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就好!”明湘大言不惭。

明微莞尔,他们姐弟,让她不由想起了上一世。

她十岁那年,时局已经很乱了。

师父在战乱后捡到一个小孩,见他孤苦无依,又颇有天分,就收为弟子。

这就是小师弟。

她虽然生在乱世,却有师父从小照顾,除了练功,并没有吃多少苦,难免有些孩子气。

有时候偷懒,就找小师弟当借口。

小师弟总是老老实实替她背锅,虽然每回都会被师父看穿。

后来,小师弟死了。

和师父一起死在贼人围攻之下。

想到那一幕,明微眼睛发红。

不急,她告诉自己,不要着急。

现在她回到了七十年前,一切都还没发生。她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扭转天下运势,改变历史走向。

师父不会死,小师弟也不会死。

她会将这一切,消灭于萌芽。

“我们不该带七姐出去的。”明皓说,“那个杨公子,问了七姐的身份,还不知道想怎么样呢!”

提到这个,明湘也很沮丧:“都怪我…”

明微倒是无所谓:“他能怎么样?就算要抢,我也不是他想抢就能抢的。”

她祖辈为官,父亲生前为官,家中叔伯也在做官。

正经的官家女,不是随便能动的。

“他要直接抢,我们倒不怕。”明皓道,“怕就怕他使阴招,到时候连累七姐坏了名声。”

“是啊!七姐你不知道,那些阴私手段才防不胜防。”明湘垂头丧气,“大姐的例子在前面呢!”

“大姐?”明微记得,大小姐是二老爷的长女,出嫁多年。

明湘觑了明皓一眼:“不知道六弟还记不记得,这已经是六七年前的事了,我们那会儿还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还是我娘,后来为了警告我,才说的。”

明皓迷糊地看着她:“六七年前?发生了什么?我就记得…姐姐在出阁前病了一场,好了就出嫁了。”

“其实大姐不是病了。”明湘低头把玩着手指,“她是…被人轻薄了。”

“什么?”明皓大惊失色。

这是他亲姐姐,虽然出嫁后多年不见,但幼时天天跟他在一块的。

“怎么会被人轻薄了?”明微觉得奇怪,“家里不可能,去外面肯定带着人吧?”

“具体我娘没说,只说大姐去别家玩耍时,中了圈套,被人占了便宜。为了瞒下这个事,大姐回来就称病,然后相了一户人家,远嫁了。”

明皓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口中喃喃:“难怪…”

难怪姐姐嫁得那么远,难怪她从来不回家省亲。难怪娘从来不提姐姐,难怪他有一次听过爹娘为姐姐的事吵架!

说起来,他记得幼时爹娘感情没这么差,莫非就是因为姐姐的事…

明微发现他脸色不对:“六弟?”

明皓狠狠抹了把脸,压低的声音带着杀气:“是谁干的?”

“我娘不说。”明湘安慰,“六弟,你别急。事情都过去好几年了,家里能报仇肯定已经报仇了。”

好半天,明皓才压下情绪:“嗯。”

“七姐,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别人怀有恶意,总能找到机会下手。”一向胡闹的明湘,一脸郑重地告诫。

明微心里暖暖的,柔声应下:“好,我记住了。”

眼看快要落锁了,明微起身:“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

“天黑,七姐走慢些。”

“放心。”

明微带上空食盒,出去和多福会合。

流景堂内,寂然无声。

明三夫人静静抄着经。

自从明微病好,她将抄经时间改到下午,晚上很少到这里来了。

不多时,门被推开,二老爷走了进来。

“你倒是心诚,小七病都好了,还天天抄。”

明三夫人不言不语,直到抄完最后一节,搁笔收纸,才转过身来。

她语气带着嘲弄:“你忽然传信说有要事,到底什么了不得的事,在你眼中算得上要事?”

二老爷慢慢呷了口茶,才道:“小七的事,算不算要事?”

明三夫人一怔,随即脸上浮起怒色:“我跟你说过,不要动小七!如果你敢动小七,我们就鱼死破!”

二老爷轻轻一笑:“看你,急什么?小七是你女儿,也是我侄女,难道我不为她想?就是为她好,才来找你。”

听得中间那句,明三夫人嘲讽之色更浓,冷冷道:“说吧!到底什么事?”

029章肮脏

二老爷慢慢转动着手中茶杯:“小七没跟你说,他们去看巡按御史的时候,遇到什么事吧?”

明三夫人警惕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真是个孝顺的孩子啊!”二老爷语气赞赏,却听得人头皮发麻,“她怕你会担心,一个字都不说。先前人人都说你养了个痴儿,再费心教导也是无用。现下看来,小七真是没辜负你这十几年吃的苦。”

“明英!”三夫人厉声呼喝他的名字,“你有话就说,别玩攻心那套!”

