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嗞…”

她不知道这声音是不是幻听,总之,那影子停住了。

低低的呜嚎声中,那影子猛地转过头来。

一双鲜红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她。

多福吓得往后退,脚下一拌,跌坐在地。

“不…”她直觉抬起手,想要推开这鬼物。

正午的太阳,照在她腕间的红绳上,丝丝缕缕的金色光线,从那个丑丑的结逸出来,一圈一圈地环绕。

“叮…”沾染了黑气的铜钱,仿佛被光线洗去了污浊,猛地一跃,跳了起来。

七枚铜钱,排列成阵,重新回到空中。

刘娘子心中大定,烟斗一磕,一口烟气吐了出去。

“中!”

阵列引动,清灵之气重新逸出。

“叮叮叮叮…”数声连响。

惨嚎声响起,那灰白影子化为一股黑气,倏然钻进柳树中。

“叮——”一声长鸣,七枚铜钱滚落在地,已是失了灵性。

刘娘子顾不得心疼,虚脱般一屁股坐到地上,满头大汗。

多福呆呆地坐在地上,还维持着推的姿势。

周围寂然无声。

过了片刻,才听到童嬷嬷的声音:“快,快把仙姑扶起来。多福!多福!”

丫鬟仆妇们如梦初醒,纷纷冲过去。

被扶回亭子,灌下一大口茶,多福才算醒过神。浑身汗津津的,与影子对峙的那股冷意,一直凉到心里去。

一只手伸过来,握住她的。

多福仰头,看到小姐笑了下,特别好看。

“多福真勇敢。”她轻轻说。

“小姐…”多福想说,多亏了这条手绳。她看不到那些金色的光线,却能感觉到非同一般的热度。只是,刚刚张开嘴,又疑心自己弄错了。

这手绳只是小姐随便编的,打的结歪歪扭扭,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作用?

另一边,刘娘子也稳住了心神。

童嬷嬷急切问:“仙姑,这东西收了吗?”

刘娘子抹掉头上的汗,说:“嬷嬷,这东西太凶了,我是没本事收了。”

童嬷嬷怔了下:“仙姑的意思是,它还在?”

刘娘子看向湖边那株柳树,眼中还有余悸:“还在。”

童嬷嬷慌了:“这可怎么办?夫人和小姐住在这…”

“嬷嬷莫急。”刘娘子觉得,自己收了那样一大笔报酬,还是要把事情交代清楚。她摸着已经失了灵性的铜钱,说,“那东西被我法器所伤,暂时出不来了。过会儿我结个阵,暂时封住气机,叫它难以吸收阴气。这样,短期不会有事。”

“那长期呢?”

刘娘子说:“自然要找人收。我收不了,这十里八乡也没人收得了。夫人且去寻找高人吧,必得是个正经玄士,才有本事收这东西。”

“玄士?”童嬷嬷糊涂了。乡间只有神婆神汉,从没听说过玄士。

刘娘子瞧她这样,就知道她不懂,便详尽地解释:“我们这一行,可不是只有跳大神的。像我这样,最不入流,只会些皮毛功夫。再厉害些,便是那些行走江湖的术士——您别误会,不是坑蒙拐骗那种。什么相面风水,驱邪镇鬼,他们都懂。还厉害些,就是正经的玄士了,那可是朝廷认可的——您知道玄都观吧?就是国师修行的那个玄都观,像他们这样有传承的,才是正经玄士。”

童嬷嬷好像听天书一般。刚才的情形,她可是亲眼看到的。刘娘子那铜钱使得,居然能在半空飞,这样只是皮毛?

不过,玄都观确实厉害。听说皇陵都是他们择的,每年替朝廷祈福,以求国运,圣上都赞不绝口。

“莫非我们要去找玄都观的仙长?那要上京啊!夫人,您说呢?”

明三夫人摇了摇头:“去京城最起码半个来月,一来一回,便要四十天。何况玄都观的仙长,哪是那么好请的?”

童嬷嬷就道:“大老爷不是在京中吗?请大老爷活动一下…”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你忘了明氏家规?”

