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州马上对手下两个锦衣卫吩咐道:“你们带着人,马上去找全城的药铺,看是哪间药铺曾经在三月十八这一天被购入大量柴胡!”

那二人领命而去。

唐泛对隋州道:“隋总旗,能否让我瞧瞧郑诚的尸身?”

隋州:“北镇抚司的仵作已经查看过,尸体并无异常之处。”

其实在郑诚刚死的时候,唐泛已经查看过他的尸体了,那会也确实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唐泛总觉得再谨慎一些也不坏,现在距离郑诚死亡已经过了那么多天,要是再不看,等尸体完全腐烂透顶,那就可惜了。

所以他依旧坚持道:“还请隋总旗通融一二。”

先时隋州不大瞧得起顺天府的人,连带面对唐泛也没什么好声气,如今见他声音受损浑身难受,仍然坚持与他一起东奔西跑地查案,态度倒是略略有所缓和。

“北镇抚司地下有一冰室,郑诚的尸身安置在那里,一时半会暂且无虞。”隋州难得多解释了一句。“陛下让北镇抚司一月之内限期破案,一月之后,即使还没破案,尸身也要交还给武安侯府,明日你可到北镇抚司去找我。”

世人都知道,锦衣卫乃太祖亲创,最初的作用是“掌直驾侍卫,并仪鸾诸事”,意思就是当御前侍卫,然后负责皇帝出巡祭庙之类的保安和仪驾等等,后来又帮太祖皇帝铲除了不少功臣和贪官,于是除了御前保安护卫以及仪仗职责之外,又加入了后世国安局和反贪局的职务,成祖年间重新恢复锦衣卫,诏狱凶名天下皆知。

但实际上,锦衣卫的职能还远远不止于此:科举殿试巡考,锦衣卫调拨人手帮忙;顺天府主持的乡试,因为本身就涵括了京畿地区,如果出现重大舞弊案件,也要请锦衣卫出马;还有其它许多鸡零狗碎的事情,譬如修理街道,抓捕盗贼等等。

许多原本应该由顺天府来负责的事情,往往最后变成锦衣卫在做,说到底,因为锦衣卫精英多,皇帝重视,每年得到的经费也多,自然兵强马壮,干啥都给力,效率也比顺天府这种普通行政部门要高很多,像这次抓捕白莲余孽,给“妖狐案”收尾的事情,本来是顺天府的工作内容,结果因为顺天府的衙役不给力,弄得还要锦衣卫们亲自出马。

正因为如此,锦衣卫对顺天府的评价,向来不怎么样,唐泛纵然名气再大,也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与锦衣卫素无瓜葛,一旦加入了“饭桶大本营”顺天府,在别人眼里,自然也就成了“饭桶”的一员。

所以隋州对唐泛的意见,实际上还有这等缘由在里头,唐泛也心知肚明。

这是历史遗留因素,跟顺天府本身的位置也有关系,在皇帝眼皮底下当地方官,顺天府算是头一份了,虽然行政级别比其它地方官都要高半级,但遍地都是官,谁都可以指手画脚,这顺天府尹当得也挺憋屈。

潘宾和潘宾的前几任,都不是什么强势之人,这一任任的太平官当下来,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案子一敏感就开始推三阻四,也难怪隋州会瞧不上他们。

唐泛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他刚到顺天府不久,又还只是一介推官,面对这种情形,也无可奈何,只能凭借自己微薄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罢了。

他舒了口气,拱了拱手:“那就多谢隋总旗了。”

旁边刘掌柜有意讨好唐泛,凑上前来笑道:“唐大人,这是秋梨膏和药铺独家配方的活血膏,前者内服,润喉清热,后者外用,活血祛瘀,您脖子上的伤,保管用了之后第二天便无大碍了!”

