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泛啊了一声,适时透露出一些反应。

这其中的分寸要把握得刚刚好:不能反应太过恐惧懦弱,这会让九娘子瞧不起他,因为对方本来就是要招揽唐泛的,所以唐泛不能表现得太脓包;反应太过平淡也不行,这显得太假了。

“阿菡,这我就不明白了,杀了我,对他有何好处呀?”

九娘子被他这句阿菡叫得通体舒畅,先是微微一笑,而后面色凝重道:“先前我主张让唐郎你归附本教,再放那些孩童回去,反正官府的人本来就是冲着他们来的,如此正可与官府的人讲和,方才你在场的时候,也听到了。”

见唐泛点点头,她又叹道:“可惜邓秀才坚决不同意,他想将人一并带走,那些孩童还好说,起码能让他卖出高价,有一大笔收入,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会杀掉他们,至于唐郎你,他既然不想向官面上的人低头,自然觉得留着你就是累赘了。”

唐泛疑惑道:“阿菡,有些事情,我心里奇怪得紧,也不知道当不当问。”

九娘子将手放在他大腿上揉捏了一把,娇嗔道:“你问啊,还假客气作甚!”

唐泛对她这副作派着实吃不消,险些鸡皮疙瘩爬了一身,忍住将她的手拍开的冲动,竭力不将注意力放在自己大腿上的那只手上,问道:“先前我听你说你是总教派下来的,照理说应该比邓秀才的地位高才是,为何反倒要听他的话呢?”

九娘子道:“谁说我要听他的话啦?只是他现在手下的人多,我不好与他公然对着干,再说南城帮是他一手创立的……”

唐泛打断她:“不还有个大当家丁一目么?”

九娘子道:“你傻呀,那丁一目不过是捏造出来欺哄外人的幌子傀儡罢了,邓秀才才是真正的帮主!”

原来如此,唐泛恍然,又问:“实不相瞒,先前我跟着那帮锦衣卫一起追踪而来,如今他们虽然被引到山上去了,但如果找不到人,只怕很快就会回转,到时候若在荒村里掘地三尺,说不定很快就能找到咱们的所在,要是照你那个法子,自然两全其美,但如果邓秀才不肯投降,他又有何办法逃走?”

九娘子道:“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么没听过狡兔三窟?从此处去山里有一处山寨,是邓秀才的另一处据点,要不是马车中途坏掉,他也不会被困在这里,现在迟迟还未走,正是在等山寨里的手下过来接应呢,免得一出去就被锦衣卫的人撞上。”

唐泛低声道:“那等他出去之后,我岂不就要被杀了?”

九娘子道:“要不我来找你作甚?你若想要保命呀,就得加入我教,到时候莲花印记一烙在你身上,就是我圣教中人了,教中有规矩,杀害同教教友,是要被教众追杀,千刀万剐的,到了那时,邓秀才就不敢对你动手了。冤家,我可是在救你哩,快快把衣服脱了,我来给你刺上那烙印罢!”

唐泛当然不愿意被刺什么烙印,他跟九娘子虚与委蛇,也不过是为了多探听一点情报。

如今他已经触摸到这只庞然大兽,也逐渐了解到白莲教的势力有多么庞大,上买通朝廷官员,下勾结黑帮势力,也难怪当年一个妖道李子龙,就能搅和得京师不得安宁,难怪锦衣卫一直搜查,也没能彻底将这股势力掐灭。

他没有回答九娘子的话,反倒露出微微的向往之色:“阿菡,不瞒你说,我这从六品官当得实在窝囊,俸禄低不说,还处处受气,虽说是进士翰林出身,可如今都不值钱了,也不知道你们那教主是何等人物,竟能凭着一己之躯搅动大明风雨,实在是我辈所不及,不知道我加入圣教之后,可有幸拜会他老人家?”

九娘子道:“机会自然多得是,可也要你入了教才行。”

唐泛本想刺探白莲教总部所在,奈何这九娘子也是个机警人物,左右就是不透露实情,一心非要他入教,想来她的放荡风情也只是表面伪装,只因她与邓秀才不和,这才有了唐泛苟且偷生的间隙。

想及此,他便叹道:“昔日李道长将皇宫大内也视如家中一般,想进就进,据说他还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真如神人一般,只可惜后来被砍头了,让我也未能一睹他的风采。”

九娘子诡秘一笑:“你都说他如神人一般了,又怎会轻易丧命于朝廷鹰爪之手?”

