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妙妙觉得自己有点可怜。

她跟温语说过这事儿,但她没有给她太多意见。在她看来,对网络上的人有好感,对方不主动找你,头两天心急火燎的,等过两天劲头淡了,这人就彻底沉没在好友列表里,成为那些眼熟又忘了是谁的好友大部队之一。最后,她还叮嘱友人千万别上赶着的追,除了剑三这奇葩游戏,网上都是妹子吃香,追着人聊天很没牌面,掉价。

是有那么点道理的。

但她哪里明白呢?

欲擒故纵这类的技巧,单身年资和年龄一样的她只在孙子兵法里见过,不曾在人际交往上应用过。惟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想跟封殊说话,如果他主动找她就最好了,如果要她去戳他,那不太好,但也只是不够好而已。

一只妙妙23:58:34

在忙吗?

封殊23:59:01

不忙,怎么了?

回得好快!

省却了等候对方回复的心理煎熬,席妙妙已经被巨大喜悦砸中了,像被人按头按进温暖的甜池子里,不呛不怕反而张开嘴巴大口喝进去,甜得发晕,连呼吸都会惊动细碎糖霜。是高强度画一天画的疲劳在瞬间消失不见。

她毫不怀疑,只要保持通话,她就能跟他再聊三天三夜也不会困。

真实的情绪,盖过了种种疑虑:二十五岁的人了,为了个聊了一晚的网友回复而高兴成这样子?回复了又怎么样?照片都没看过,万一很丑呢?男人总有需求吧,单身这么久,不是约过就是有身体缺陷──那又如何!这一刻,美滋滋!

以上,是席妙妙快乐的心理活动。

封殊00:01:22

你呢?你在忙吗?

不忙不忙不忙!

虽然很想这么说,但手头上要交的工作刺痛了她的喉咙。她只有一双手,肯定不能一边打字一边画画,而且封殊打字速度又特别快,昨夜的秒回令她快乐,搁这时候,却是痛并快乐着了。

艰难思索片刻,席妙妙灵机一动,提议开语音。

对方沉默良久,像是非常为难。

一只妙妙00:04:26

不方便吗?

封殊00:04:34

劳烦姑娘稍等

这次回得太快了,她想象他一边手忙脚乱,翻箱倒柜找耳机,一边大爆手速回复她消息的样子,嘴角不禁漫开傻乐的笑意,电脑荧幕的微光映到脸上去,登时更傻了。

没一会,邀出来一个语音邀请。

在网络上,声音是另一张脸,更有部份群体所谓‘控声不控人’──管你是美是丑,声音好听才是王道!

他的声音,会是怎么样的?

席妙妙心脏跳得飞快,完全控制不住的,比通宵三天后的严重心悸还要难受,带了点兴奋的感觉,更像是冲了688块之后,开始抽奖,眼看要抽到了…

是r、sr还是ssr呢?

她咽了咽口水,其实已经擅自想象过他的声音,他言谈稳重,年纪应该不会太小,可能跟她一样,有点孤僻,对面对复杂人际关系的自卑。等等,万一他声音很秀(娘)气(炮),她要怎么说?万一很难听,她呆住会不会很没礼貌。

一个更加重要的问题,距离她上次和人类男性对话,已经是一周之前的事。

而且是全家店员问她,菜肉包要不要加热。

哇,真的扎心。

在席妙妙瞎想缓解紧张感的时候,鼠标已经点下了确定。

他的声音,在入耳式耳机里,以环绕立体音响起来。

“妙姑娘?听得见吗?”

席妙妙的脸颊蓦地通红。

10

收到妙姑娘消息的时候,封殊正在一场团战当中。

他一开始打得稀里糊涂的,网络上的攻略也不全然正确,更多是从技能理解怎么去应对,这就是个考验智商的事儿了,难不倒他。渐渐地,倒也从中找到了点乐趣,天界太和平了,凡器的幻境做得粗陋,胜在背后不过是电线网络,看透与不看透都无伤大雅。

於是一玩就是一日。

通宵玩一天对封殊来说自然算不了什么,如果不是有妙姑娘在,他难得找到了感兴趣的事儿,起步就是先玩它个百年再谈其他。

扣扣消息刚弹出来,封殊便毫无电竞精神地退出了游戏,专心致志回复她。

他虽有一心二用的大能,却独独不想用在这件事上。

一半是重视这位新朋友,另一半,则是私心地想全心享受和她说话的快乐。

封殊多少有点习惯现在凡人的说话风格了,有点没头没脑的,蹦来蹦去。

没说几句,妙姑娘就邀请他语音了。

糟!