童嬷嬷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东宁明氏,出自本朝开国名相明瀚。

这位明相爷识太祖于微时,十几年间随之南征北战,立下汗马功劳,后来成为本朝第一任丞相,封南乡侯。

可惜这位开国名相晚节不保,后来沉迷炼丹,竟然向太祖皇帝敬献所谓仙丹。这仙丹后来被证实,长期服用会积毒在身。

太祖皇帝最终没有降罪,因为明相爷不但献丹,自己也服丹,那会儿已经毒素入体,没有多少时日了。

看在他早年的功劳上,太祖皇帝抹了这事。但从此以后,明氏不受重用。

现下明家只有两位老爷在京,任的都是无关紧要的职位。显赫一时的明氏,到现在都没能恢复荣光。

这事以后,明家禁言玄道巫蛊,不止是子不语怪力乱神,更因为明相爷在这事上失了节。

明三夫人正要再问,园门那边却传来了喧闹声,门被撞得怦怦直响。

有仆妇上前喝止,外头却是有备而来,没两下就撞开了园门。

一个白面短须的青衫男子,带着一干健仆气冲冲走进来。

005章四叔

这男子大约三十六七,人到中年,仍然身如青松,面容白皙干净,唇上短须修剪得宜,更添成熟韵味,可以想象出年轻时的俊逸风流。

然而此刻,他面沉似水,疾步如风,带着一众健仆进了余芳园,直奔法坛而来。

“四老爷!”童嬷嬷大惊,慌乱地看了眼明三夫人。

完了,这事竟让四老爷知道了!

明家几位主子,四老爷是脾气最刚硬的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若是有事犯到他手里,不管是谁,都没有面子可讲。

这位明四老爷理都不理,到了现场,目光扫过,一指刚刚扶起来的香案,喝道:“给我砸了!”

健仆们大声应是,上前推开仆妇,毫不客气开始砸香案。

惊呼声、打砸声,混在一处。

童嬷嬷急了:“四老爷,且慢动手!这事是老夫人准许的!”

明四老爷转过身来,刻刀般的目光在明三夫人脸上一扫而过,看着童嬷嬷冷笑:“这是拿老夫人来压我?”

童嬷嬷哪敢与他对视,忙蹲身低头:“奴婢不敢!只是这事另有内情,还请四老爷…”

“能有什么内情?”明四老爷一点也不想听,截断她的话,“你是明家的奴婢,难道不知明家的家规?竟敢怂恿主子行此巫道之事,我看第一个该打的便是你!”

说着,一挥手:“把这老货给我按住了,打!”

健仆答应一声,便要上来拉扯童嬷嬷。

见此情形,明三夫人哪里还能沉默下去,扬声:“且慢!”她走出亭子,距四老爷十步之遥停下,说道,“四叔,你是叔,我是嫂,就算我做得再错,也没有你来打我贴身嬷嬷的道理!”

明四老爷锋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息,冷声:“三嫂也知道自己错了?”

听得这话,明三夫人眉头一紧:“四叔不必这般咄咄逼人,你有什么不满,我们好好理论。这样带人闯进寡嫂的园子,又打又砸,说出去好听吗?”

“理论!”明四老爷点点头,“好,我们就来理论理论。三嫂,你可是出名的才女,明氏的家规你总记得吧?”

“自然记得。但…”

明四老爷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既然记得,为何公然违反?不但请了神婆,还设坛做法!这般行迳,与村姑愚妇有什么分别?!”

“我亦知此事不妥,但是小七吓成那样,我…”

“小七吓病了就该请医,”明四老爷再次截断,看了眼她身后的明微,“这不是已经好了吗?”

明三夫人眉心拧紧:“小七这次是好了,但是病根未去,我不想她再被吓一次。”

明四老爷清俊的脸上,露出一丝嘲笑:“我先前听到一些话,还以为是下仆嚼舌,原来三嫂也是这么想的?呵,说小七是撞鬼,真是糊涂了!这世间哪来的鬼怪?你们这些无知妇孺,听风就是雨,真真可笑至极!”

“不是的!”童嬷嬷忍不住,替明三夫人辩解,“刚才刘仙姑做法,我们真的看到鬼了,大家都可作证!”

