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坤修却道:“不然,虽然前后两次做题都相差不远,但这并不能说明他就没有作弊,前面那份卷子里的确出现了‘大成也’三个字,可见他当时应该是心存侥幸,以为有了这三个字,就多一份保障,谁知道却东窗事发。”

这话当然也有道理,不能说沈坤修是错的,不过其他学官若是碰到这种情况,在第二次考校之后,如果发现考生前后水准相差不多的话,一般都会选择放那些考生一马,除非是那种的确前后水准相差太大,才会予以黜落,否则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因为如今舆论是士大夫说了算,而士大夫都是读书人过来的,皇帝看似高高在上,唯我独尊,实际上他不是一个人在治理天下,而是与文官集团共治天下,所以对读书人相对就要更宽容一些。

某地曾经就有过一桩逸闻,那一年当地因为遭灾,参加院试的人数比往年少很多,最后中秀才的人数也比往年多很多,只有五个人落榜,其余考中功名的学子就联名上书,请求主考官将那五个被黜落的人也录取了,也好成就一桩美谈,主考官一听觉得有道理,就将剩下的五名考生也一并录取了,后来此事在士林中流传,果然没有人说那主考官做得不对,反倒都交口称赞。

所以沈坤修的行为对比一般学官的做法,未免过于严厉了些。

当然,也不能因此就说他不对,因为正如他所说,那十六个人的的确确是有嫌疑的,里面可能有些人本来凭真本事也能考中,但是觉得有了暗号标记,考中的机会就会更大,所以也跟着效仿,没想到却自己把自己给坑惨了。

唐泛此来查案,其实要调查的重点就两个:一是那十六个人到底该不该被一并黜落,二是林珍死因是否被沈坤修逼迫所致。

他道:“来吉安之后,我听说了一些传闻,是与沈学台有关的。”

沈坤修就皱了皱眉:“什么传闻?”

唐泛道:“听说林珍之父从前曾与沈学台有些私人恩怨?”

“一派胡言!”沈坤修的反应却很激动,他直接一拍桌子,“是谁在唐御史面前信口开河的,林珍等人作弊行为罪证确凿,我黜落林珍等人,实是出于公心,岂容半点污蔑!”

唐泛见他激动得满脸通红,就道:“沈学台不必生气,职责所在,即便是谣言,我也应该问个明白。还有,揭榜之后,散布有人作弊的始作俑者,其用心也殊为可疑,沈学台是否从这方面调查过呢?”

沈坤修还真没有去找过那个散布作弊传言的人,当时他知道消息的时候,事情已经闹得很大了,他忙着扑火都来不及,如何还有心情去找点火的人?

听了唐泛的问题,他就黑着脸道:“没有!”

唐泛又问:“那么沈学台又问过那些评卷官没有,他们是如何交代与考生作弊的?”

沈坤修道:“问过了,他们都不肯承认。”

唐泛就皱了皱眉,是他们不肯承认,还是你没有用心去问?作弊这种事情单凭考生显然不可能成功,还得评卷官配合才行,否则那些暗号标记是如何冒出来的。

沈坤修看见唐泛皱眉的表情,心下也大为不快。

他自问在这件事的处理上并没有错,只因闹出了林珍的死,结果自己就成了众矢之的,现在朝廷派下钦差来查办,他也无话可说,只是看见唐泛年纪轻轻,又一副拿他当犯人来审的口吻,沈坤就就不由心头火起。

唐泛:“敢问沈学台,这次院试的评卷官都有几人,分别是什么来历?”

沈坤修道:“共有五人,都是吉安府的书院山长。”

唐泛:“那他们现在人呢,我想见一见。”

沈坤修:“都回去了。”

唐泛终于忍不住了:“既然涉及此案,就全部都有嫌疑,沈学台明明知道朝廷要派人下来调查此案,还将人放回去,这是什么道理!”

沈坤修闷哼一声:“唐御史若不满意,大可将他们再喊回来问话就是!”

唐泛对他这种不合作的态度尤其恼火,这事明明是你搞砸的,结果现在反过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是要吓唬谁呢!

他沉下脸色:“此事我会上禀的!”

意思就是我要去告你的状。

谁知沈坤修也瓮声瓮气道:“悉听尊便!”

两人会谈不欢而散,唐泛算是彻底见识到沈坤修的脾气了,话不投机半句多,他腾地起身,准备拂袖便走,却见外头有人匆匆进来,一脸惊惶之色。

“老爷,老爷,不好了!”