因为早饭吃了一半就被打断,然后跟着隋州出来找人问话,连擦药都来不及,又说了大半天的话,唐泛的嗓子已经嘶哑得不行了,此时被刘掌柜一说,才发觉脖子上的肌肉被牵扯得生疼,不由眉心微蹙。

唐泛收下刘掌柜的药,道了声谢,又不顾他的推辞执意给了钱,这才跟着隋州出了药铺。

外头阳光灿烂,不复早几日那般细雨绵绵。

隋州余光不经意一扫,但见身旁那人乌发青衣,秀颀白皙,也越发映衬得脖子上那十指掐痕触目惊心。

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递过去,淡淡道:“外用一日三次。”

唐泛接过来,笑道:“北镇抚司出品,必然不凡,我倒是得试试。”

隋州微一颔首,也不多言,手按绣春刀,举步便往前走。

柴胡药性虽然比较猛,但如果使用得当,也不算罕见,偌大京城,多少药铺每天配出去的药方子,里头不知道就有多少柴胡,但想要熬制成那么多药丸,又达到伤身害人的效果,所需剂量肯定比较大,不是一般看病开药可比,而且又局限在三月十八那两天,搜索范围立时就缩小了很多。

锦衣卫办事的效率果然不一般,仅仅半天,隋州派出去的人马就有了消息。

城北的三元堂,城东仁心堂,这两间药铺,在三月十八日当天,都曾被人买走大量柴胡,隋州派人一查问,发现来买的人都是同一个,而且根据对方药铺形容,来买药的,却不是那个神秘失踪的回春堂伙计林朝东。

锦衣卫掌巡查缉捕,遇到这种事情也是驾轻就熟,隋州当下就叫来画匠,让他根据那两个伙计形容的特点把人描绘出来。

不一会儿,一个颧骨高耸,鼻梁微塌的形象就跃然纸上。

很面生。

隋州皱起眉头,其实他心里已经隐约有一个方向,这件案子说复杂,其实也不复杂,敏感就敏感在当事人是武安侯长子,武安侯府又不是能够让人随意进进出出的地方。

京城人口百来万,每天进进出出,要找这么个人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时,旁边默不吭声的唐泛却突然开口:“我见过这个人!”

隋州扭头看他。

唐泛:“这个人我有印象,但至于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如果想起来的话,我会马上告诉你。”

隋州点点头,看了看天色:“不早了,今日就到这里,唐大人明日可到北镇抚司找我。”

唐泛笑着起身:“也好,今天收获不少,我也还要回去禀报府台大人,这就告辞。”

隋州这人看着不好亲近,做事能耐却是一流,而且唐泛能得到他那一瓶赠药,说明两人关系多多少少也有所改善,如果顺天府能够跟北镇抚司建立良好关系,这对以后做事当然也很有帮助。

隋州冷不防来了一句:“潘大人怯于任事,唐大人若想有所为,在顺天府,终究是可惜了。”

唐泛笑道:“隋总旗莫不是想挖潘大人的墙角,邀我到北镇抚司任事?”

隋州:“若你愿意,自然可以。”

 

 

第 9 章

唐泛心中一凛,对方不过一个正七品总旗,口气却如此大,背后必有所恃,他也不开玩笑了,直接道:“多谢隋总旗的美意,只是潘大人对我有知遇之恩,我总不能忘恩负义。”

隋州:“随你。”

面对他的冷淡态度,唐泛也不以为意,拱拱手:“改日得空再请隋总旗吃酒,我这便先告辞了。”

隋州起身:“唐大人慢走,恕不远送。”

就在此时,一名锦衣卫匆匆走进来。“大哥!”

唐泛认得他是那天到药铺时跟在隋州左右的其中一人,名字叫薛凌,肤色黝黑,面目精悍。

隋州:“何事?”

薛凌看了唐泛一眼。

唐泛正想避开,隋州却道:“若与武安侯府命案有关,就但说无妨。”

薛凌道:“东厂来人,将郑诚的尸身带走了!”

唐泛露出意外的表情。

隋州神色一沉:“怎么回事?”

薛凌苦笑:“方才东厂那边来了人,说是奉了提督之命,为了早日破案,要借一借郑诚的尸身去调查。”

东厂提督就是东厂老大,现任提督是尚铭,跟西厂的汪直向来不和。

宦官一旦掌权,无风尚且要兴起三尺浪呢,更何况现在有武安侯府命案可以当借口,汪直既已插手,尚铭当然也不甘示弱,为了在皇帝面前争宠,大家都很拼命。

隋州听罢冷笑一声:“拿着鸡毛当令箭!”