她说完,几个胆大的仆妇应声:“是啊,四老爷,我们都看到了,真的有鬼。”

明四老爷只是冷笑,轻蔑的目光扫过不敢说话的刘娘子:“江湖骗子的手段,你们也信?什么纸上有血,不过是事先涂了药水,口中喷火,其实藏了可燃之物。这种障眼法,也就是骗骗愚妇!不必多说,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我扔出去!以后再让我知道,可没这么好收场。”

吩咐完,明四老爷再次瞪向明三夫人:“三嫂若是觉得我做错了,只管去向伯母告状!有什么招,我接着便是!不过我这里有句忠告,三嫂最好听一听:你是守节的人,为着三哥的名声着想,管好自己,别败坏我明家的家风!”

说罢,明四老爷带着健仆,扛着香案等物,扬长而去。

童嬷嬷气得直抖。

哪有做小叔子的这么跟嫂子说话?即便他是一家之主,对寡嫂总该客气些吧?这么指着鼻子骂嫂子败坏家风,要是个气性大的,不得以死明志?

幸好明三夫人心气早就磨平了,当着仆妇的面被小叔子骂了,也只是平静笑了笑:“把东西收拾了吧,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又安抚刘娘子:“让仙姑受惊了。嬷嬷,请仙姑到里边喝杯茶,压压惊。”

“是,夫人。”童嬷嬷心领神会,请刘娘子进去说话,“仙姑,请。”

等她们离开,明三夫人仔细打量女儿,柔声道:“小七别怕,四叔其实很好的,就是脾气急了些。”

明微不想让她担心,便点了下头。

明三夫人再三确定女儿没事,转头吩咐:“多福,陪小姐去休息。”又想到多福刚才也受了惊吓,多叫了两个丫鬟,“你们去守着。”

余芳园的下仆,向来管束得条理分明,几句话下来,该收拾的收拾,该走人的走人。

明三夫人回屋,在当做书房使用的东次间稍等了一会儿,童嬷嬷回来了。

“夫人,四老爷他…”

明三夫人摆手:“此事不必多管,你只说仙姑的事。”

童嬷嬷只得忍耐下来,向她禀报:“仙姑说,玄门中人向来神秘,她也不知道到哪里寻去。”

明三夫人想了想:“那东西能安生多久?”

“若能封住阴气,总有三五个月。”

明三夫人点点头:“那倒是赶得去京城玄都观。”

“是。”可童嬷嬷还是发愁,“先前我们请仙姑,老夫人同意就能办了。这事却太大了,必得老爷们出面。偏偏家规放着,四老爷这般态度,怕是其他几位老爷不肯答应。”

明家其实分了两房。

长房老太爷就是明相爷的长子,早在十年前去世了。现下四位老爷,分别排行一、二、五、六。

二房老太爷和老夫人去世得更早,三十年前就不在了。只留下一对双生子,便是明三老爷与明四老爷。

那时,两位老爷才六七岁大,断没有放任他们不管的道理。因此,两位老爷是在伯父伯母跟前长大的,便是长大后分了房,关系也比寻常叔伯亲近。

只是,再怎么亲近,也是分了房的。现下明三老爷不在了,明四老爷就是二房的家主。其他人想插手二房的事,怎么也得问过明四老爷。

片刻后,明三夫人道:“这事我会想办法,先叫仙姑封了阴气吧。”

006章抄经

春季天黑得早,刚刚敲过落更,就已经风定人静,明府各处纷纷熄灯落锁。

多福正在铺床,细心地用汤婆子暖着被窝。

明微则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下的园子。

从这里看过去,正好能瞧见湖边一角。那棵藏了凶物的柳树,黑暗中笼罩着一层幽幽的血光,又被一道细细的屏障束着,无法散逸出去。

这是刘娘子结的阵,虽然弱些,倒也管用。

明微思量着,自己寄魂不久,身体虚弱,有这道禁封挡着,怎么也能拖个把月,到时候她应该就行有余力了。

她又回头看向大床。

明七小姐的魂魄,缩在自己设的结界里,一脸茫然。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

这孩子不知道该说命好还是命苦。生来痴愚,却有个视她如命的母亲。如果明三夫人知道女儿已经死了,该多么伤心?

