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到这一步了,我要看下去。”

在他怀中,她抬起头来,下唇咬破了,一轮浅浅的齿痕破皮。

这副狼狈得可怜的模样落在他眼中,他虽然心疼至极,但也只能尊重她的意见:“在凡人之中,你坚强得令我佩服。”

席妙妙闭了闭眼,回应他的怀抱,断断续续的低声说着:“没有啊,我一点也不坚强,我也在跟你撒娇…你看,我现在抱着你都不愿意松手了。”

“我也是。”

“诶?”

“我也不愿意松手。”

独立很好,坚强很好,可是如果有你在身边,一切就更好了。

“我一直知道,自己家人在外人看来,唔,就算是在我眼中,都挺奇葩的。在这样的环境下,我真的很怕自己变成同样的人,”她轻声念叨着:“我努力抗争,独立出去,可是原生家庭即使没把我变成同样的恶魔,也在我身上留下了很多…没办法忽略的创伤。”

“我跟妈妈说过强行剪我头发,骂我**的事,我说我很受伤。她说我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还拿陈年旧事小心眼着,现在不也好好的?找不到对象是我的问题,不能赖她。”

小时候受过来自父母的言语暴力,受害人长大后鼓起勇气跟他们坦白,极高可能受到二次伤害──连当初受的痛苦,都一并否定。

“我也一直觉得,童年阴影都是童年的,长大我过得不错,那就没所谓了。”

“但真的不是没所谓。”

说到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席妙妙的咬字特别重,带了点咬牙切齿的味道──没所谓,是谁定义的没所谓?你觉得我受的伤不疼,是矫情,那是因为不是疼在你身上。

她的内心像养了一只兽,它如影随形,不曾离开过。

今日,她要揭开岁月结下的老茧,看清楚它的卢山真面目。

晚饭好了。

席母还没叫唤,早就饿得要把笔头都咬下来的小妙妙就把作业一推,奔出客厅,桌上放着两菜一汤,其中一碗红烧肉色泽酱红,香彻全屋。

替父母盛好饭,她坐到自己位置上,忐忑地等爸爸动筷了,再迫不及待夹起一块肉。

肉焖得软软烂烂的,小妙妙小心翼翼地夹起来,拌着饭吃下。

久违的肉味在舌尖炸开,果然比青菜好吃多了,她满足地多扒了两口饭,为了掩饰想吃肉的意图,避免被骂,她连夹了两筷子娃娃菜,才敢再碰那碗红烧肉。

这是什么肉?真好吃。

不像是猪肉,也不是鸡肉。

不知道妈妈买了多少,厨房有没有剩下骨头,回来给拖拖分一块好了,它整天吃剩饭剩菜的,都没怎么碰过肉。

咽下第二口肉,小妙妙好奇:“妈,这是什么肉?好好吃。”

席母筷子一顿,眸光奇怪暧昧地看向她:“你跟它感情这么好,居然吃不出来?”

总有恶趣味的长辈。

拿走小孩的玩具,或是故意在孩子面前将糖果吃光,用言语或是行为挑衅刺激他们,然后期待孩子的反应,等到把人逗哭了,才来一句真不经逗,开个玩笑。

小妙妙呆住。

席妙妙就站在她旁边,手脚冰冷,目眩头晕。

“我之前不是跟你说了,咱们快搬家了,新家不能养狗,送人怪浪费的,隔壁阿姨倒是想要,但我不想便宜了外人,”席母夹起一块肉,放到她碗里:“你不是一直想吃肉吗?多吃几块,也没白疼它。”

一分钟后,小妙妙短促地惨叫一声,捂住嘴直奔厕所。

吐得天昏地暗。

封殊在她家里过夜的第一晚,跟她示好求表扬。

那时候,她想起了老家养的狗,跟她特别亲,细想下去,那条狗后来怎么样了?