对方看见唐泛,声音生生顿住,只是脸上的表情还未褪去,看上去十分怪异。

唐泛见对方没有吱声,知道是不想让自己听见的事情,他也没兴趣留在这里,朝沈坤修说了一声“告辞”,举步便带着席鸣韩津二人离开了。

沈坤修竟也未曾起身相送,仍旧坐在那里。

一离开沈坤修那里,席鸣就对唐泛说:“大人,方才沈坤修的下人脸色有点不对。”

唐泛点点头,他也注意到了,那表情太过惊慌,若非发生了什么大事,断不至于此。“你去打听一下发生了何事,还有,那五名评卷官和当时参与作弊的其他一些士子,也都去找过来,我都要问话,你可以去找范知府,他不敢不帮忙的。”

席鸣一一应了下来。

如果真有作弊情节,那其中一定少不了评卷官参与,沈坤修却二话不说就将人给放走了,很难让人不心生疑窦。

沈坤修这边摆明了不肯合作,但唐泛不觉得离开他就什么都做不成了,这件案子本来就不复杂,只是现在相关人员都没见着,所以无从下手而已。

席鸣奉了命令,当即就去找范知府了,唐泛带着韩津回下榻处,陆灵溪却已早就回来了。

“唐大哥,林逢元说,林珍的尸身已经下葬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唐泛:其实我才是主角啊,有我不就行了吗?

汪直:这年头流行残缺美,像我这样有身份有地位有思想有内涵幼年命途坎坷后来自强不息终于登上人生巅峰的男……的人太少了,所以人人都爱汪公公,懂?

隋州:我只需要一个人喜欢我就够了。

唐泛:……(装作不在意地扭头,实际上悄悄脸红了)

第126章

一听这话,唐泛就禁不住皱起眉头:“这样说来,他也认可自己儿子的死与沈坤修无关了?”

陆灵溪摇摇头:“那倒不是,他说林珍就是被沈坤修逼死的,还说林珍已经下葬了,理当入土为安,绝对不能再开棺验尸,大哥你若不能为他伸冤,他就要进京敲登闻鼓了。”

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曾立下规矩,凡民间有冤情者,皆可敲登闻鼓鸣冤,皇帝要亲自审理,官员一律不得阻拦,违者重罚,后来的皇帝没有一个能像太祖皇帝那样事无巨细地过问,但登闻鼓的规矩依旧流传了下来。

只是从来只听说庶民去击鼓鸣冤的,还从未听说过朝廷官员去敲鼓的,林逢元的官职再怎么小,也是个吉安府通判,若让他进京鸣冤,无疑是在唐泛脸上打耳光,嘲笑他无能,当然,到时候事情闹大了,皇帝肯定也会觉得唐泛无能,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他这是在威胁我?”唐泛笑了一声,听不出什么笑意,“你去让他来见我……算了,你受了伤,别到处跑。”

他刚说完,席鸣就从外面走进来,他的大腿昨夜被划了一刀,现在走起来有点不太自然,步履也慢了许多。

“大人!出事了!”

席鸣见惯世面,当然不会是那种毛毛躁躁遇到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人,他口中的出事,那一定是出了大事。

唐泛心下一沉,就听席鸣沉声道:“大人,那五名评卷官,全都死了。”

“什么!”失声叫出来的不是唐泛,而是陆灵溪。

因为这着实太令人感到意外了。

唐泛问:“怎么死的?什么时候的事情?”

席鸣道:“就在昨夜,死在家中,应该是在睡梦中被人割喉杀死在床上的。”

陆灵溪随即反应过来:“唐大哥,这事明显和沈坤修有关,作弊的事情肯定也有他的份,他怕朝廷追究下来,所以干脆杀人灭口!”

唐泛摇摇头:“不是他。”

陆灵溪:“为什么?”

唐泛:“我们之前从沈坤修那里离开的时候,正好碰上他的仆人慌慌张张前去禀报消息,一脸惊恐,当时我还不明所以,现在想来,估计他要说的就是这个,如果这件事是他做的,也就不会有这一出了,所以他应该也不知情。”

陆灵溪:“那沈坤修为何还要特意将人放走,又不肯配合你查案呢?”

唐泛苦笑:“他的行径的确可疑,看来这件事情现在有点复杂了。”

他又问席鸣:“范知府将那十几个士子找来没有,总不会也被人灭口了罢?”

席鸣道:“范知府派人分头去叫了,林珍死了之后,沈坤修没敢再拘着那些人,就放他们走了,那些人都各自回乡,不过也有几个是吉安府城人,很快就能叫过来。”

唐泛点点头:“那我们先去见范知府。”

“润青,你要去见范知府吗?”说话间,汲敏从外面走进来,带着一脸歉意。“实在对不住,昨天喝多了,起得晚了些!”

他见几人面色凝重,不由问道:“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唐泛将评卷官的死讯告诉他,汲敏完全震惊了:“这,这,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别说他了,唐泛也觉得震惊,只是他没表现出来而已:“我现在要去知府衙门,你要不要同去?”