唐泛闻言大吃一惊,也不知道她这句话是真是假,便惊喜道:“难道李道长未死?”

九娘子笑而不语,又不回答唐泛了,真可谓将吊胃口的功夫做到了极致。

“冤家,老实告诉你罢,教中如今急需人才,像你这样的朝廷命官,官职虽然小了点,但如果有圣教暗中支持,想要高升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到时候若圣教有需要,你也可以施以援手,这可不正是两相合意,两全其美的事情么?再说了,你一年就那么点俸禄,若是加入圣教,自然是荣华富贵滚滚而来,难道这世上还有人宁肯穷死,也不要这前途无量的泼天富贵么?”

说白了,九娘子的意思,就是要唐泛当白莲教在朝廷里的一个钉子。

唐泛露出心动又犹豫的神色:“你说得没错,这的确是两全其美的事情,我只是担心那个印记,毕竟我是个朝廷命官,若被人发现身上有白莲教的印记,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不如这样,我答应加入,但是先不烙上印记,行不行呢?”

九娘子笑眯眯:“当然不行,唐郎,你不拿出一点诚意,我如何敢将那些孩童交给你呢?”

唐泛苦笑:“可就算我入了教,邓秀才也不会让我将他的摇钱树带走的罢?”

九娘子挨近了他,低声笑道:“不瞒你说,我身上有总教的令牌,除非邓秀才想背叛总教,否则不敢违抗我的话。”

唐泛心头一动,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一只纤纤素手忽然摸上他的肩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唐泛的外衣扯落一半!

“好唐郎,做大事可不能瞻前顾后,不若我来帮你下决定好了,我会将烙印纹在你的后腰,定不让任何人发现的!”

唐大人大惊失色,却不是因为险些被非礼,而是担心被对方发现他藏在怀里的碎瓷片。

“莫乱来,莫乱来,让我再想想,让我再想想!”

他连连道,一边想要扯回自己的衣裳。

九娘子咯咯直笑,却似乎不愿再浪费时间,直接攀了过来,一边从怀中摸出纹印的锥子。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从天而降,成了唐泛的救星:“我道九娘子去了哪里,原来是在这里与这小子调情!”

邓秀才站在通道入口,面色阴沉地道:“我们立马就要出发了,这小子是累赘,容我杀了他,你要小白脸,等出去之后,要多少有多少!”

九娘子也站起来:“别的小白脸有像他一样的官身吗?我若能拉拢他入教,到时候就是大功一件!这样罢,你我各退一步,那些孩子里有唐泛的妹妹,你留下她,其余的你自带走,出了这里,大家各走各的路,各自发财,如何?”

邓秀才断然道:“不行!他知道得太多,绝对不能放过!”

九娘子也冷了脸,从怀中摸出一块令牌:“见此牌如见教主,你敢抗命?!”

邓秀才的面色阴晴不定,半晌倏地伸手朝她手中的令牌抓过去,一边冷笑:“贱人,我忍你够久了,成天拿着鸡毛当令箭,处处与我过不去!今日不如在此解决了你,到时候就嫁祸给官家的人好了!”

九娘子大惊,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若斯!

她反应慢了一些,手中令牌差点被邓秀才夺过去,又见邓秀才抽出长刀朝她劈过来,急急忙忙往旁边一躲,也抓住缠在腰间的软鞭朝前一挡,二人立时战作一团!

唐泛也没有想到两人积怨已久,竟然会在此时此地起了内讧。

本来他就是再聪明,面对眼前困境,一出不去,二四面楚歌,实在别无他法,只能尽力拖延时间,希望等到援兵到来。

结果援兵还没到,邓秀才和九娘子二人却先厮杀了起来。

房间之内刀光鞭影纵横交错,唐泛险险被扫到,他觑了个机会,朝旁边一滚,趁机闪身窜入通道里,不是朝关押阿冬他们的地方奔去,而是去给九娘子找援兵。

第53章

两个敌人,一个想要你死,一个想利用你,你会如何选择?