后来,被她吃掉了。

第二只脚都踏了出去,坠进深渊,见到了心里的怪兽。

它并不狰狞,亦不恐怖,只是缩在角落,痛哭失声。

席妙妙双腿发软,只能靠在封殊身上才险险站住──年幼的妙妙无法接受现实,也无法原谅没看出来那是拖拖的肉的自己,从此家里的每一顿荤菜,都会使她的应激反应发作。大脑出於自我保护,遗忘了这一段记忆,加上她确实很小,年岁渐长,那一碗狗肉,就被尘封在心底深处。

即使远离了老家,在s市,她也总是下意识地远离来历不明的肉。

教育失败的家庭里,没有人能幸免於难,总要留下点什么。

所有缺陷都有迹可寻。

“我知道了,”她艰难地咬出一个字:“送我出去,让我醒来,我不想吐在床上。”

“…好。”

下一刻,她从现实的床上睁开眼,她跳下床,直奔厕所,将整顿晚饭吐得干干净净,待吐无可吐后,才按下冲水掣,将眼泪与呕吐物通通冲走。用冷水洗脸后,她掩住脸颊,知道自己的脸色肯定很难看,可是实在没有心情补妆了。

幸好,这时陪在她身边的男人,并不在乎她漂亮与否。

席妙妙转头,就扑进了封殊怀里,深深呼吸他温柔好闻的气息。

深夜寂静的浴室里,二人相拥良久。

“我不后悔,”她糊了他一胸膛的水,眼泪又涌了出来:“当时的我,其实也很想自己记住的…只是我太没用了,没勇气记着,居然把这事情忘了,还一忘就是十多年。”

小妙妙决定过,她永远不要原谅他们。

“我认为,能够面对以前发生过的错,已经很勇敢了,”

封殊学着动画里的男主角,低头吻去她的眼泪,咸咸的:“不要苛责自己。”

“早该想起来的。”

她用手背擦眼泪。

“我现在的决定,和小时候的自己一样,”席妙妙倔着一张脸:“我不原谅他们。”

第46章

一夜难以成眠。

拖拖的事, 就像积压已久的硕大脓包, 平时挨着碰一下都得疼上许久,而席妙妙硬生生将它戳穿, 让里面的脓水流出来──明知不流不会好,只是依旧痛彻心肺,应激反应的后遗症亦是硬生生咽下去的。一夕之间,直面了那个幼小无助的自己, 将当时因过度悲伤而藏起来的苦果,重新尝一遍。

苦得要背过气去了。

封殊抱着她,有节奏地轻轻拍打着她的背部,两人相对无话。

该说的, 前头都说了,他不擅安慰, 就保持了沉默,而妙妙感激他的沉默──这时候, 她实在不想说话了,喉间的黄连堵住了她的嗓子眼, 说出来的每句话都溃不成军。

黑暗里,她整个人扎进他怀里, 尽情依赖着他。

吃掉拖拖的那一夜,小妙妙在厕所里吐了好久,吐得胃里空荡荡, 吐无可吐, 才在父母对她大惊小怪的斥责下, 在床上哭了一整夜,哭得头晕眼花,心要裂开一瓣瓣。悔恨是巨大的水床,压在她身躯上,不堪重负。好一段时间,她都浑浑噩噩的,家里人发现打骂无用,以为她被魇着了,还请了法师作法。

倒也不是不在乎她的。

后来好了。

小妙妙始终无法接受,自己吃了最好的朋友这个事实,大脑选择将这部份的记忆淡化,忘掉。而每次回想起相关记忆时的头疼跟呕吐欲,都来自那段痛苦回忆的生理记忆。

一切水落石出。

用成年人思维来看,都是老黄历的事了,不过是死了条狗,还是土狗,何必放在心上,给自己添堵。

“我就是放不下…”

席妙妙像是哭累了睡过去,可是隔一会,又断断续续地在封殊怀里闷出破碎的呢喃:“我发过誓要一辈子记住的,我怎么就忘了呢?我怎么有脸放下,我对得起自己吗?”

人活一辈子,那么长。

很多时候,最对不起的不是失望的父母,被劈腿的前任,甚至是任何一位被你坑了的朋友,你平平庸庸地活着,唯唯喏喏的社交态度,得过且过地过日子,最对不起的,是我们自己。

小妙妙彷佛踩在她的心上,质问她,你怎么能代我放下这件事?

大手覆上她的后脑勺,温柔摩娑着:“你不想放下,那就不放下,没人逼你。”

“呜…”

“就算有,我也站在你这边,我支持你。”

封殊肯定地说。

他看着邪魅,实则单纯,有时更是可以用‘天真’来形容。

可是於骨子里,他始终有着明确的硬核,像心有磐石,永远笃定而安稳,无论外边大风大浪,他自有一套行事标准与价值观,而她依靠着他,可以在扑面袭来的浪潮中喘一口气。

席妙妙悄悄地睁开眼,其实她醒着。

也确实睡不着。

她抬眼看向封殊线条优美的下巴,他垂着眼帘,凝聚而专注,第一时间回应她的视线──她几乎没见过他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心一直在她身上,只要她稍有动静,他总能第一时间发现。曾经在谈笑间跟温女神说笑过,她说封哥虽然帅,却不适合她,二十四小时都像被人当国宝似的盯着,太娇贵太重视了。下一句,她笑睨她,笑里隐有欣慰,说,适合你。

