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算万贵妃自己生不出儿子,她也要扶持邵妃所出之子,即当今的二皇子朱佑杬为太子。

当然,这也是因为邵妃在万贵妃面前伏低做小,孝敬依附于她的缘故。

朱佑杬年方七岁,按照序齿他应该是四皇子才对,不过除了太子之外,再往上的两位兄长都幼年早夭了,他不像太子那样已经是半大少年,又有苦难童年,心智早熟,不为万党等人左右,朱佑杬是名符其实在蜜罐里长大的皇子,自幼便很得父母喜爱,不说千娇万宠,但肯定不会像太子那样,曾经差点连小命都不保。

这样一个孩子,自然比太子来得好拿捏。

虽然在宫中只是待了短短一上午,但唐泛已经敏锐地察觉到如今太子的处境有些孤掌难鸣。

旁的不说,宫外关于废太子的谣言就一直没有断过,甚至还传出一些说法,说是太子身体孱弱,不利于宗嗣传承,相反朱佑杬自幼强健敦实,于子孙后代万世千秋计,还是朱佑杬比较合适。

这些谣言真真假假,假多于真。但有一点是很肯定的:假如太子的地位当真稳如磐石,这些谣言就不会传出来,更不会有人信以为真。

而唐泛从东宫出入时,也曾不经意发现东宫外很有些行踪鬼祟,暗中窥伺之人,想也知道他们应该是被派来监视东宫,甚至抓太子把柄的。

不过以唐泛现在的身份地位,就算名义上是太子的老师,对此他也什么都做不了。

话说回来,就连贺澄听课时,难免坐久了都会开始走神分心,太子却不会,从头到尾,他都能全神贯注地听讲,不明白的地方也能及时提出来询问,像太子这样的学生,当老师的肯定没有不喜欢的。

唐泛虽然嘴上不说,但看多了如今朝堂上的乌烟瘴气,他跟很多人一样,都对这位太子寄予厚望,心中也会不由自主有所倾斜,对太子的功课自然就更为上心,每五日的侍讲,必然要提前精心准备许久。

果然太子越发喜欢上唐泛的讲学,有时候难免不小心说漏嘴,以至于谢迁都曾开玩笑似的抱怨自己负责的部分过于枯燥,不如唐泛那样好发挥,以至于太子殿下见异思迁。

这一日,唐泛从都察院回到家中,见阿冬穿戴光鲜,连平日里不常戴的金丝嵌红宝石分心都拿出来了,不由惊奇道:“我们家阿冬竟然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了,这是打算去见哪家的俊俏郎君啊?”

阿冬扑上来挠他:“哥你成天就知道取笑我!”

唐泛笑眯眯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谁让你平日里跟个猴子似的,舞刀弄棍也就罢了,居然还跑去爬树,我还发愁日后怎么将你嫁出去呢,总算有点姑娘模样了,为兄老怀大慰啊!”

阿冬撅着嘴:“什么舞刀弄棍,要不是我,上回姐姐就让贺家强行带走了!”

唐泛顺着她道:“是是,但不管怎么说,你总是女子,在娘家也就罢了,兄姊都是自家人,了解你的秉性,可到了夫家就未必了,你还得学着娴静一些,哪怕装装样子也好!”

阿冬佯怒:“我离及笄还有了两三年呢,人家哥哥都恨不得多留妹妹两年,你倒好,反倒着急将我嫁出去!”

唐泛大笑:“因为你太能吃了,我担心家里米桶被你掏空了!”

兄妹俩嬉闹一阵,阿冬赶忙跳开几步:“不与你玩了,待会儿姐姐帮我打理得好好的头发又要重新弄过,我赶着去隋家呢,回来再和你说!”

唐泛拉住她:“你打扮得这般隆重去隋家作甚?”

阿冬奇道:“隋大哥没有告诉你么,阿碧定亲了,我这是要过去给她道喜呢!”

唐泛想到上回隋州说过的话,不由蹙眉:“这么说,广川也快要成亲了?”

阿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没有听说呀!”

唐泛隐隐觉得不对劲,忙问道:“广川不是要与他表妹成亲么?”

阿冬道:“哥,你记错了罢,乔家姐姐去年就已经嫁人了呀!”

唐泛:“……那广川的亲事岂非还没着落?”

阿冬:“是呀,听说隋大哥对家里给他找的亲事都不满意,不肯成亲,阿碧是女儿家,大好年华的,总不能干耗着等罢,他们家便商量着先给阿碧定亲,让她嫁人,这事隋大哥也是知道的呀,他没告诉你吗?”

