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大夫却咬牙道:“我们什么也不知道!”

庞齐怒道:“事到如今还想抵赖!”便要上前去揪他。

却被唐泛拦住了。

唐泛的目光从屋内四周收回,又落在眼前害怕得抱成一团的江家两口子身上。

“你们住在这样的地方,既不为钱也不为利,想必不是心甘情愿为白莲教所用,而是不得已被胁迫的罢?”

对这种人,像对金掌柜那样用刑是没用的,得找准他们的心病下手。

唐泛道:“我记得先前杜姑娘曾说,你们有个儿子,进山采药,却一去不回,可能是被野兽叼走了,不过现在看来,叼走他的应该不是野兽罢?”

江大夫咬着牙没说话,邢嫂子却忍不住低声哭了起来。

唐泛微微缓下口吻:“我们从京城而来,乃皇帝派下来的钦差,你若有什么难言之隐,大可说出来,我们会为你作主的。”

他拿出自己的腰牌递过去,江氏夫妇是认识字的,但见上头刻着“左佥都御史,唐泛”的字样,心中其实就已经信了大半。

像他们这样的寻常百姓,一辈子都生活在边城,皇帝老爷就意味着高高在上,无所不能,一听对方是皇帝老爷派来的钦差,邢嫂子终于松开丈夫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求求各位官老爷,救救我儿子罢!”

江大夫忍不住呵斥:“不准说!”

邢嫂子偏过头:“为何不让我说!大勇到现在都没消息,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再让我等下去,不如死了算了!”

江大夫长长叹息一声,不再言语。

唐泛将她扶起来:“邢嫂子,有话慢慢说。”

邢嫂子抹去眼泪,抽抽噎噎地说起来龙去脉。

江氏夫妇并非白莲教中人,只是前段时间他们儿子进山之后忽然失踪,就在众人寻找未果,以为他已经在山中遭遇不测的时候,有人忽然找上门,说他们儿子还没死,但需要江氏夫妇照着自己的话去做,不然即使假死,也会变成真死。

随着对方一并带来的,还有江大夫儿子的手书,上面的字迹终于让江大夫和邢嫂子确认自己儿子还活着。

在那之后,每隔一段时间,他们都会收到儿子的信,对方此举,除了向江氏夫妇表示他们儿子无虞的同时,也在威胁他们不要轻举妄动。

为了儿子的安危,他们不得不照着对方的要求去做,成为这条线上的其中一环。

唐泛问:“找你们的人是什么身份,你们可知道?”

邢嫂子:“知道,那人叫沈贵,是广灵县城里数一数二的富商,我从金掌柜那里得到方子之后,也是将它交给沈贵。”

唐泛道:“仲景堂的杜姑娘知不知道这件事?”

邢嫂子黯然道:“她不知道,是我利用了杜姑娘父女的善心。因为沈贵说,拿了方子之后要先去仲景堂抓药,有了那么一遭,就算出事,也方便掩人耳目,别人只会怀疑仲景堂,肯定不会怀疑到我身上,而且,凭着我们与仲景堂的关系,有时候还可以随同他们运送药材的马车出城,不必经过盘查。”

隋州听了半晌,开口问道:“这么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的内情了?”

江大夫苦笑:“我们根本不知道抓了我们儿子的人是谁,更不知道对方是什么身份,他们让我们怎么做,我们便怎么做,连那方子上面到底藏了什么秘密,我们也没兴趣打听。怎会想到惹来这样大的麻烦?”

隋州:“沈贵现在在何处?”

邢嫂子:“他就住在广灵县城,家大业大,其实我们怎么也想不到,本来八竿子打不着的人,他为何要抓了要挟我们……”

唐泛道:“给你传消息的金掌柜,是白莲教徒,那个沈贵,很可能也是。”

“什么!”江氏夫妇都懵了,脸上的震惊不似作伪。

“那,那我儿子会不会有事?大老爷,您可要救救他啊!”邢嫂子急得流下泪来。

唐泛温声道:“该救的人,我们自然会救,不过如今你们的嫌疑尚未洗脱,还得随我们到大同走一趟。”

邢嫂子迟疑地望向江大夫。

事已至此,江大夫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他点点头:“大老爷有令,我们自然无所不从,连沈贵,我们都可以带着你们去指认,只求能保住我们儿子的性命!”