而且她被冲散的二魂四魄,也不知道在何处,已经丢失十几年,只怕没那么容易找回。

“小姐,被窝暖好了,睡吗?”多福唤她。

“嗯。”

明微褪去外衣,躺进暖烘烘的被窝,看着多福手上仍然带着的红绳结。

“多福。”

“哎。”

“不要摘了。”

多福低头,看到她目光所及之处,笑了:“好。这是小姐送给多福的,以后都不摘。”

明微闭上眼睛。

明七小姐与她一样命通阴阳,身边的丫鬟却是个纯阳命格,莫非她被天行大阵送来此间,是冥冥之中的命数?

更深露重。

明三夫人披上斗篷,系上帽子,准备外出。

童嬷嬷走过来:“夫人,园子里还有那个要命的东西,今日就别出去了吧?”

明三夫人不为所动:“嬷嬷放心,我不去湖边,不会有事的。”

“可是…”

明三夫人已经提起裙摆出了门,童嬷嬷只得喊上丫鬟:“素节,你带上手炉。晚上风大,提着灯笼要小心…”

“知道了,嬷嬷!”丫鬟笑嘻嘻地应声。

主仆俩走得快,没一会儿就远了。

直到那一点灯火消失,童嬷嬷才收回不舍的目光,慢慢回屋。苍老的脸庞,落满了阴影。

静夜中,看守茶房的小丫鬟看着窗外灯火走过,搓着手问同伴:“这么晚了,夫人去哪?不是说园子里有鬼吗?万一撞到怎么办?”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丫鬟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慢声道:“你不知道吗?夫人这是去抄经,说是早年发的愿,为小姐祈福的,就算下着大雪,也不会停。今天事情多,大概是耽搁了,才会这么晚。”

小丫鬟撑着下巴,很是羡慕:“夫人真好,我娘要有一半好,我就不会被卖进来啦。”

大丫鬟笑了笑:“好是好,可是太苦了。要是我娘,可舍不得她这么苦。”

明三夫人走进流景堂。

素节点亮灯烛。

昏黄的烛光,带来微弱的暖色。

这间仅有三间的供堂,中间摆着长长的供桌,上面是一尊半人高的女仙像。

素节听童嬷嬷说过,这是九天玄女娘娘。

第一次知道,她还觉得奇怪,一般不都是供奉观音菩萨的吗?

不过,玄女娘娘也是很厉害的神仙,也能保佑小姐的吧?

明三夫人脱下斗篷,挽起袖口,露出一双素白的手。然后亲自取出拂尘,做起清扫之事。最后点燃供香,恭恭敬敬三拜,插入香炉。

袅袅青烟中,她走到角落,添水磨墨,开始执笔抄经。

素节悄无声息退了下去。

铜壶滴漏,时间一点点流过。

不知不觉,梆子敲了三更。

供堂虚掩着的门被悄无声息推开,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不同于女子的身材,被灯光拉出长长的暗影。

明三夫人好像根本没发现,继续安静地抄经。

烛火投在她仿佛没留下时光痕迹的脸上,越发清灵柔媚。

那人倚着门,静静欣赏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进来。

属于男人的高大身材,站在明三夫人身后,将她衬得娇弱可怜。

男人发出一声低笑,往前一扑,将明三夫人抱了个满怀。然后用下巴蹭了蹭她的青丝,用懒洋洋的腔调说:“三嫂为着小七,真是无畏无惧。听说余芳园里藏了只恶鬼,现在人人都不敢出门,三嫂却依然故我,半夜跑来佛堂抄经。唔,说不定,是为着我?”

他方才这一抱,将明三夫人撞得手腕一抖,刚刚浸饱的笔尖吃不住力,墨汁滴落在纸上。

明三夫人神情淡淡,将这张污了的纸揭到一旁,继续捡了张干净的纸。

“还有两节,你让我抄完再说。”

“呵…”身后的男人顿了下,到底松了手,“好,三嫂的要求,小弟什么时候拒绝过?”

明三夫人继续抄经。

从头到尾,没有回头看男人一眼,更没有停下抄写。

这个突兀出现的男人转了个身,没骨头似的倚着桌子,然后从衣袖下摸了个囊袋出来,拔开瓶塞灌了一口。

浓浓的酒气,充斥供堂。

他饮一口酒,看一眼明三夫人,如此数回,突然笑起来:“都说灯下看美人,还要美上三分,果真如此啊!三嫂如此绝色,看着都不像个人,倒像个仙女了。”

明三夫人一言不发,抄经的手没有丝毫停顿。

男人见她不回应,终于没再骚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