虽说长幼有序,但民间许多事其实也没有太过讲究,像隋家这种情况,隋州的婚事既然迟迟拖延未决,做妹妹的经由家里作主也是可以先嫁的。

但唐泛听完,只觉得一阵心头火起,禁不住在心里狠狠痛骂:隋广川你这王八蛋!

害他一直以为隋州要成亲了,结果自己竟然被蒙在鼓里这么长时间!

阿冬见他脸色忽青忽白,还在问他怎么了,唐泛也无心与她解释,安抚几句,便大步往外走,准备去找罪魁祸首算账。

刚刚走出大门外头,便见前方巷子口一顶轿子停了下来。

从轿子里弯腰走出来的那个人,唐泛再熟悉不过。

对方漏夜至此,想必不会是转成来叙旧的

果不其然,汪直随即也瞧见了他,与身边的人交代两句,便疾步走过来。

“汪公……”

还没等唐泛拱手打招呼,对方就压低了声音,急急道:“快与我进宫,陛下要见你!”

唐泛很惊讶:“有事?”

汪直唔了一声:“我借着传谕的机会亲自出来,就是为了与你先说清楚,先上轿,路上说!”

汪直早有准备,轿子也找了顶大的,如今挤进两个男人倒也不嫌拥挤。

但就算逼仄不堪,二人也都没空理会,等帘子放下来,前后两名大汉抬轿起行,汪直便抢先问道:“你这段时间在东宫讲学时,是不是在太子跟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

唐泛莫名其妙:“没有啊,我负责给殿下讲的《通鉴》,全都是照着上面的内容来说的。”

汪直问:“你们上回说到哪里?”

唐泛道:“我刚去那会儿,太子说前任周师傅刚刚讲到武德七年,我便接着说下去,如今刚刚说到贞观十五年。”

汪直神色凝重:“问题只怕就出在这里了。有人在陛下面前进言,说你在给太子讲学时胡言乱语,误导太子,离间陛下与太子的父子君臣之情。”

唐泛骇笑:“我不知道我何时也有这等本事了!”

汪直瞪眼:“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说笑!太子学了什么,每过一段时间,都会有人上禀的,若陛下不是动了真火,也不会让你现在入宫,只怕届时必要诘问训斥于你的,你须得做好准备方可。”

唐泛问:“陛下到底因为我说了什么话而震怒,你可知道?”

汪直摇头:“当时我和怀恩二人都不在陛下跟前,当值的是韦兴。”

唐泛与内官没有太多交往,自然也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感觉。

汪直却又补充了一句:“他是梁芳的徒弟。”

唐泛这才了然:“也就是说,他不是与你们一派的,所以不会将具体内情透露给你们。”

汪直道:“是。”

因为汪直也不知道太多,一切就无从提前准备起,二人一路无话,直到入了宫门,汪直才提醒道:“不管回答什么,都要三思而后行。”

换了之前,汪直断不会说出这种温情脉脉的嘱咐,只是这次的事情连他也不知到底所谓何事,心里没底,所以才不得不再三交代唐泛,生怕他惹下大祸。

原本皇帝就不是让汪直出宫传谕的,只是汪直自己借着职务便利亲自走上一遭,好给唐泛提前提个醒罢了,此时自然也不好将唐泛带到皇帝跟前,而是叫来另外一个宫人,让他带着唐泛进去。

成化帝正在看内阁呈上来的奏折,太子垂手站在他身旁,不过离得远,唐泛看不清他们的表情,只能按照规矩,先自报姓名,行礼问安。

“唐泛?”

“臣在。”

皇帝放下手中朱笔,抬起头,语出惊人:“朕让你教导太子,是看重你的才学,然则你却趁着讲学的机会蛊惑太子,这是臣子该做的事情吗?”

唐泛连忙道:“陛下所言,令臣惶恐,太子殿下乃一国储君,能够为其讲学,实乃臣之幸事,也是陛下对臣的信任,臣感激尚且不尽,这心生不忿,又是从何所起,请陛下收回此言!”

皇帝冷哼一声:“朕原本以为你传胪出身,学问纵然比不上同科谢迁、王鏊等人,想必也是极好的,谁知你竟借着讲学之机,对太子说出那等有违君臣人子伦常的话来,如今还敢砌词狡辩!”

唐泛道:“臣不知陛下所指为何,还请陛下明示!”

太子早已满脸着急,此时便忍不住,赶紧从御案后面绕出来,跪在唐泛身边:“父皇明鉴,唐师傅为人中正平和,讲学也都是照着前任周师傅没讲完的接着讲,儿子听着并无不妥,蛊惑之说更无从谈起!”

皇帝冷着脸:“太子,你不必为他讲情,朕明明派人交代过林英,让他转告唐泛,跳过《通鉴》中武德七年那几卷,为何唐泛还偏偏要讲?”

