪。

贺兰城沉默了一阵子。

晓得朝臣的秘辛,那么,知晓她的事情就更容易——她已不在南楚皇室,谁提起她的时候,都不会有所顾忌。

人走茶凉,本就是随处可见之事。

她不同于新城。新城是皇帝最尊敬最在乎的人之一,听不得朝臣诟病他的姐姐,只言片语都不行。

况且,新城虽然是鲜见的摄政的公主,但胸怀、气魄当真不输男子,军国大事上,没有私人恩怨,只有大局。

贺兰城没有追问钟离妩如何得知朝臣秘辛,没必要,知道原因、结果已足够,当下的事更为要紧。“答应夫人之前,我只想问一句:简公子是不是大周功成身退的前暗卫统领?”

钟离妩微笑,颔首。这一点,简让不会宣扬,但也没有隐瞒的必要。

贺兰城一笑,与钟离妩重开一局棋,“我们边下棋边商量。”

“好。”

前世,贺兰城是让钟离妩很多时候恨得牙根痒痒的人,但有一点她很欣赏:贺兰城识时务,看得清局势,输了的时候不会强撑着,赢了的时候也不会忘乎所以。

贺兰城问起简让的真实身份,为的是确定与揽月坊为敌的夫妻二人的分量。她不是习武之人,便要比习武之人了解更多的消息。之前种种,已然看清局势。

贺兰城低声道:“夫人耳力绝佳,能够确定此刻不是隔墙有耳么?”

“唯一不能确定的是,”钟离妩指一指西面的书架,“那后面有无人窥视探听。”

贺兰城放松下来,“没有。那里平日用来款待挥金如土的客人,能到里面服侍的下人,都是我的亲信。今日,我让他们去后面歇息。”说着就笑起来,“没想到,夫人早就看出了这里的玄机。”

“习惯了。”

“把话说明白一些,是我有求于夫人。”贺兰城道,“只有您答应我一件事,我才能不遗余力地帮您。”

“这是情理之中的事。”钟离妩坦诚地道,“但愿我可以做到。”

贺兰城说起来这里的原由:“新城公主病故之后,我的胞弟已被软|禁,我若是继续徒劳挣扎,只会害得自己和胞弟死无葬身之处。这一点,不需怀疑。

“况且,新城之死,对我冲击太大。原本我以为,她余生会有享不尽的福分,我要始终以卑微之姿站在她面前。却不想,她是红颜薄命的命数。

“忽然就厌烦了一切。

“她死之后,有皇帝伤心欲绝,有挚友痛不欲生。我呢?我思来想去,能始终记得我的人,不过一两个,且不包括我胞弟——母妃死后不足半年,他就像是个没事人了。

“我带着数名亲信离开了皇室,只有清河郡主知情,晓得我在何处。她是我的表妹,亦是我唯一的挚友。

“最初几年,隐居山野。后来,清河郡主的娘家、夫家罪孽深重,下狱的下狱,流放的流放。

“她在流放途中,我一直命亲信暗中跟随、照应一二。可还是出了事——她年仅七岁的女儿被异乡客掳走。亲信在追踪途中给我传信。最后确定那孩子被掳上客船,消失在茫茫海域。

“再继续查,我得知那艘船的目的地是无人岛。到那时,我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地方。

“清河郡主本就因为身陷窘境伤心不已,爱女就此与自己海角天涯,到底是承受不住了。有一段日子,她疯疯癫癫的,衙役把她扔在一个驿站,让她自生自灭。

“到那时,我才命亲信寻机把她救出来,带到身边悉心照料。

“可是…

“她死之前,总算是恢复了清醒,求我一定要找到她的女儿。

“我答应了。安葬她之后,我找到了来这里的船只,带着两名亲信上了船。

“现在,那孩子十三岁,不知道被关在何处苦学服侍人的那些门道——揽月坊里有很多与她经历相同的样貌绝俗的女孩男孩,都是年幼时被带到这里,待得完全驯服,且能服侍人之后,便到了挂牌子接客的时候。

“当初将孩子掳来岛上的人,是恰好遇见顺手牵羊。那孩子也不曾提及出身,便是提及,也没人相信、在意。

“我这一生,前半生做的都是至为歹毒的事情,后半生,我只想做成这一件事。

“我只有清河郡主这一个掏心掏肺对我好的人,我答应过她的事情,绝不会食言。”

钟离妩敛目看着棋局,面上平静,心里却是大为震动。

清河郡主,她记得,但并不知道两个人除了是亲戚,还是挚友。

她没想到的是,兰城能为这份友情付出到这个地步。

真正是意料之外,但若此事是真,她一定会帮兰城,且对此很是欣慰。前世与兰城各为其主的斗了太久,到了新天新地,她不想那种情形重演。

而这些想法,她不会告诉兰城,冷静地道:“你可曾见过那个女孩?”