有了江氏夫妇的配合,事情倒是出乎意料的顺理。

正如邢嫂子所说,作为广灵县首屈一指的富贾,沈贵家大业大,光是名下的铺子,就占了整整一条街,家里更是娇妻美妾,儿女成群,这样一个人,再怎么跑也跑不到哪里去的,还不如金掌柜来得光棍。

对方压根就没想到邢嫂子那边已经暴露了,等唐泛他们找上门去的时候,沈贵刚从分号巡视回来,便看到家里头已经是呼天抢地,一片狼藉,女眷都被赶到偏院里集中,而锦衣卫正堂而皇之地坐在他家正堂,请君入瓮。

被锦衣卫一恐吓,沈贵就几乎什么都招出来了,他说自己根本不是白莲教徒,只是因为与白莲教有生意往来,还曾资助过白莲教的大龙头,于是被白莲教奉为座上宾。

因着沈贵行商多年,与地方官府关系极好的缘故,白莲教那边便让他帮忙传递消息。

沈贵所要做的,就是将邢嫂子交给自己的方子,借着行商的机会交给关外的白莲教徒,再由那些白莲教徒交到鞑靼人手里。

他还交代,邢嫂子的儿子并没有在自己手里,而是被白莲教的人带走了,对方只是让自己代为与邢嫂子接洽而已。

虽然他表现得极其合作,但隋州他们也不可能因为他有问必答,便无条件地相信,当下便将沈家翻了个底朝天,搜出一些可疑信件,又将沈家查抄,把沈家一家老小全都带回大同,再慢慢审问。

等唐泛他们带着人回到大同时,夜幕也不过才刚刚降临。

只不过汪直那边,就进行得不怎么顺利了。

汪直带着金掌柜前去抓当铺东家的时候,并未遇到什么抵抗,对方同样没有想到金掌柜出卖了自己,直接就被汪直的人逮个正着。

但另外一头,他派回去抓丁容的人却折回来告知,说丁容跑了。

第95章

丁容这家伙不可谓不狡猾,虽然汪直与唐泛他们私底下的合计并未透露给他,但身为汪直的身边人,他是不可能注意不到一点动静和风声。

据汪府上的人说,今日一早汪直前脚刚走,后脚丁容就离开了。

他临走前曾与汪府的人说自己出去帮公公办事,晚点就回来,还交代下人不要偷懒,可见早有预备,淡定从容。

旁人都知道,丁容乃是汪直身边的亲信,汪直性格多疑,能完全得到他信任的人不多,从京城带来的丁容就是其中之一。

所以当时谁也没察觉出异常,更不会想到丁容这一去,直接就不回来了。

要知道丁容离开的时候,身上甚至没带走半件行李。

当然,后来汪直让人去搜查他屋子的时候,发现那里头的银两和银票都不见了。

要说汪公公心里头憋着一把火,那无疑就是丁容的背叛。

丁容的失踪无异于火上浇油,而他将这一腔怒火全都发泄在了金掌柜的当铺东家身上。

等到唐泛他们回来时,迎接他们的就是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的当铺东家。

不过这次也不算没有收获,恰恰相反,收获还挺大的。

之前金掌柜早就指认,他的当铺东家另外一层身份,正是白莲教的分坛副坛主。

从这位副坛主的口中,汪直得知,白莲教在全国的分坛不多,经过官府不断的打压之后就更少了。

如今山西就只剩下这一处分坛,坛主正是丁容。

唐泛他们回来的时候,汪直早已审问得七七八八,汪府也被他自上而下全部倒腾了一遍,那些跟丁容过从甚密的人,统统被他找人看管起来。

若是这些人里头也有嫌疑的话,可以想见,以汪直对叛徒深恶痛绝的个性,是绝对不可能放过他们的。

不过唐泛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心中反而产生了更多的疑问:“丁容是两年多前才跟着你来到大同的,难道在来此之前,他就已经与白莲教勾结上了吗?”

汪直淡淡道:“那个副坛主说,丁容是来大同之后才被提拔为新坛主的,在那之前的坛主是他。至于京城那边,对方也不是很清楚,只说总坛对他十分看重。我猜,他十有八九是来大同之前,就已经与白莲教有所瓜葛了,若是这样的话,事情就会更加复杂。”

唐泛:“他们口中的总坛,到底在何处?大龙头又是谁?”

汪直:“那副坛主说,他也没见过大龙头,但是如果能够找到一个人,他肯定知道。”

唐泛:“谁?”

汪直:“李子龙。”

唐泛与隋州相视一眼,两人皆微微动容。

这位李子龙李道长的名字,他们已经不是头一回听说了,简直称得上如雷贯耳,连汪直最初,也是靠着破获李子龙的案子发迹的。

而当初屡次对他们下绊子的李漫,据说也从李子龙那里学过几手,所以才能在京城时以易容幻术,跟儿子掉包,骗过唐泛他们的眼睛。

唐泛道:“是了,当初那个九娘子就和我说过,李子龙根本没有死。不过话说回来,他明明已经被判了斩立决,却还能逃脱,这其中若说有什么法术神通,我是决然不信的,唯一的可能就是有人在帮他,而且这人必然隐藏得极深,还要有通天的能力,此人会是谁?万通?还是尚铭?”

汪直道:“李子龙从京城逃脱之后,就逃到了这里,甚至设法出关,如今正在鞑靼人那边混得如鱼得水,还被奉为国师。”

唐泛觉得有点滑稽:“鞑靼人将一个中原人奉为国师?”

