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就是,江阁老的胞弟,生前是绝世名将。不论为了两兄弟哪一个,我都该做这件事。”

柯明成听完,知道这一趟是白来了。

思忖片刻,他问简让:“你,或者说钟离妩,到底想让我落个怎样的下场?”

简让敛目微笑,“你如今的处境,还不算是最终的下场么?”

柯明成道辞,转身去了傅家。

傅先生没见他,让四弟傅清晖代自己见客。

傅清晖与简让的反应如出一辙:凭你手里有什么金银财宝,我不稀罕,至于别的,不肯多说哪怕一个字,也不给柯明成说起其他的机会。

柯明成原本是想用能让任何人垂涎的财宝作为引子,引发傅家、简家的争端,却是无机可寻。与此同时,他也没觉得两家想要置自己于死地。

或许,是对薇楼主、藏花楼主有所行动了?

——他只能想得出这一个原因。

就这样,他在忐忑、猜疑中熬过一天又一天。

半个月后,钟离妩诊出喜脉。

越三日,柯夫人投缳自尽,柯明成病倒在床。

值得一提的是,柯夫人衣袖中有一封柯明成的认罪书。

第59章

余洪飞和廖氏一同来到简宅,前者径自去往外院书房院,后者是来向钟离妩道喜,随着引路的人去了内宅。

余洪飞步入书房,书香、墨香扑面而来。

简让一袭净蓝色锦袍,立于案前,敛目看着铺展在案上的堪舆图,低眉敛目,唇畔噙着一抹浅笑。

这是余洪飞不曾见过的简让,或者说,他不曾见过神色淡泊、舒朗的简让。

简让在他心里,一直是浪子的模样——四海为家,哪里都可以为家,哪里又都不会是他长久落足之处。

以往听说过,简让要在无人岛安家,也的确是成家了,但这并不能让人认为他与钟离妩会在这里扎根。

现在,只能改观。

简让将堪舆图收起,对余洪飞一笑,抬手示意他落座,“近来可好?”

“还好。”余洪飞语气透着恭敬,直言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相求。”他知道,简让不管心性有何转变,都不会喜欢绕弯子的说话方式,

“说来听听。”简让闲闲落座。比之以往,余洪飞多了一份沉稳、内敛,但是神色清明,眼神不再阴郁。

“是关于赌坊的事。”余洪飞如实道,“我要守孝二十七个月,赌坊不能没人出面打理,可是那些管事分量不够,出事的话,压不住。我就想,能不能与公子合伙——不需要你出银钱,并且,日后的进项,你六我四。”顿了顿,他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家中余资足够我与亲人坐吃山空,对赌坊我也没什么经营的心思,等孝期过了,要经营些正经的行当。”

简让听了,笑着摇了摇头,“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不是不想赚钱,而是对开赌坊没兴趣。”

余洪飞很意外,继而便有些沮丧,“我知道,公子是觉得赌坊那种地方的银钱不干净…”

“你误会了。赌坊不算是正经行当,但那真的是你情我愿的买卖,余家的赌坊,只偶尔有耍诈欺客的行径。”简让温声解释道,“我不想染指,是因为生性好赌,若赌坊成了自己的,就没意思了。就像我一度嗜酒,但绝不会亲自酿酒或是开酒馆。”

余洪飞想想,明白过来,却更沮丧,“这样的话,我直接关账算了,大不了多给管事、伙计一些银钱。”

简让轻笑出声,“不必如此。这件事,你最该去找的人,是傅四爷。”

“傅家?”余洪飞睁大了眼睛,“傅家是清贵之家,怕是不会染指这种买卖。最起码,以前从没这种例子。”

“以前是没人去找傅家。况且,清贵的是当家做主的人,傅四爷是洒脱不羁的性情,听我的,你去找他。但是,你七他三,不然的话,他一定跟你翻脸——有意让他占便宜的事情,他不会答应。”

余洪飞面上一喜,“这事真能成么?”