“只见过她两次,第二次是在岛上。”贺兰城道,“每隔几个月,她们会被带来这里,由十二个楼主看看她们的进展,性子是否安分——那些可怜的孩子的经历,不能够让岛上的人得知。”

“你怎么能认出她?”

“因为她的样貌,她与清河郡主酷似。”

钟离妩释然,“近日种种,足够你能确定我要除掉柯明成。顺便成人之美的事情,我乐意之至。但是,我如何能够相信你所言非虚?”

贺兰城一笑,从袖中取出一本小册子、一张图纸,“这是我给夫人的薄礼。”略停了停,又补充道,“其实,首次相见的时候,我就想与夫人开诚布公,可惜…”当时的钟离妩虽然态度柔和,却透着疏离,无法谈及其他。

钟离妩唇角上扬,接到手里。

“揽月坊的地形图,柯明成十三个小妾的身份、来历,还有十二个楼主的底细——包括我。”贺兰城缓声道,“简公子既然是前暗卫统领,这些他一定已经着手查证,我想我提供的这些应该更为详尽。”

“多谢。”钟离妩知道,贺兰城的意思是这些消息绝对禁得起查证,给她的与其说是消息,不如说是诚意,“今日我们相谈甚欢,来日你能否到我家中做客?”

这里到底是柯明成的地盘,就算能够畅谈,却要随时防范伙计上来,总是有些顾忌。

“荣幸之至。”贺兰城笑道,“我或柯夫人与您交好,成为简宅的座上宾,其实正是柯明成的意思。”

钟离妩莞尔一笑,“真佩服你,居然这么有耐性。”几年的光阴,兰城是如何熬过来的?在以前,那是不可想象的。

贺兰城却是苦笑,“人在矮檐下。”

“给我点儿告诫吧。”

贺兰城思忖片刻,正色道:“柯明成不同于别人,决不可率性而为。他不可怕,可怕的是名下这些楼主。你们夫妇二人就算再敏锐强悍,却输了先机,你们到底是刚来,而他们早已将这里筑起了铜墙铁壁——都是该死却怕死之人,这方面下足了功夫。你们可以入今日一般让他难堪,但时机未到之时,决不能在这里与他动武。”

钟离妩郑重点头,“多谢。”

“明日我会给您下拜帖,您方便的话,我后天带上厚礼登门拜望。”

“好。”

贺兰城长长的透了口气,“如何也没想到,终究很可能帮我得偿夙愿的人,竟是异国人。”

真是异国人的话,事情不会这么顺利,绝不会在今日就与你开诚布公,就算开诚布公,也不会相信你。钟离妩这样想着,面上牵唇微笑,“失望?”

“当然不。”贺兰城笑意温缓,“不管如何,结果最重要。”

自数日前,她就希望与简让、钟离妩搭上话,因为预感告诉她,能够帮挚友的女儿避免沦为下贱、不堪境地的人,终于出现了。

只要有机会,她就会对钟离妩开诚布公,便是付出再大的代价也无妨,只要能救故人之后。

杜衡去而复返,来给钟离妩和贺兰城传话:“望月楼的事情还没完。公子要方鑫废掉左手,可方鑫百般推诿。此刻,傅四爷、傅四夫人已赶去那里,且命人去请柯老板和各位楼主,把今晚的事情好生说道说道。傅四夫人很担心您,不希望您还留在这儿——也请您赶紧过去。”

“废掉左手,百般推诿?”钟离妩不解的是这一点。

杜衡亦是不解,挠着头,无法回答。

贺兰城低声为主仆两个解惑:“方鑫明里与人过招都用右手,而事实上,他左手用兵器暗器的功底更深。”

“这就难怪了。”钟离妩站起身来,“那我们就去看看热闹。”

贺兰城随之起身,心里在想的则是:简让果真是有备而来,不然的话,怎会知晓方鑫鲜为人知的秘密。

50.1216^-^042?

时间倒退至一个时辰之前。

简让带着麒麟趋近望月楼的时候,遇见了齐维扬,不由挑眉微笑,“凑巧还是特意来的?”

齐维扬笑道,“下午傅先生去了一趟客栈,提了提你们今夜要来此地的事,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过来消遣消遣。”

简让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问道:“傅先生好像对来自大周的人分外好一些。只是为着先生的缘故?”