语音是什么?

百度百度百度…

耳机?他没有啊!

他硬着头皮向伏云君求助,后者十分不客气地翻了翻白眼:“封哥,你不能传音入密?还用耳机呢?这么有童趣?”话没说完,像是回过味儿来,眼神都变了,笑意盈盈:“有趣,好好好,别吓到人家小姑娘了。你直接对着水镜说就是,那玩意被闻荆改良过了,不需要耳机,收音功能一流,反正你那儿静得连只狗都没有,不怕杂音。”

最后一句戳得封殊心情复杂。

诚心谢过伏云君后,他怕妙姑娘久等,连忙学着百度教他的方法,发出了语音邀请。

“妙姑娘?”

对面静了好一会。

封殊耐心等待──他确实不缺耐性,只要有盼头,等多久也愿意,她也没有让他久等,终於响起了轻且软的女声:“我听得见,嗯,听得见…”

她有些结结巴巴的,他亦轻易听出了她的紧张。

他又何尝不紧张呢?他深居简出,不要说是仙子了,连男人的声音都极少听见,和他说得最多话的,就是伏云君,至於女人?哦,也是伏云君的女人。

封殊想让她放松一点,话到唇边,却词穷成一句干巴巴的:“别紧张。”

“咳咳!我不紧张啊,你紧张吗?”

她的声音里满是虚张声势,让他联想到初出茅庐的小老虎,亮出圆圆的虎牙。

但也仅仅是想象了,天界里的幼虎见了他,别说挥舞爪子,不吓得瘫软在地都是难得的了。

“嗯,我很紧张。”

封殊唇边不带笑,他已经很久没笑过了,但声音却温和得一塌糊涂,他坦然承认,他紧张极了。要不是修为稳若泰山,恐怕谁来暗中刺他一剑,他都要走火入魔:“你声音真好听。”

“…”“是我孟浪了。”

他赧然,虽然已经在网络上知道现在的凡间女子不如以往保守拘泥,可是他顾虑言行会吓着她,加上他认知中,所有人都遵守着内敛含蓄的风格,像伏云君那样的风流浪子,确是异类。

“你听上去,一点都不紧张啊…”

妙姑娘嘟囔着。

太可爱了,封殊的识海像被投入了一颗糖心炸弹,炸得他晕乎,只联想起今日在网上学到的新词──太萌了!

“我很久,没有和别人说话了。”

“诶,你不用上班吗?”“上班?”封殊一边百度,啊地一声,原来是上朝的意思:“我没有工作,不过如果有事情要我去办的话,我也会走一趟。”

天帝没安排岗位给他,也不需要他常驻,不过万一出了要武力镇压的乱子,他定不推脱,权当活络筋骨了。

妙姑娘又沉默了一会。

封殊心头发紧,等等,她是不是喜欢做大官的!?

“不过,如果我想的话,也可以挂职,去不去都不要紧,不过那边大概不想我每日都去吧。”

用天帝的话来说,就是天庭的花花草草都要被他吓萎了。

“其实…”她像是鼓足了勇气:“只要日子过得去,有吃有喝的,不饿着自己,我觉得选择怎么样的人生,都是自己的自由,你不要勉强自己。那天你不也鼓励我,二十五岁没谈过恋爱很正常吗?封殊你人生才刚刚开始,对了,你多大了?”

封殊尚算机灵,跟伏云君问过这个问题。

“我今年三十多岁。”

三十多个九千九百七十年。

第6章

11

在语音接通的刹那,席妙妙整个世界都炸了。

不难听,只是超出了她的想象。

在打字聊天的时候,封殊是个很温柔耐心的人,以言观人,她想象过他的声音,理应也如涓涓流水一般沁人心脾,说话带笑,正经守礼得有些可爱。

但谁来告诉她,语音里这位大佬是谁?!

他不像所谓的男神音,不带浪荡的笑意,低沉磁性为底座,架起十足十的低音炮,分分钟擦枪走火,火舌要燎到她脸上了。席妙妙只觉得两边耳朵,麻痹感从耳膜蔓延至半张脸颊,接着便是发烫,烫到像被他吻了一下,吻出一片玫瑰狼疮。

邪、魅、狂、狷!

席妙妙和男性相处经验非常有限,本能立马敲响了警钟,蛮不讲理地进行了判定:不是好人。

下一秒,春心更蛮不讲理地拍扁了警钟:老子喜欢!