“他若是态度含糊,你便多去两次,礼多人不怪。”

余洪飞唇角上扬成愉悦的弧度,“多谢公子指点。”

所谓的清贵,只是岛上的居民给的赞誉。各国的帝王都要充实自己的小金库,何况家大业大的傅家——傅家帮人解决纷争的时候,做亏本儿买卖的时候居多,看着谁可怜,便从家里账房拨一笔银钱帮人走出窘境。

但是傅家并没多少赚钱的营生。很多人从没想到过这一点,都是想当然的认为,你傅家算是岛主,怎么会缺银钱,过不下去了你就该接济。

的确,得到尊重、赞誉,就该实打实地回报居民。但傅家的人也是人,也得柴米油盐迎来送往过日子,而且比寻常门第开销更多,你就算把他捧成神仙,又有什么用?

再者,傅家门里一个个都是人精,如何不清楚,水至清则无鱼。岛上的人若是连一个消遣的地方都没有,很多人怕是要闲的横蹦,人太闲了,就容易无事生非。这是揽月坊、赌坊建成并且生意兴隆的原由。

眼下揽月坊已毁,赌坊就成了很多人唯一消遣的地方,也跟着关张的话,必然有不少人纷纷开新的赌坊,与其让这种地方百花齐放,还不如让赌徒们只认这一家。

有了傅清晖的介入,这种地方便等于在傅家的掌控之中,能够及时听说或阻止肮脏的行径。

怎么想都有好处,傅先生和傅清晖不会反对。

**

廖氏给钟离妩带来了两样贺礼:一对儿小金镯,一个长命锁,“小金镯是我选的,长命锁是我婆婆选的,夫人可别嫌弃。”

“这是说的哪里话,我高兴还来不及。”钟离妩和声道,“这段日子也没去看看你,你不怪我,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用,不用。你先是新婚,眼下又有了喜脉,别去我们家那种地方。”廖氏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你不嫌晦气,肯见我,我就很高兴了。我实在是太闷了,今日央着相公一道前来的。”

“明明嫁了人,说话这样的孩子气。”钟离妩笑起来,“放心,我可没那些乱七八糟的忌讳。”

廖氏神色一缓,唇畔绽放出清浅的笑容,关心地问道:“胎儿淘不淘气有没有闹你?”

“只是比平时睡得沉睡得久一些,别的倒还好。”

廖氏笑意更浓,“我婆婆叫我提醒你,平时尽量别喝茶了,有的茶喝了对胎儿不好。还有,她说你要找大夫开个忌口的单子,有些花花草草的,平时也要离得远一些。”

虽然简让早就想到了这些,钟离妩还是感激地笑道:“嗯,我都记下了,替我谢谢她老人家。最近她还好么?”

“还好。”廖氏如实道,“在家里建了个小佛堂,每日上午诵经,抄写经文,下午做些针线,跟我们说说话。我公公那个人…反正,我们是看开了。”说到这儿,语声转低,“以前,我们每天都是战战兢兢或是满腹无名火,现在心里都平静、踏实下来。”顿了顿,又补充道,“这种话,我也只敢跟你说。反正就算我不说,你也看得出来。”

钟离妩由衷地道:“瞧着你们过得好,我真是打心底高兴。”

复仇不是错,但若殃及到毫不知情的无辜之人,总归有些不好受。

两女子闲谈多时,廖氏担心钟离妩疲惫,便笑着道辞。

钟离妩留她多坐了一阵子,让水苏找出一册孤本的佛经、一个珍珠发箍,作为给余家婆媳两个的回礼。

廖氏走后,钟离妩循例窝在美人榻上,捧着园林建造相关的书阅读。

水苏坐在一旁做针线,偶尔动作停下,望着半开的窗户,若有所思。

钟离妩留意到,笑了,“是不是在猜想柯明成的下场?”