虽然看穿了二老爷的把戏,但她的强硬,正说明了内心的恐慌。

二老爷笑了,保养得宜的脸上,细细的纹路更显成熟稳重。

明家人生得好相貌,他虽不如三、四两位俊逸风流,却也是仪表堂堂。初见之人看外表,只当他是个端方君子。

“看你,急什么?我还能不告诉你?”

二老爷欣赏着明三夫人因为发怒而越发明媚的脸庞,暗叹这张脸真是受尽老天偏爱。三十多岁的人了,不但不见容颜失色,反倒比年轻时更添韵味。

“蒋文峰此次巡察各府,圣上另外下了一道圣命,你知道吧?”

明三夫人怎么会不知道?前几天四夫人才来过。

想到四夫人的话,她脸色发白:“博陵侯府,杨三公子?”

二老爷颔首:“正是。”

“他看到了小七?”

二老爷注视着她:“小七生得像你,眉毛轮廓却似三弟,虽不及你明艳柔媚,却更显出尘。这人哪,越是清高干净,越容易引人攀折,相信你有很深的体会。”

明三夫人面容有轻微的扭曲,随即闭了闭眼,平静下来。

“你要我做什么?直说吧!”

二老爷淡淡笑了笑:“其实这事,你先前就答应过,只是为了小七,你该更用心些。”

明三夫人拧眉:“你先前说的人,就是这位杨公子?”

二老爷颔首:“不错。”

“这倒叫人费解了。先前那些人,哪个不是手握大权?这杨公子虽然颇得圣宠,可博陵侯府早就退出了权力中枢。他有什么分量值得你如此看重?”

她身份特殊,便是二老爷起了龌龊的心思,能见的人也是少之又少,一年都未必有一个。

二老爷笑了:“你以为他只是个普通的侯府公子?别忘了,他身上还挂着一个职务,皇城司提点。”

“这又如何?他如此荒唐,难道圣上还真的委以重任?”

二老爷摇头:“皇城司是圣上的耳目,这样一个重要的职位,怎么会随便给人?圣上让他随蒋文峰前来东宁,绝对不是让他找借口玩耍的。”

“照你这么说,这位杨公子深藏不露?”

二老爷淡笑,又用那种温柔到毛骨悚然的目光看着她:“这一点,就需要你去探听了。”

明三夫人咬了咬牙,忍着气道:“这也太荒唐了。这位杨公子才几岁?我的年纪都可以当他母亲了,你叫我去…便是我忍得,他也会不喜吧?”

二老爷笑得高深莫测:“你虽才思灵敏,可对男人的心思还是把握不透。对美貌而风韵犹存的女性长辈,谁没点龌龊的心思?孩童时期恋母,待长大成人,多少会在他人身上有所投射…他在京城那般风光,年轻稚嫩的美人见得多了,只怕这样更新鲜。”

明三夫人忍了又忍,到底忍不下去:“肮脏!”

“哈哈哈哈!”二老爷起身,“男人就是这么肮脏的东西,都十年了,你还看不透吗?”

他走到门边,停了下:“你与小七形貌相似,若是你做得好,说不定他对小七的心思就淡了。不然,便是不能强抢,亦有千百种方法叫我们吃了亏,也只能咽下去。”

二老爷走了。

烛光明灭不定映着明三夫人的脸庞。

很快,门又被推开,童嬷嬷出现在那里:“夫人。”

明三夫人连忙收起自己的浮思,快步迎过去:“嬷嬷,半夜风大,你怎么来了?”

童嬷嬷看着她:“奴婢担心您。”

明三夫人自嘲地笑了笑:“有什么好担心的?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再忍忍就过去了。”

童嬷嬷欲言又止。

“嬷嬷,有话直说吧。这些年我们相依为命,原就是最亲的人。”

童嬷嬷便道:“方才奴婢就守在外面,您与二老爷的话,奴婢都听见了。夫人,我们还是尽早进京吧,这明家不能留了!”

明三夫人叹了口气:“我何尝不知?只是想走,也得他们愿意放人才行。”

童嬷嬷面露心疼,握着她的手道:“舅老爷的信一到,夫人就借口小姐的婚事,马上进京。小姐现在病好了,谁知道他们会不会又起什么龌龊心思。”

“嬷嬷说的是。”明三夫人低声,“为了小七,我也不能在明家留下去了。”

夜色静谧,二老爷从余芳园出来,进入夹道。

一盏灯笼摇摇曳曳,从那头晃过来。

夹道长而窄,避无可避。

二老爷停在路边,刚刚端出严正端肃的脸,耳边已传来惊讶的声音:“二伯?”