“别紧张。”

“嗯,我很紧张。”

“你声音很好听。”

他的语调沉稳而笃定,丝毫听不出他口中的紧张,最后一句夸奖更是让席妙妙本来就不太够用的脑袋烧成一团浆糊──他在撩她吗?还是单纯的客套话?要是温女神在就好了,可以找她支支招…

她内心波涛万丈,更觉失策。

大意了!

原本想着语音是方便一边聊天一边工作,现在这么把声音在耳边说话,怎么可能静得下心来啊!她忍不住痛恨起耳机的好质量了,他说的话,就像贴着耳畔所说,稍一闭眼,甚至有呼息在旁的错觉闪现。

人心偏着长,先入为主的观念和想象力更是脱缰野马,在大草原使劲撒欢,擅自脑补出了一位霸道总裁。

封殊的声音,说‘天凉了,让王氏企业破产吧。’,一定很带感。

然而想象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下一刻,席妙妙的想象就被对方的坦白彻底打碎了,一下子被拉回房租水电学历工作单位的现实,她险险稳住,不至於在语音里露了窘态。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不是嫌弃他无业游民的身份,而是怕自己的反应伤到他的自尊心,想当初她为没谈过恋爱而失落时,他是怎么安慰她的?

见过网络上放飞自我的男人,说女人过了25不结婚就是没人要,要降价打折出售的箩底橙,将她心都说得冷了,憋着一股倔劲,就是结不了婚也不跟这些人在一起。她很清楚,他们并不只在遥远的网线另一端,而是在生活里处处皆可见,其中老家亲戚介绍给自己的相亲对象里,密度更是屡创史前新高──因为,他们和她妈,都很认同这一套价值观。

遇上一个说公道话的人,席妙妙就想引为知己。

世俗的框架处处制肘着每一个不走寻常路的人,孤军奋战太难。

三十多岁,还没有固定工作…

还可以接受…吧…

“哈?大龄啃老家里蹲???不能接受,换一个吧,我给你介绍男人。”

翌日,温女神斩钉截铁地打消了好友的念头。

她不歧视网恋,说白了网线背后也是人,高富帅公务员正常人都会上网,只是一个结识途径而已。

但是,这人也太寒碜了!“虽然贵在坦诚,应该不是骗子,但你听听那都是什么条件啊,三十岁还没谈过恋爱的男人,明面上看着多正常,也有不可忽视的缺陷…没有工作,二十四小时在线,秒回你讯息,无业游民还是个大龄家里蹲,惟一好点的,就是他家里有能力给他安排工作,但他都说了,那边不乐意他去,显然是因为他去了只会给人添乱。”

话说回来,这分析也并非全错。

封殊若是真每日去天庭上岗报到,即使可以收敛神威,不致於把同僚吓失禁,也确实没有什么能让他办的事,反而会因为大家忌讳他的身份,听说上神喜静易怒,连大声说话都不敢,久而久之,必有怨言,可不就是给人添乱么?

他擅长杀戮修炼,在战时自然是天帝最为仰仗的一把利剑,和平久了,看他越发碍眼,就想打发到边边角角去,他的温顺老实倒也为天帝省了许多功夫──不然战神翻起脸来,三万天兵都不够他杀的。虽然封殊只有一个朋友,但有伏云君一个,什么都够了,那人实力远逊封殊,却也是不是寻常天将可以轻易击败的,而且人脉极广,本性更是阴险恶毒,滑不溜手的,玩起舆论战来,够天帝头疼的了。

想兔死狗烹,这只却是虎不是狗,太难杀了,一个不好得把自己折进去,他自己在角落猫着,也是各方势力乐於见到的。

封殊确是拎不清凡人的评价标准,他以为女子不必听从父母媒婆,二十五而不嫁,随意和陌生男子彻夜攀谈,想必比天界还要超前──即使是以古代的择偶标准,也是根据家世而定的,他后面补上的那一句‘随时可以安排’,也是不想妙姑娘误会自己出身寒门,有所顾忌。

他不认为这是功利,而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什么都没有,凭什么要人家姑娘跟你结交为友?