也不知道是在骂东厂来人,还是在骂东厂提督尚铭。

唐泛轻轻地叹了口气,既然郑诚尸身已经不在,他明日也就没有必要来找隋州,案子只怕还得从买柴胡的人那里突破。

“隋总旗,我便先走一步,那个买柴胡的人,我回头也会让顺天府派人去查,若是你这边先找到人,烦请告知一声。”

隋州略一颔首:“唐大人慢走。”

唐泛回到家,才发觉自己今日奔波了大半天,除了早上吃的那半碗白粥,几乎滴水未进,现在一闲下来,肚子立马咕咕叫,又懒得自己下厨,在灶房里搜罗了半天都没什么可吃的,无奈之下,只得将早上阿夏送来的那篮子梨洗了一个,拿起来啃。

清甜的梨汁入喉,原本干渴疼痛的喉咙立时舒服不少,吃完梨子,唐泛又拿出隋州给他的那瓶药膏,在脖子上的伤痕处细细涂抹了一遍。

刚刚涂好,外头就响起敲门声。

他走过去一开门,先是闻到一股诱人的香气,紧接着才看到提着食盒的少女。

唐泛:“阿夏?”

阿夏:“又来叨扰唐大人了,我们家今日下了些面吃,我家主母听说您刚回来,猜想您公务繁忙,可能来不及用饭,就让我送了一碗馄饨过来,唐大人快趁热吃罢!”

两家不过一墙之隔,稍微大点的动静都能听清,李家虽然祖上当过官,但到了这一代也只是寻常商人,住在遍地是官的京城里更加不起眼,平日李家男主人出门在外,一家老弱妇孺碰到官府衙役面上的人,难免势弱,因唐泛帮过他们几回,李家人心存感激,知道唐泛还未成亲,肯定疏于厨事,就时不时差遣婢女阿夏过来送点吃的,一来二去,两家关系也还不错。

唐泛接过食盒:“老王的厨艺向来是没话说的,只是总劳烦你们毕竟不好,还请你跟李家大娘说一声,往后就不必如此麻烦了。”

阿夏抿嘴一笑:“唐大人说哪里的话,您帮了我们李家那么多,我们不过是送些吃食过来,又费什么劲呢,您就不必客气了,快趁热吃罢,晚些时候让小虎子过来拿食盒就好!”

二人又寒暄了两句,阿夏告辞离去,唐泛提着食盒进屋,打开盖子,将里头一碗香喷喷的小葱猪肉馄饨端出来,又从书架上拿出一本《菩萨蛮》。

这《菩萨蛮》可不是宋朝词曲,而是本朝不知名人士所作的话本小说,写一个秀才在郡王府作客,被诬蔑与婢女有染,被郡王冤杀,秀才死后变成鬼,想办法洗刷了自己的冤屈,更到御前揭发郡王图谋造反,最后郡王恶有恶报,被朝廷砍了头,秀才也以鬼身到地府任职的故事。

谁也不会想到,以二甲第一入翰林院,得皇帝亲口赞誉的唐大人,竟然会喜欢看这种集言情,悬疑,鬼怪,修仙为一身的狗血小说。

修长白皙的手指翻至上次看到的地方,唐大人低头小啜一口热汤,幸福地叹了口气。

人生如此,夫复何求啊!

第二天一大早,潘宾就将唐泛叫过去,询问案子的进展。

唐泛将发现和进展略略一说,又提到东厂将郑诚尸体带走的事情。

潘宾居然看上去很高兴的样子:“东厂一插手,案子就更复杂了!”

唐泛:“……”

潘宾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过于高兴有些不妥,连忙轻咳一声作为掩饰:“此事顺天府不必涉入太深,东厂这一插手,西厂必不罢休。”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正因为他将唐泛当成了自己人,否则以他在官场这么多年的历练,必不至于如此轻易失态。

唐泛点点头,叹道:“下官也是这么想的,东厂和西厂向来不对付,而且这次东厂从锦衣卫手上抢人,锦衣卫肯定也不痛快,朝廷人才济济,可大家都互不相让,反倒没法做事,连查个案子,都如此艰难!”

潘宾:“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多亏你出的那个主意,现在顺天府只需要隔岸观火,如果最后查不出个结果,法不责众,陛下也不好单单追究顺天府的责任,这样是最好的了。”

唐泛猜想他这位师兄可能私底下跟武安侯达成了什么协议,忍不住委婉地提醒:“大人,那个婢女阿林,虽然勾引郑诚,存心不良,却罪不至死。”

阿林现在还在顺天府大牢里关着,但武安侯对自己儿子的死耿耿于怀,不想去面对可能的凶手,却固执地认为就是那个婢女害的,唐泛担心事情最后不了了之,阿林就会被潘宾直接交给武安侯处置泄愤。

虽然现在多方插手查案,可说到底不过是在争权夺利,谁会去关心一个无足轻重的婢女的命运?