九娘子如果死了,邓秀才下一个要杀的,就是唐泛。

所以唐泛非但不能让九娘子死掉,还要把她的人找过来帮她,这女人跟邓秀才不是一条心,而且没他那么狠,反倒有许多商榷的余地。

邓秀才和九娘子打架的动静惊动了不少人,大家看着两个首领自己打了起来,都有些不知所措,纷纷涌到那个地窖的通道入口,立时将入口给堵住了。

唐泛奔出不远,就瞧见方才跟在九娘子左右的护卫,连忙道:“这位大哥,你快去看看,阿菡与二当家打起来了,二当家要杀了她!”

九娘子刚才想要色诱唐泛,还要说些不可告人的秘密,自然要将自己的贴身护卫遣开去,唐泛不称九娘子而称呼阿菡,也是为了让那护卫知道自己与九娘子的关系已经非比寻常。

果不其然,那护卫一听就脸色大变:“他们在哪里!”

其实也用不着唐泛说,护卫已经听见不远处传来的兵器相接之声了。

他二话不说往前窜去,唐泛跟在他后面唠唠叨叨:“大哥,你可要救出阿菡,阿菡不能出事啊!”

那护卫自然顾不上他了,直接就拨开人群冲了进去。

唐泛离得不远,却也听见邓秀才忽然一声大喝:“还愣着作甚!并肩子上,将这女人杀了,不能让她回总教告状!”

九娘子娇喝:“你敢!”

她的声调之中,不乏气喘吁吁,可见逐渐处于下风。

这是铁了心想要杀人灭口了!

唐泛微微变色,便也顾不上其它,直接就往外面跑。

这种情况下,反倒无人去注意唐泛的去向。

等到那两拨人马陷入混战时,唐泛早已避入前面拐弯处堆放食物的地窖里,等到许多人都跑去加入战团的时候,他便从那藏身的地窖出来,径自跑向前方,希望能够寻找到这里的出口。

这里与他先前去途径阿冬她们藏身的地方是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唐泛坚信以邓秀才的狡猾,肯定不会只设置了一个出入口,否则万一被人堵住,就等于是瓮中之鳖了。

这个地下小迷宫其实不算大,因为地窖就那么几个,主要是连接地窖与地窖之间道路弯弯绕绕,十分曲折,很容易迷惑人。

如此七弯八绕,兜兜转转了半天,中途还要避开可能有人把守的道路,唐泛总算找到一个貌似出口的地方,因为那里有往上的斜坡,还有两个人在把守着。

现在邓秀才为了杀九娘子,将手下人都召了过去,这两个人却还在这里,说明他们把守的位置一定很重要,也一定就是出入口之一。

他现在孤身一人陷在贼窟里,凭他一个人是没法将那些孩童带出去的,不然估计还没出得去,他自己被杀了不说,还会连累那些孩子受苦。

所以虽然他很想跑向阿冬那里,马上就将他们救出去,但理智仍然告诉他不能这么做。

阿冬他们是邓秀才的摇钱树,邓秀才不会轻易动他们,否则也不会为了他们甘愿冒大不韪,与朝廷作对。但唐泛就不一样了,他对邓秀才压根没有任何作用,还会成为他逃亡路上的累赘。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他先保全住自己,趁着这场混乱伺机逃出去,再去搬了救兵回来,将邓秀才等人一网打尽,也可以救下阿冬他们。

但他隐隐悲观地意识到,这场内乱可能很快就会结束,邓秀才人多势众,九娘子是敌不过他的。

这也是因为九娘子太骄傲自满了,以为凭着总教巡使,南城帮客卿的身份,邓秀才不敢对她怎样,所以处处与邓秀才对着干。

谁知道邓秀才压抑已久,早就有杀人灭口的心思,正好这里荒郊野外,只要把九娘子的人马都解决了,再栽赃给官府,谁也不知道是他干的。

唐泛当然不是在为九娘子担心,这女人看着好说话,还准备将孩童们送还给唐泛,但那只是因为她想和邓秀才作对,而绝不是因为她是什么良善之辈。

然而如果九娘子死了,隋州他们又还没到,自己就会陷入十分危险的境地。

眼看出口就在咫尺之遥,唐泛却不能上前,只能躲在暗处,束手无策,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情况实在令人焦急而又无奈。

任是唐泛智计百出,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什么法子。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传来一阵纷乱的脚步声。

唐泛来不及细想,连忙躲入旁边一处凹入的阴影里。

却见那头的通道有几个人跑向把守出口的两人,后者其中一人问道:“出什么事了!”