汲敏回过神,马上道:“去,当然去!”

范知府现在头发都快愁白了。

钦差一来,吉安府就出事,先是钦差遭遇刺杀,连手下都差点折损,紧接着连院试的评卷官也被人杀了,这要说这里头没有蹊跷,谁信?

他下意识就想到沈坤修头上去,心想该不会是这个老东西监守自盗,结果看到钦差一来就心虚灭口了吧?

问题是这事情由头到尾跟他没有关系,可就因为他是吉安知府,这件事发生在他的辖地上,他就脱不了干系,若是一个不好唐泛连他也一并弹劾了,那他就玩完了。

那五名评卷官的尸身已经被官差带了过来,如今就躺在知府衙门的前院。

确切地说,应该是六具尸身才对,因为案发时其中一个评卷官是跟妻子睡在一道的,所以凶手在杀他的时候,肯定不可能放过他的妻子,所以就一并杀了。

当时正是半夜好梦正酣的时候,直到这六个人的家里人早上起来,才陆陆续续发现他们死了,然后报到范知府这里来。

对着这几具尸体,范知府脸上的皱纹多得都快跟头发一样了,所以当他看见唐泛赶过来的时候,登时就如获救星,差点没扑上去:“大人,您可算是来了!”

唐泛问:“出了这种事情,你知会沈学台没有?”

范知府连连点头:“知会了,知会了!”

仵作正在验尸,但其实也用不着仵作,连唐泛都能看得出来,死者身上应该都没什么外伤,唯一的伤口就是咽喉上那一道,那可真是结结实实的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席鸣等人也蹲下身查看一番,然后就对唐泛道:“大人,杀他们的人,与昨夜刺杀我们的人,应该是同一拨!”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汲敏问:“难道那些刺客去刺杀我们未果之后,又还能抽身前去杀这几个人?”

席鸣估计也料到自己的话可能会让人产生误会,就解释说:“不同的武器划出来的伤口是不一样的,这一点仔细观察都能看出来,他们上面的伤口和昨夜划伤我们的刀口一致,由此推断凶手就算不是同一批人,应该也是来自同一个地方。”

“无法无天!简直无法无天!”范知府又惊又怒。

吉安府数十年来可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可对方竟然连钦差都敢下手,杀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评卷官,又算得了什么?

唐泛问范知府:“这几个评卷官具体都来自何处?”

范知府就道:“历来院试的评卷官,挑选的都是考场周边书院德望出众的山长,这几位分别来自罗霄山书院,庐陵书院,峥嵘书院,永宁书院。其中有两位来自同一间书院,都是山长与副山长。”

唐泛道:“据我所知,本地以白鹭洲书院最为出名,为何不请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为评卷官,难道是因为这科考生许多出自白鹭洲书院,沈学台担心他们山长徇私?”

范知府:“非也,这事下官倒是知道的,因为白鹭洲书院的秦山长年事已高,原本是要辞隐的,只是书院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山长,这才暂时充任,所以即便让秦山长评卷,他也没有精力。”

唐泛若有所思:“白鹭洲书院山长若是出缺,下任山长应该如何选拔?”

范知府道:“像白鹭洲书院这样知名的书院,山长必然是个炙手可热的位置,许多人都想当,秦山长原本是准备趁着沈学台巡查至此之际,请他代为挑选新山长的,谁知道后来出了那档子事,估计沈学台也没有心情了。”

唐泛就问:“这么说,不光是白鹭洲书院原先的先生们,就算是其它书院的山长,也都有资格充任白鹭洲书院的山长了?”

范知府:“不错,白鹭洲书院在江西士林名望很高。”

这就好比当官爱争权,读书人就爱争名,到哪都免不了俗,书院山长这种职位固然没有什么权力可言,但它代表的却是士林中的声誉,假如能够在一个天下闻名的大书院里当山长,将来教出来的学生必然有许多功成名就的,那自己这个山长自然也就跟着桃李满天下,这是许多书院山长毕生的追求。

所以范知府一说,唐泛就明白了。

但他并没有再问下去,因为这个时候,沈坤修来了。

出了这种事情,沈坤修跟唐泛再不合作,也不能不过来查看情况。

沈坤修黑着脸走进来,也没有跟唐泛打招呼,直接就问范知府:“怎么回事?”

范知府就将之前跟唐泛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他前脚放走评卷官,后脚那些人就死了,前后两件事很难不让人联想到一起。

这些话范知府和汲敏不好说,却不代表唐泛也不敢说,他就道:“沈学台当日贸然将人放走,可想过今日之事?”

沈坤修脸色一沉:“你这是什么意思?”

唐泛:“什么意思你自己清楚,不知你要如何向朝廷上疏自辩?”

沈坤修怒道:“你的意思是我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