潘宾板起面孔,不悦道:“润青,你怎么就这么死脑筋,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那个阿林是什么身份,为了一个婢女搭上自己的前程,值得吗?”

唐泛诚挚道:“师兄,我非是故意令你难做,实在是人命关天,若不能查出真相,我良心难安!”

潘宾叹了口气:“润青啊润青,你当我是铁石心肠不成?想当年我初入官场,也如你一般一腔热血,想着上报朝廷,下保黎民,但是这世道不公啊!东厂,西厂,锦衣卫,还有咱们头顶上那些人,哪个是我们惹得起的?那个婢女最后死不死,还得看陛下怎么判,又不是咱们提着刀去杀人,你就不要管那么多了,这年头能够明哲保身就已经不错了。”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我也不妨给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现在朝廷里头牛鬼蛇神,乱作一团,内阁无所作为,西厂横行霸道,实际上,他们都摸准了陛下的心思,陛下就是乐意看到这种局面,要是朝臣上下一条心,跟陛下对着干,那对陛下来说有什么好处?你年纪尚轻,不晓得这些利害关系,当官当官,当的还是天子的官,凡事要揣摩天子的心意来行事。这桩案子,东厂也好,西厂也罢,甚至是锦衣卫,那都比我们说得上话,让他们去头疼就好了,你可以参与,但不要凡事都抢着去做,到时候功劳被别人拿了,过错却是你的,你找谁伸冤去?师兄我啊,人微言轻,有心无力,只怕也是帮不了你的!”

唐泛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点点头,平静道:“师兄肺腑之言,润青都记下了。”

潘宾苦口婆心说了一大堆话,顿觉口干舌燥,抄起桌上茶盅喝了一大口,方才笑道:“其实这次也不是没有收获,既然锦衣卫那个叫隋州的总旗对你印象不错,你就该好好把握,跟他多套套近乎,以后说不得有大用,你可知这隋州是何来历?”

见唐泛摇头说不知,他就道:“他是周太后的侄孙,母亲是周太后的娘家外侄女,家族里还出过一位叔祖,曾任兵部尚书,又在正统年间入阁,可惜后来死在土木堡之变中。”

唐泛恍然:“隋安澜?”

潘宾颔首:“因为这层关系,此人在朝廷内外都能说得上话,与一般锦衣卫不同,听说连万通对着他的时候,都要和气三分。”

万通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使,也就是一干锦衣卫的老大。

他是万贵妃的弟弟,如今万贵妃称霸后宫,虽比皇帝大了整整十七岁,皇帝却对她宠爱有加,几乎言听计从,连太子朱佑樘的位置都摇摇欲坠,几乎不保。

有了这段传奇的爱情作为靠山,万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自然当得是如鱼得水,滋润倍加。

但老婆总没有老娘亲,隋州既然有了周太后这层关系,如果稍有能耐,想要出头是指日可待的。

唐泛见隋州虽然态度冷漠,做事却颇为干练,没成想竟还是个有如此强硬靠山的,可见这京城里处处都藏龙卧虎,做人做事还须更加谨慎,若是先前唐泛仗着自己比隋州高半级而对他颐指气使,现在指不定就要吃瘪了。

但是对这位师兄的话,唐泛实在有点无语,他很想说:大人,你知道人家很瞧不起咱们顺天府么,上赶着搭关系这条路是行不通的。

然而唐泛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他只是拢袖而立,微笑倾听,不时点点头表示附和,这种好学求知的态度让潘宾很满意。

潘宾又絮絮叨叨交代了一通,唐泛听了一耳朵嗡嗡嗡直响,站起来的时候连脚步都有点轻飘飘的,正要告辞离去,就看见顺天府的衙役老王匆匆从外头进来。

“大人,不好了,出事了!”

潘宾最讨厌听到这种字眼,拧紧了眉毛:“什么不好了,出事了,不会说点好听的吗!”

老王露出一点隐秘的兴奋,但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结果看上去整张脸就像扭曲了一样,非常古怪:“不是,大人,不是咱们顺天府出事,是东厂,东厂起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