只不过,鉴於他在这方面的经验贫乏得可怜,这一次,是实实在在的‘扬短避长’了。

封殊浑然不知,自己费心造出的,是一个怎样的形象。

温语一通说,将席妙妙没考虑到的方方面面全推论了出来,见她一脸迷茫,她更是忧心。要换了别人就算了,谈一次不靠谱的对象,算不得大事,对方声音好听会来事也算体验过快乐了,但席妙妙人很单纯,经验浅,她站在闺蜜角度,自是一句客套话都不说,坚决要将这点星星之火扑灭了:“趁现在感情不深,断了吧。你会喜欢一个啃老的男人吗?”

只有真朋友,才会不怕得罪对方。

“我…又没说喜欢他,”在现实里,席妙妙显然不如网络伶牙利齿,温语说的话,她当然明白:“只是朋友而已。”

“只是朋友,你跟我说这么详细?”

“剥小龙虾不能玩手机,我就随便找点话题。”

剥开一只虾头,白嫩卷曲的虾肉从中蹦了出来,席妙妙终於找到了让自己下台的理由。她俩多少年朋友了,被她挤兑两句压根不会往心里去,只是下意识地,不想听她将封殊贬得一无是处。

啃老是不好,但人无完美,可以改嘛。

而且封殊人那么温柔,应该是哪里有苦衷的,再说了,人家诚心跟她交朋友,她背过头就跟人嫌弃他,实在不厚道。

“只是朋友?扣扣里友谊的巨轮都快搭起来了,每天起床早安晚安少不了吧,有没有连麦睡觉?”

温语果然老司机,三言两语道穿了二人的相处状况。

不过连麦睡觉是什么,席妙妙是真不知道,方框眼镜后的眼睛写满了茫然。

“没有就好,看来那个人也不算坏得太彻底。”

“喂喂喂,你把他想象成什么样子了?”

在温语眼中,已然将封殊想象成一个龌龊的废柴老男人,想要拐骗她一傻二白的大龄姑娘。

席妙妙却觉得自己没什么让人可图的地方。

她揭开一瓶可乐──刚学画画的时候,很有梦想,听说酒喝多了会手抖,就决心滴酒不沾,加上毕业就自己接单子了,还真没碰上要她应酬喝酒的工作场合。只是每次回老家,小城市酒桌文化浓厚,姑娘也不能例外,不然就是不给面子,只喝可乐,就被笑话都是阿姨了还这么孩子气。

放屁,谁是阿姨?叫爹!

当然,这么有气势的话,也就在心里说说。

这也是她不愿意回老家的原因之一,不管她如何在大城市自食其力,经济独立,回去自有一套规则价值体系的老家,嫁不出去就是一文不值。

她抬眼打量友人,今日她如约没带男伴,单纯闺蜜聚会,倒真难为她了,她十指都做了美甲,没小跟班在旁边剥,自是不可能吃小龙虾,只能点些不尽兴的烤串撸撸。即便如此,妆容也是一丝不苟的,她用画画的眼光来看,只能分析出眼线眼影腮红高光全打上了,整张脸会发光似的漂亮,在路边摊坐着,一举一动都十分吸睛。

这样的女人,才有被人算计的价值吧。

席妙妙擦干净手后,扯了扯自己的军绿色夹克,内搭同色的t恤,完全是下楼踩对人字拖买夜宵的打扮,更别说是化妆了。动漫人物素脸朝天也是晶莹可爱萌萌哒,现实里却没这种待遇。

她不施脂粉的脸庞,虽然因为鲜少出门,没机会晒黑而有了理应可遮三丑的偏白皮肤,却只显得黑眼圈更明显了,脸颊颧骨位置更有肉眼可见的血丝感,都是可以用粉底盖过去的,她不化妆,自然憔悴了:“你看我这样,不也很寒碜吗?”

“非常寒碜。”

温语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虽然是意料之内的答案,但席妙妙还是被噎得略见内伤:“你就不能委婉一下吗?”

“不能。”

她更抑郁了。

“不过,再寒碜,也是我的好朋友啊,”温语将啤酒倒进酒杯,气泡争先恐后地跃动着:“你真坚持,我不会阻止,但发生什么事,你有顾虑的都跟我说说吧,万事有我帮你兜底。”

“温女神…”席妙妙感动不已。

“所以这顿你兜底吧。”

感动如樯橹,灰飞烟灭。

第7章

12

虽然在温语面前将事情含糊过去了,但席妙妙心里还是有了计较。

只是她想得很明白,两人只是朋友关系,又是网友,关系更薄了一分,她没资格指点批评别人如何生活,那不是和老家的讨厌亲戚一模一样了?分别不过是标准不同而已,她在心上将‘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八个大字念了一遍又一遍,终於坚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