席妙妙时有忐忑不安,她每一寸皮肤都被父母奚落嘲笑过,以前小小只的,家族聚会拿小辈寻开心,她乖顺不闹脾气,逗急了只会哭,总是最好的戏弄对象。时间久了,落下轻度社恐,在人际关系里,也非常不自信。

需要时时刻刻的肯定和关爱。

谁受得了这样的恋人?没有人。

幸好,有一个神,他受得了,且甘之如饴。

“睡不着吗?”

“嗯。”

“难受吗?”

“嗯…看看你,感觉好多了。”

封殊滑落一个身位,与她平视,靠得太久,鼻尖轻轻擦过了她的脸颊──她说看看他感觉好多了,於是他就靠得近一点,给她看看自己的脸:“好看吗?”

她忍俊不禁:“好看,天下第一好看。”

太近了。

他的呼息拂在她的脸颊上,痒痒的,像被隔空吻了一下。

“封殊,狗死了之后,是不是也会去轮回?”

“嗯。”

席妙妙抿唇:“拖拖死了那么多年,应该早就转世了吧,希望它下辈子投胎…万一还是做狗的话,最好像一条昂贵的狗,不要沦落到我这种人手上了,太倒霉。”

“狗是很忠心的动物,它每天等你回家,一定是很喜欢你。你没有问过它,怎么可以认定它后悔生在你家?它的死不是你的错。不过,是我的话,”封殊一顿:“如果哪天我死了,你愿意吃了我,我会很高兴的。”

“…幸好你不姓唐,不然孙悟空得多操心。”

这一打岔,泪意略消。

以前关於拖拖的记忆,一直被强行封着,这次痛过后,连带着和拖拖一起玩耍的回忆都像破开的冰面一样浮起来──眼泪又溢出来了。

“我一直觉得,我没有变成跟爸妈一样的人…除了我受过教育,就是温女神了,她真是天生的发光体。但是我现在记起来了,还有拖拖。”

在被成年人否定的童年里,拖拖永远信赖热爱她,永远等着她回来。

让小妙妙体验到了,被别人爱着的感觉。

有多爱,失去的那一天,就有多痛。

席妙妙想,她现在已经成长到能承受这种痛了,也是时候去收回这份相处过的幸福。

“你说得对,”

她重新把头埋进他怀里,换了个适合睡觉的姿势:“拖拖跟我感情最好了,它不会后悔来到我家,我也不后悔遇到它,惟一后悔的事,只有我没有看好它,我太后悔了,希望它不要怪我,我还想再遇到它。”

这次,她睡得出奇地安稳,一夜无梦。

翌日醒来后,席妙妙让封殊在外边等她,她处理好家里的事,就一起回s市。

“不在家里过中秋了?”

“我们回s市过,”她笑了笑:“那才是我们的家。”

‘我们的家’,四个字砸得封殊晕乎乎的,心里塞了蜜似的甜,自是飞快了下来,只是走前仍担心她,将一面玉佩交到她手里:“你要是有什么事,捏住这面玉佩,在心里唤我全名,我立刻过来。”

“好。”

被这召唤兽一样的说法逗笑了,席妙妙踮起脚,吻住他的嘴唇,一改以前蜻蜓点水式的纯情作风,主动将舌尖探进他的唇舌之间,放肆搜索,攻城掠地,吻得他要透不过气来。幸好,社会我封哥亦非凡人,不需要呼吸的他尽情享受这个女友作主动的吻,吻得心里美美的。

待她松开他的时候,嘴和舌头都累了,最累还是脚──他太高,她要发起索吻,只能踮着脚,一路踮着,脚尖都踮酸了。

席妙妙霸气万分地一拍他肩膀:“等我。”

“好,”

封殊眸里挑着深长热烈的爱意,撩过她的每一根神经:“我等你。”

会心一击!