“没有,没有。”水苏面不改色的撒谎。柯夫人自尽、柯明成病倒在床的消息传来之后,这几日再无下文,居民也都在猜想柯明成是病死还是被抓到切实的证据而受惩戒。她特别想知道后续的事情,换做平时,早就缠着大小姐询问了,但现在情形不同,大小姐身怀有孕,这种事情还是少提的好。

钟离妩对水苏的心思一目了然,眼神狡黠,“惩戒他,本就是我与公子共同商议之后的结果,你真不想知道?那可有得等了。”

水苏想想,也是。柯夫人衣袖里那封柯明成的认罪书,是她模仿柯明成的笔迹写的,大小姐不可能是只做一步不管后续的性格。“可是我担心啊,说这些事情,难免影响心绪…”

钟离妩失笑,和声为水苏解惑:“处置柯明成,不过是将之前用过的法子再用一遍,加了点儿作料。

“先用你写的以假乱真的信件,让傅家有了处置他的章程;

“之后,就是这几日,把他交给了揽月坊里那些小倌。别的他们不擅长,对于折磨人的法子,却是最为清楚,他们就是这样熬到如今的。杜衡、凌霄偶尔去看看热闹,不把人弄死就行。

“最后,让他照着余老板的路重头走一遍。只是最后要承受的刑罚不同,大抵是点天灯。

“所以,你不需心急,傅家过几日就会表态:正在核实柯明成的罪行,如此才好定罪论处。等到时候差不多了,便是把人带到祠堂处决的时候。”

这段日子,傅家兄弟四个、妯娌四个,都曾过来看了看那些女孩、男孩,了解了其中一两个的遭遇。

他们的心情,已不是义愤填膺可形容——每一个有良知的人,遇到这种事,都会大为震动,愤怒得无以复加。

所以,他们与她的想法大同小异,恨不得将柯明成碎尸万段。简让与她所做的,不过是适时地递一两句话。

“嗯,我知道了。”水苏笑道,“您看书吧,别想这些事情了。”

钟离妩无奈,“一个个的都得了病一样,衣食起居指手画脚也罢了,说话也要管。”

水苏解释道,“您就是再心宽,提及这些的事情也不能心绪如常。”

“好吧,不提这些。”钟离妩摆了摆手,“我有喜,我缺理,理都在你们那边。”

水苏笑出声来。

**

中午,傅清晖邀请简让到家中用饭,说的自然是余洪飞找他合伙的事情。

“这是你的主意吧?”傅清晖笑容爽朗、真诚,“谁想找个人合伙做买卖,第一个想到的只能是你。一定是你把他推了,并且推荐到了我这儿。”

简让只是问道:“那你怎么想的?”

“我当然是一百个愿意,只是总要装装样子,看他有几分诚意。”傅清晖笑意愈发愉悦,“他走之后,我跟大哥说了说,大哥琢磨了一会儿,说既然是简公子的意思,那你就看着办。”

简让笑起来,“说你们傅家的人是人精,真是一点儿错都没有。”

“再精明也比不得你和景先生。”傅清晖由衷地道,“你们总是先一步把事情琢磨透,我们不行,和稀泥的日子过久了,脑筋要转好一阵子才能权衡出得失。”

简让哈哈地笑起来,“你可别这么夸我们,再夸几句我就找不着北了。”

高高兴兴地用完午膳,他回返家里。

正房的门口,双福、四喜并排坐着,前者意态慵懒,后者喜滋滋的。

四喜这段岁月长了不少,已经是大狗的样子。

双福已经没得长,能长的只能是娇气、矫情、淘气这些脾性。

有段日子了,双福不再时时与阿妩起腻,闲情、兴趣全用来跟四喜玩儿,或是欺负生气——它高兴了,就抢四喜的小排骨,呼噜呼噜的大快朵颐,四喜却是碰都不能碰它常吃的炸鱼、炸虾、虾饼和鱼片粥,脑袋往双福的饭碗跟前一凑,双福立马炸毛呲牙伸爪子。

只要双福闹脾气,四喜就会杵在原位不动,直到伙伴的脾气消散一空。到晚上,还要由着双福那个不讲理的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要么搂着它的前腿,要么毫无形象地半躺在它身上。

说起来是四喜挺没出息的,看着却是特别暖心。

简让走上台阶,弯腰摸了摸两个小家伙的头。

双福仰起头,享受地眯起大眼睛;四喜则是欢快地摇着尾巴。

这种时刻,他便不忍心离开,好好儿地哄了它们一阵子,这才进到室内,见妻子在午睡,便放轻脚步去洗漱更衣。

躺到床上,钟离妩醒来,笑容慵懒,“刚回来?”