太子一愣,不由转头看向唐泛。

谁知唐泛却比他更加错愕:“陛下,臣未曾从林英口中得知此事!”

皇帝冷笑:“还想抵赖?来人,将林英叫过来。”

林英很快被找过来。

皇帝问:“林英,朕交代过你,对太子讲学时,跳过武德七年那几卷,直接进入贞观元年,此事你可曾转告唐泛?”

林英道:“启禀陛下,微臣的确转告唐师傅了。”

皇帝问:“什么时候转告的?”

林英道:“就在唐师傅头一日到东宫讲学之后,臣送唐师傅离开,路上就已经告诫过唐师傅了,此事太子殿下也可作证。”

皇帝:“太子?”

太子迟疑道:“那一日,确实是林英送唐师傅离开的,至于他们一路说了什么,儿子却不晓得。”

林英从容不迫道:“当时唐师傅问臣,说给太子讲学,有何注意之处,臣就将陛下交代之事代为转达,还对唐师傅说,《文华大训》已经修成,陛下对此书寄予厚望,让唐师傅加以揣摩细读,好尽快教授太子殿下。”

他的话条理分明,又因神情平静,娓娓道来,完全令人生不起疑心。

皇帝转向唐泛:“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

作者有话要说:

唐泛:你根本没有成亲,你骗我,呵呵。

隋州:我没有骗你,只是没有说是阿碧的亲事罢了,上回姐姐知道的,她也是共犯。

唐泛:姐姐是姐姐,你是你,别混为一谈!

隋州:要不我娶你当作赔罪?

唐泛:呵呵,你嫁还差不多罢。

隋州:好!

唐泛:………………咦,我刚刚说了什么,忽然间失忆了!

隋州:……

第109章

短短几句话的工夫,唐泛面上不显,内心却如惊涛骇浪一般,瞬间想通了许多事情。

很明显,这由头到尾都是一个陷阱。

可以说,从彭华举荐他担任东宫讲官,而他又答应之后,就已经踩入了这个陷阱之中。

这个陷阱不仅是针对他,更是针对太子的。

眼下,在外人看来,唐泛与林英之间,必然有一个人在撒谎。

林英从太子入阁读书起便充任赞读一职,多年来太子的师傅们辗转易人,他却始终待在太子身边,因为行事稳妥可靠,深得太子信任。

太子虽然也因为与唐泛有故而分外投缘,但他也同样相信林英。

这个陷阱的恶毒之处就在于,设下陷阱的人,不仅要离间太子与唐泛的关系,让太子觉得唐泛不值得信任,更要通过唐泛,将太子拉下水,被皇帝厌弃。

武德七年到贞观元年这段时间到底有什么问题?

为何皇帝特意要交代林英跳过不讲?

唐泛对《通鉴》烂熟于心,很快也想到了其中的关键之处。

武德九年六月的时候,刚刚建立没有多久的大唐王朝就发生了一场政变,正是后来世人皆知的玄武门之变,如果皇帝不希望东宫讲官给太子细讲《通鉴》里那几年的事情,那么应该就是为了避开这段历史了。

但对于这场政变,无论新、旧唐书也好,资治通鉴也罢,史家基本上都持着对唐太宗理解乃至正面的评价,并没有犯忌讳的地方,缘何皇帝会不让讲呢?

唐泛想来想去,觉得问题很可能就出在唐太宗弑杀兄弟的事情上了。

这些想法也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在脑海中闪过,唐泛想要度过眼前的难关,就不能露出丝毫惊慌失措的情绪,那不仅无事于补,而且很容易让人误会。

他定了定神,道:“回禀陛下,臣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未有听见林赞读说过这件事。而且太子上课时,林赞读随侍左右,若有问题,他为何不当场提出?”

这年头拿天地祖宗起誓是极为慎重的事情,皇帝一听,便看向林英。

林英不慌不忙道:“陛下,臣也敢向天地祖宗起誓,臣确实早已对唐师傅说过。只是当日讲到这一段时,臣正好生病告假了,此事詹事府亦有记录。"

这下好了,一个说有,一个说没有,当时就他们两个人在场,两人都发重誓,到底谁说的是真言,谁说的是谎话,当真只有天才知道了。

但如果唐泛坐实了“明知故犯,不把皇帝的话当回事”这个嫌疑,又背上蛊惑太子的罪名,那么不仅他本人会倒霉,连带太子也会受到影响,给了万党可趁之机,而且那些亲太子的人,也都会认为是唐泛连累了太子,到时候肯定对他恨之入骨。

想及此,饶是唐泛再冷静,也知道现在的情势对自己十分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