这下子,席妙妙深信,无论爸妈接下来说的话有多伤人,都没有上神一撩对她的心脏负荷大。

***

让封殊从窗外隐身离去后,席妙妙以冷水洗脸,化上完整的妆容,从底妆眉毛画到眼影,甚至大胆尝试了一把腮红,效果比她想象的优秀许多──她还以为会像高原红。连选色都比以往大胆,当初逛专柜时被试色狂魔温女神忽悠着买下来,以为一辈子都不会用到的大红色,居然也有了用武之地。

温女神说得对,女人是该有一管大红口红的。

涂到嘴唇上,五官都立起来,鲜明抢眼,理科直男看了都知道她有化妆。

她走出客厅,坐下。

席母瞥她一眼,皱眉:“你化这么浓的妆,去见谁?”

“我觉得好看就化了。”

“你这样子走出去,邻居看见了,背后怎么编排你,你知道么?”

“总有人在背后说我美,我习惯了。”

被顶了一轮,席母气出笑容:“还美呢?人家漂亮的姑娘不用化妆都好看,妆这么浓,就是想勾引谁,卖弄风骚!待会把妆洗掉,才准出门。”

“妈,我今年二十五了,按你说的,老大不小了,你管不着。”

席父放下报纸,沉下脸色:“你爹管你,就是管一辈子的!”

“实际上,在我成年经济独立后,你们已经管不着我了,”席妙妙垂着眸子笑了一下:“不说这个了,我们来说点别的,这次我回家,其实也是想跟你说说这件事情,”

迎着两老惊异的目光,彷佛在说──你也有事情?你能有什么事情?

抬头挺胸,跟父母摊牌的感觉,出奇地不错。

席妙妙曾经以为自己会很怕,会说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抖出来,父母的权威性压在头上,压了太多年,压成了心魔,就像一句‘班主任来了’,一样,烙在反射神经上,下意识就想正襟危坐。

当把创伤撕开来,在烈日上晒一晒,疼过哭过后,她就是一个成年人了。

能够与父母平起平坐的成年人。

“我在家里不吃肉的原因,是小时候你们俩趁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把我们家养的拖拖杀了吃了,我吃了两口才知道,所以一直对家里的肉有心理阴影。你们这么对我,真的很残忍。”

她声音平静:“你们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

席母愣住,像是没想到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的控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心眼,多少年前的事了,记到现在!”须臾,她终於找到了反击的方向:“我也不想的呀,新家不能养狗,把它扔了它也活不长,到处都是偷狗吃的,还不如我们自家吃了,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年头吃上口肉都难得,把肉放了,多奢侈浪费!而且你现在才跟我们说?当时你怎么没告诉我你不开心?”

“我说了,我当晚把吃的全吐出来,哭了一整夜,第二天也在哭。”

只是你们假装看不见,不把一个孩子的悲伤放在眼内。

“那你后来不也好了?正正常常一路长成你现在这样子,倒会跟爹妈算帐来了,怎么,要你妈赔命给条狗吗?”

啊,还是熟悉的味道,熟悉的配方。

应该是心痛的,席妙妙却觉得有点好笑──少年已死,她终究长成了皮糙肉厚的大人,像妈妈所说的,大人不应该小心眼地为了条狗难过追究。

但是小孩子会,十一岁的席妙妙会。

於是,二十五岁的席妙妙,替她讨公道来了。

“赔?一个深爱我信赖我,每天等我回家的灵魂,你们赔不起。而我确实拿你们没什么办法,”

席妙妙眸光冷漠,在这一刻,她不是整天埋头动漫里的宅女,温柔和顺的包子里藏着尖锐的棱角,不可动摇:“我只是要跟你们说,妈,你因为发现我爸去找小姐,回来就剃了我的头发来发泄,很伤我的心。爸,你赌输了就回来骂我,我真的觉得不关我的事,那种在公园里的棋局专门骗你这种又蠢又贪的人,没错,别瞪了,就是你蠢你贪你活该。”

“你逼我将珍爱的玩具让给亲戚的孩子,还要笑着送,长大了让我跟我不喜欢的男人相亲,只要人家对我有意,你就不准我拉黑对方。当然,我也有我的解决办法,我用高清摄像头拍了一张三天没洗头的自拍过去,对方果然知难而退。”

席父拍案而起,指着她的鼻子用方言骂,内容不外乎下三路的内容。

骂得越狠,她头脑越清晰:“的确,你们於我生养之恩,我肯定会养着你们,每个月我会打钱回来,加上退休金,足够你们在这里活下去,有个头疼脑热的,带着医院开的证明寄给我,我会报销,但除此以外,我们恩断义绝。”

虽然孩子不能选择父母,但生我养我,供书教学,确实是恩。

有恩要报,可是爱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