另外一人道:“九娘子死了,二当家让我们准备撤退呢!”

那人大吃一惊:“九娘子死了?怎么死的!”

对方笑骂:“你这小子是不是也被那娘们的美色迷惑了,就关心这个呢!”又压低了声音,“她是被二当家杀的,连同两个手下,你说那娘们处处跟二当家过不去,二当家忍她那么久,不杀了她才怪!”

问话的那人却是知道九娘子与白莲教的关系的,连忙道:“可她不是总教的使者么,就这么杀了她妥当吗?”

对方道:“别提了,我们每年都要给他们上缴银钱,他们倒好,什么都不用做就坐享其成,二当家早就想和他们翻脸了,反正这次有官府的人来掺合,到时候把那娘们的死往官府上一推,谁也怀疑不到我们头上!”

那人倒有几分脑子,闻言就迟疑道:“那我们岂不是要受到总教和官府两边的通缉?”

对方不耐烦:“少废话了,二当家说了,山寨那边过来接应的人到了,赶紧收拾收拾,趁着官府的人还没来,准备撤退!你们这边留守出口之一的要负责殿后,免得被敌人从后面打了!还有,被罗瘸子绑来的那小子跑了,你们看见他没?”

那人道:“没有,我们在这里把守,半刻都不敢离开,一个鬼影都没瞧见!”

对方道:“刚才为了收拾那娘们,一时有些乱,正巧外头接应的人又来了,另外一个出口就出现了片刻空档,二当家和三当家疑心那小子趁乱跑了出去,反正等会如果你们瞧见了,就一并杀掉了事!”

唐泛心想怎么又来了个三当家,转念一想就恍然,刚才他去见邓秀才的时候,旁边除了九娘子,还坐了另外一名老者,估计就是那个劳什子三当家了。

伴随着邓秀才杀了九娘子,准备撤退转移,唐泛的待遇也随之从“非杀不可”变成“看见了顺便杀”,但他并没有因此感到丝毫的高兴。

因为一旦被邓秀才逃入深山,就等于龙归大海,到时候可真就难觅踪迹了!

只见那两人答应一声,随即又是一阵脚步声远离。

那两人便小声说起话来。

一个问:“二当家让咱们殿后,那咱们什么时候走合适,总不能等人都走光了再走罢?”

另一个道:“再等等罢,要是太早走,被二当家看见了,也要怪罪我们的。”

先前那同伴道:“那二当家说的那小子还找不找?”

对方道:“你傻啊,找什么,逃命要紧,等我们跟二当家上了山,官府都找不到我们,还担心泄什么密!”

唐泛无心再听那两个人的话了,他心里暗暗着急,生怕阿冬他们被邓秀才带走,便又循着原路小心翼翼地返回。

此时邓秀才杀了九娘子和她的两个手下,已经带着众人从另一个出口撤退,饶是他动作再快,也被一群孩子拖了后腿,光是将他们从地窖里带出来就花费了不少时间。

阿冬谨记唐泛的嘱咐,知道这些坏人轻易不会杀他们,便有意磨磨蹭蹭,慢慢吞吞,又故意跌倒在地,抽泣着说走不动路,那贼匪没有办法,直接提起她的后领就往前带。

那些人陆续离开,唐泛远远跟在后面,隐隐听见他们说外头已经有马车来接应,不由更加着急,眼看他们出了地洞,便觑了个机会也跟着跑出去,躲在旁边的大石头后面。

换了半个时辰之前,如果他能离开这里,一定赶紧去搬救兵,但是现在唐泛一心只想着不能让这帮人就这么跑了,不然以后要找阿冬他们就更难了。

想及此,也顾不上什么先保全自己了,直接大喊一声“站住”,又从石头后面走了出来。

在空旷的野外,这样一声大喝不啻平地惊雷,将那帮人都吓了老大一跳,邓秀才更是立时回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