二老爷看着明微主仆走近,多福手里还提着食盒,去了哪里都不用猜。

“给六哥儿和阿湘送吃食?”他语气平稳。

夜灯下的少女羞涩地笑笑,不好意思地偷眼看他脸色,声音清柔:“六弟和八妹都受罚了,就我没有,心里过意不去。二伯您别生气,就这一回,以后不敢送了…”

活脱脱一个以为自己做了坏事,担心长辈责骂的孩子。

二老爷不由想起白天,她面对那条蛇冷静的样子。

或许是刚刚病好,反应还有点迟钝,忘了害怕吧?

也是,傻了十几年,难免和常人有点不同。至于什么侍奉玄女娘娘的说辞…便是她的魂魄真在玄女娘娘那里,又怎么样?不在俗世生活过,又哪里懂得人心?

二老爷温言道:“此事下不为例。以后别跟着他们胡闹,想想你娘,她为了你不容易。”

“是。”

“回去吧。”二老爷让了让,像个关心她的长辈一样叮嘱,“虽是自己家,入夜也要早些回屋。”

“知道了,您也早些安歇。”

明微低头施礼,与他错身而过。

走到夹道尽头,转过弯,她脸上的羞涩立时不见踪影。

她仰头看着天上弦月,目光沉沉。

大半夜的,二老爷来余芳园做什么?

030章金簪

明微回身,却见多福一脸困惑的样子。

“怎么了?”她问。

多福欲言又止。

明微就道:“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多福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说:“奴婢就是觉得…小姐有时候怪怪的。”

“哦?”明微笑容不变,“哪里怪了?”

多福见她不生气,才大着胆子道:“小姐在长辈面前总是很乖巧,但是人一走就…”

明微一愕,低声笑了出来。

多福被她笑得心里发虚:“奴婢错了,不该说小姐的坏话…”

“你没错。”明微含笑看着她,“说真话怎么会有错?日后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想法都可以直说。当然,外人面前还是要缄口的。”

“奴婢懂!”多福忙道,“不可说主人是非。”

“错。”

多福糊涂地看着她。哪里错了?

“是不可说人是非。”

多福更糊涂了。一个字,有差吗?

明微不再跟她解释,转身进园子。

屋里亮着灯,明三夫人在等她。

“娘。”正如多福所说,到了母亲面前,明微自动变为乖巧模样,两者转换自如。

明三夫人先摸了摸她的手,确定不凉,才帮她脱了外衫。

“阿湘和皓哥儿还好吧?”

“好着呢!四叔打得不重,他们也被罚习惯了。我去的时候,他们还在讨论吃的…”

明三夫人看着女儿。

烛光温暖,照在她白净的脸庞上,显得分外娇柔灵动,便让她想起二老爷那句话来。

越是清高干净,越是引人攀折。

这孩子,傻了十几年,终于活得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了。和小伙伴溜出去玩,半夜偷偷给他们送吃食,叽叽喳喳说着相处的趣事…

她不求富,不求贵,只求女儿一生平安。

至少不能像她这样,让人随意攀折。

“小七。”

明微停下诉说。她看得出来,明三夫人有心事,才故意做出活泼的样子,只是想让她开心一些。

可惜没什么成效,是二老爷过来说了什么吗?

明三夫人说的话,却不是她猜想的:“在你幼时,母亲给你订过亲。”

明微顿了下:“是舅舅家的表哥吗?我先前听童嬷嬷提过一句。”

“对。”明三夫人道,“先前你还小,一直没走礼。现下你已经十五,也该办起来了。”

明微思索着找个什么理由推托。

天行大阵将她的魂魄送来这个时代,不过是偷取了冥冥中的一线天机。

玄门中人,最看重天道轮回。换句通俗的话来讲,就是你得到一些东西,就要付出别的什么。

所以相师多半五弊三缺,这是泄露天机的惩罚。

她要做的事,比之个人命运,大了何止百倍千倍?

即便有邙山历代帝王的龙气镇压,自己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都不敢去猜想。

所以,她不能与这个时代的人产生过于密切的关联。

成婚生子,绝对不行。

但她一仰头,看到明三夫人的目光温柔中带着难以言喻的悲伤,便说不出话来了。

对这个苦命的女人来说,看着女儿长大成人,像个正常的女孩子一样嫁人,相夫教子,或许就是一生最大的追求了。

罢了,先不提吧。

既然要将婚事摆上台面,总要去京城的吧?

到时候,还怕她想不到办法吓退那位五表哥?

保管把这件婚事退得漂漂亮亮,跟她一点关系也没有。

明微决定乖巧到底,便伏在明三夫人膝上,用小女儿的方式撒娇:“我听娘的,娘说怎样就怎样。”

明三夫人忍不住笑了,点她的鼻头:“多大的人了,还这样黏着为娘,将来出嫁了可怎么办?”

“童嬷嬷不是说了吗?若是我出嫁,娘就在隔壁买间院子,这样我们还在一起。”

明微抱着她不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