汪直撇撇嘴:“你别小看那个李子龙,妖狐案出的时候,你没有在场,所以不知情,当时好好地上着早朝,一只硕大妖狐便忽然出现在皇宫,许多人当场都瞧见了,陛下也是亲眼所见,否则也不会让我开设西厂专门查办这个案子。就算他那些全是骗人的把戏,那也说明他的把戏已经出神入化了。再说鞑靼人本来就自诩为前元皇族后裔,想当年忽必烈曾奉丘处机为国师,李子龙能哄得鞑靼人信他那一套,也是他的本事。”

唐泛笑道:“说得是,是我小看李道长了,白莲教贼心不死,一直想着谋反,鞑靼人更是野心勃勃,两者一拍即合,互相利用,倒也合情合理。”

汪直皱眉:“李子龙的事情暂且不管他。现在的问题是,威宁海子那边的事情还未解决,如果明军一往威宁海子就出事,那仗也不用打了,以后就光守着大同城,敌人一来就守城击退,他们见势不妙就可以从容退走,根本无法对他们造成什么打击。那副坛主原先一直就在山西一带活动,根本没去过偏关外,从他身上也问不出威宁海子的事情。”

唐泛:“那可巧了!”

汪直:“怎么?”

唐泛笑而不语,望向隋州。

隋州便道:“我们带回来的那个沈贵就去过威宁海子。”

汪直:“此事当真?”

隋州嗯了一声,然后就不言语了。

说白了,他还对上次汪公公揍唐泛的事情耿耿于怀,根本懒得与汪直多说话。

唐泛见他没有多作解释的意图,只得接下他的话道:“沈贵曾带着人私自出关去与鞑靼人做生意,还曾受李子龙之邀,去过鞑靼王庭。他曾听李子龙说过,要在威宁海子作法,使明军寸步难进,帮鞑靼人成就大业。所以他猜测,威宁海子到蛮汉山附近,很可能有李子龙布下的阵法,所以才会发生那些怪事。”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汪直目光闪动:“他的话可信?”

唐泛道:“因我们抓了他的老小,他有问必答,在来时路上,我就问了不少,但具体的,还得等你们来问。不过若他所说是真,我们少不得就得亲自去一趟威宁海子查看了,如果能将阵法破解,事情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汪直却是半刻也等不得了,他当即就起身往外走:“我去亲审沈贵!”

唐泛忙道:“你可别把他弄坏了,他还有大用处的。”

汪直回以阴森森的一笑。

唐泛扶额,对隋州道:“你要不去看看罢?”

现在这里边的关键人物,丁容跑了,邢嫂子不知情,金掌柜只是一个底层帮众,能够提供的情报有限,而那个副坛主,该挖的也都被汪直挖了,唯一有用的,就是这个沈贵了。

唐泛真怕汪直把找不到丁容的火气发泄在沈贵身上,一不小心把人给弄死了。

隋州答应一声,起身往外走。

唐泛肚子咕咕叫起来,他摸了摸肚子,这才发现他们奔波一天,晚饭还没用,便也不把自己当外人,把汪府下人叫来,让他们上点吃的。

汪府下人对这位唐大人倒也熟悉,加上他们今天才被汪直整顿过一回,收到唐泛的需求之后,忙不迭就整顿出一桌菜,而且还远超预期,唐泛原本想着只要一碗鸡汤馄饨就满足了,结果他们给直接弄出八菜一汤,丰盛得令人赞叹。

不仅如此,汪府的仆人还对唐泛笑道:“唐大人,您看这样够不够,不够再让厨子上!”

唐泛哭笑不得:“够了,你去看看你家主人和隋镇抚使在做什么,让他们也过来一并用罢。”

镇守太监府上是没有刑房的,不过这对于汪直来说并非难事,只要他想,任何地方都可以变成刑房,不过有隋州在,想必他也不会对沈贵下手太重。

唐泛如是想道,却左等右等都等不到人,眼看着满桌子菜施展浑身解数在他面前晃来晃去,每道菜上面仿佛都写着“快来吃我”,他终于忍不住拿着筷子偷偷夹了一只翡翠虾环送入口中。

也不知道是汪府厨子的手艺太好,还是他实在是太饿了,这一吃就停不下嘴,直接把整盘翡翠虾环都吃掉大半。

瞅着那盘子上面原本码得整整齐齐的十只虾,如今就剩下寂寞的两只了,唐大人不由有些心虚,见左右无人,索性将剩下两只也给解决了,然后将盘子往旁边一藏,心想七菜一汤应该也够吃了。

没过一会儿,外头终于有人回来了,唐泛一看,却是连滚带爬的汪府下人。

“大人,您快去瞧瞧罢!汪公和隋大人打起来了!”汪府下人气喘吁吁道。

“啊?快带我去!”唐泛腾地起身,跟着对方一路穿过院子和长廊,来到隔壁的偏院。

人未见而声先闻,才刚绕过拐角,还没见着人影呢,唐泛就已经听见里头传来虎虎生风,拳脚相向的声音了。

脚步一拐,他便看见门口围了庞齐等人和几个汪府下人,正伸长了脖子往里观望。

至于观望的对象,自然就是汪直与隋州了。

眼前这偏院空间并不大,中间还占了个荷花池盆景,但这完全不影响两位高手的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