“嗯。”简让问道,“中午吃的什么?”

“灌汤包、酸辣汤。”

“…?”简让失笑,“厨房没做别的?”

钟离妩笑道:“做了好多,只是不想吃别的,让小厨房单做的这两样,吃了两碟子灌汤包,喝了两碗酸辣汤。”

“有没有特别想吃但岛上没有的?”他问。

“没。”钟离妩笑道,“有时候想吃的,只是酸甜辣咸其中的一个味道。我又不是娇生惯养着长大的。”

“厨房做的大多是大周风味的菜,你要是不习惯,我们再找几个厨子。”

钟离妩忙道:“你可别多事。大周风味的菜肴,我早就吃惯了,灌汤包和酸辣汤不都大周特别出名的么?”

“也是。我只是担心你吃得不如意,毕竟岛上不同于别处。”季节没有特别大的变化,能够种植的粮食蔬菜瓜果是固定的。

“这话说的,我又不是为了你才打定主意留在这里的。”钟离妩用指尖点了点他的脸颊。

简让扬了扬眉,“不会说话,说是为了我留在这儿多好。”

钟离妩笑出声来,“想得美。”

“要不要再睡会儿?”

“好啊。”钟离妩依偎到他怀里。

他自然而然地伸展手臂,让她枕着。

钟离妩微微笑着,阖了眼睑。

总是不能忘记,确定是喜脉那一刻,他展露的笑容。是那种一丝杂质都没有的纯粹、飞扬的笑容,能将人心海温暖、照亮。

之后的日子,她感受到了他自然而然的转变,变得内敛、温和。

他心境真的安稳、平静下来,为着这份完满,心在这一方水土落地生根。

和她一样。

睡意袭来,她用脸颊蹭了蹭他肩头,手臂环着他身形。

简让唇畔噙着温柔的笑,轻轻拍着她的背。自有喜之前,阿妩就更加黏他了,单独在室内,总要坐在他身侧,要么就猴到他怀里或背上,要他抱着或背着的时候,开心得像个小孩子。

爱煞了这样的她,爱煞了这般的缱绻岁月。

他侧头吻了吻她的额头,视线落在她放在枕畔的一本书。

是关于园林建造的书,西夏一位著名的造园家所作。找到合适的地皮之后,她特地让他帮忙从归云客栈找来的。

闲来大多数时候,她都会捧着这本书阅读。

她没有大周皇后那般近乎恐怖的记忆力,但是一本书翻阅三五次,便能将书中内容融会贯通,再看几遍,就能背诵下来。

但是,这一本书,从她拿到手,便有十余日不离身侧,之后亦是时常翻阅。

那时他就知道她在看的是什么——

因为她时常阅读其中一页的缘故,随意将书册打开,便能翻到书册中间一副插图。图上描绘的是一个园林,没有匠气,意境很美。

屋宇、亭台楼阁的样式,西夏与大周没有国界之分,在两国的造园家眼里,只有是否适合、是否悦目,是否符合园林的意境。两国居室的不同之处,是门、窗、承尘的样式、花纹等细节。

这幅插画的不同之处在于,造园家注明是出自一位故人之手,并且这园林并不存在——还未破土动工,事情便作罢,他也不打算建成。

也就是说,造园家与故人曾做了万全的准备,着手之前,园林便已活灵活现地呈现在他们的心中,并且跃然纸上。但不知何故,事情作罢。

简让无从知晓,这幅图之于阿妩,意味的是什么。

他只知道,她每次凝眸的时候,唇畔总会浮现温柔的笑容,眼神暖暖的,还有着些许情绪——近似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