齐维扬摇了摇头,“不清楚。或许他只是想与你交好。”

简让扯了扯嘴角,“我才不信。回头找机会问问他。”

“问可以。你可不能查傅家的底细。”

简让笑开来,“我就是有那个心,也是无从下手。”

二人说笑着,步入望月楼一层。

里面散坐着一些男子,他们或是三五个围坐在一起下注赌输赢,或是两两相对下棋、谈笑,身边皆有貌美的女子服侍着。

齐维扬唤来伙计:“我们要上三楼,见此间楼主。”

他以前也曾来这里消遣,伙计识得,因而爽快应下,“二位客官请。”语毕在前面带路。

一面走,齐维扬一面告诉简让这里的规矩:“不论到哪一楼,情形都是如此,想到上一层,便要出一万两银子。”

简让颔首,“这样说,走这一段台阶,两万两银子就打了水漂。”

齐维扬笑,“没错。客人见到楼主,可以直接道出自己看中的女子,只要你出得起楼主开的价,就能如愿。若是想与楼主赌几把,更是不在话下——毕竟,上到三楼并非易事。”

“可这里不是有四层楼么?”简让道。

“四楼只款待留宿在这儿的人。”

简让颔首。

这时候,三楼还没有客人,所见到的,只有方鑫和两名绝色女子。两女子一个一袭紫衣,一个一袭白衣,前者艳光四射,后者眼角微微上扬,有着猫儿一般的一双大眼睛。

齐维扬视线瞥过她们,不自主地想起了他熟悉的两个女子:大周皇后,钟离妩。

大周皇后喜穿紫衣,在江南有紫衣美人的美名;钟离妩初来岛上的时候,白衣绝尘,一双明眸亦是眼角微微上扬。

卑鄙。他心里冷笑着骂着方鑫。就算明知这种伎俩对简让根本没用,还是有些恼火。

落座之后,方鑫吩咐两名女子上茶点,两名女子笑盈盈称是,扭着纤细的腰肢,下楼去传话。

简让审视方鑫片刻,自袖中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本人没画像好看。”

齐维扬拿到手里看了看,笑了。

方鑫也应景地看着,“能否让在下看看?”

“自然。”简让说着站起身来,信步走到东面去。东面贴着墙壁的,是一个偌大的多宝架,陈列着诸多名贵的摆件儿。

这是个暗门,同样的,席面那个偌大的书架也是暗门,但是这边让他觉得不舒服——后面有人。

麒麟落后一步,跟在他身侧。

简让状似赏看着摆件儿,其实是在寻找暗门的开关。

齐维扬与简让颇有默契,看得出他的用意,便有意与放心谈笑着,给他腾出时间,这会儿笑道:“依我看,这倒像是悬赏缉拿的人犯的画像。”

方鑫似笑非笑,“我也有这感觉。”

齐维扬直言问道:“难不成你是来自大周?并且,与他有过节?”

“这就要问简公子了。”方鑫心里却是清楚,简让这是在向自己宣战——我是来杀你的,你要了解这一点。

“揽月坊果然是藏龙卧虎之地。”齐维扬笑道,“我倒是想不出,你以前做过怎样的事,能开罪到他头上。”

“岛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以前。”方鑫语气淡漠,“这些我就没必要与齐掌柜细说了。”

“没让你说。”齐维扬依然和气地笑着,“我方才只是说想不出,可不曾询问。”

两人说话期间,简让已找到能够打开暗门的按钮,是一个作为装饰物的小小的铜环。只要将铜环向左或向右旋转,暗门便能应声开启。

他取出随身携带的削铁如泥的匕首,手起刀落,把铜环削了下来。

麒麟忍不住笑了笑。

简让若无其事的收起匕首、铜环,转回到方鑫近前落座,“我是来找你赌的。”

方鑫颔首一笑,“在下定当奉陪。”

齐维扬闲闲接话道:“我只是来看看热闹。依我看,二位不妨赌的雅致一些,在棋局上见分晓——寻常那些赌局,都是你们想赢就赢想输就输的玩意儿,没意思。望月楼主棋艺不错,简公子棋艺也不差。”

方鑫笑了笑,询问地看着简让。他不认为简让这种以性情暴躁、散漫出名的人的棋艺能好到哪儿去。便是出乎意料,也无妨。横竖这里可是他的地盘。

“好。”简让笑道,“就依齐掌柜所言。”

两名女子款步走回来,奉上茶点,继而呈上棋具。二人开局之前,白衣女子对简让深施一礼,娇声道:“妾身能否为公子与楼主弹琴助兴?”

“随你。”简让漫不经心地道,“不关我的事。”看都不看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