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老爷回到那间小院。

推开门,便见那人坐在临窗的书桌旁,对着洞开的窗户。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目光却看着沉沉的夜色。

“人送过去了?”他头也没回。

“嗯。”二老爷道,“我答应她,完事后便让她去京城。”

苍白的指节在扶手上敲了敲,这人道:“到时候你安排人手跟着她们母女,以防万一。”

“放心,不会出事的。”二老爷说。

“最好用不上这步。”他转回身,将手中书册丢到桌上,半是忧虑半是感叹,“还是心软了啊,她知道我们太多秘密了,本不该让她走的。”

“谁叫小七好了呢!”二老爷在他对面坐下,“总要让她送小七出嫁。”

这人不语,像是默认。

二老爷留意到他刚才看的书,拿起来翻了几下:“招魂之法?你看这个做什么?担心小七魂魄不稳?”

对面道:“神仙不管凡间事,玄女收魂的说法,总觉得怪怪的。”

“除了这个,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她清醒后,还是日日陪着她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无非就是懂些玄术小道。老四不是来问过你吗?你说那些手法有用,但也不出奇。”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又问,“她的病好了吗?”

“好了。”二老爷说,“收了惊就好了。这两天说是在画什么符,要供给玄女娘娘的。”

“画符?”他拧了拧眉,低喃,“她连画符都懂?”

马车一路驶进信园。

素节服侍明微下了车,便有人引着她们穿堂过道,最后到了一处宽阔的庭院。

雕栏画栋,铺锦列绣,镂金错彩,堆珠砌玉。

一根根粗大的牛油蜡烛,将庭院照得灯火通明。

明微抬眼看去,并没有见到什么公子。除了侍女,便只有一个个披锦穿纱的美貌女子,要么展露着曼妙的身姿练舞,要么拨弄着手中的乐器轻声吟唱。

她的到来,只是让她们扫过来一个淡漠的眼神,继续做自己的事。

戴着幂篱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们中间各种装扮的都有,不都是为了取悦那位吗?

素节退到一旁,与侍女们站在一处。引着她们过来的仆妇指着一架琴,对明微道:“先练练手吧,过会儿可别在公子面前出了岔子。”

见此情形,素节捏了把冷汗。

小姐从来没学过琴,现在就露馅,可不好向二老爷交待。

明微已经坐了下来。

在素节紧张的盯视下,她伸手拨了拨,弹了几个音,然后慢慢连成调。

咦,小姐居然会?

明微当然会。师父最擅弹琴,她称不上精通,但装个门面没问题。

不多时,管事过来了,将众女子召集起来,大声说着今晚的安排。

这位杨公子,玩得还挺特别。

别人饮酒作乐,都是歌舞一起上,同时弹一首曲子。

他倒好,玩的是听乐踏舞,看舞奏乐。

什么意思?

就是随机择人,歌姬与舞伎同时上场,选什么曲跳什么舞都随意。

因为事先没有练过,这就多了许多变数。

功底好的能够出彩,出了错还能乐一乐。

明微混在歌舞姬中,进了正屋。

绣帘一重又一重,走了许久,眼前才豁然开朗。

宽阔的厅堂内,席分两列。

人倒不多,看衣着打扮,都是富贵公子。

他们一个个放浪形骸,搂抱着怀中美貌女伎。

“公子,人都来了。”

借着幂篱遮掩,明微抬目直视。

但见首位上,一个年轻公子斜身半倚,单手撑着头,懒洋洋地饮着杯中酒。

听得声音,他抬头瞧了一眼。

明微清楚地听到,耳边响起低低的惊呼声。

这位杨公子,确实俊美得叫人侧目。尤其眉目那颗朱砂痣,将他衬托得又仙气又靡艳。

她不容易记住长相,但这矛盾的气质,想认不出来都难。

杨公子很快收回目光,语气懒散地说道:“雷护卫,方才那些你嫌弃庸脂俗粉,现下这些总还过眼吧?且先挑一个?”

听得这话,明微这才注意到,离他最近的席位,坐着个年轻男子。

他身穿常服,神情紧绷,身姿笔挺,和座中的浪荡公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人好像是…

对了,雷鸿。蒋文峰身边的护卫。

他怎么在这?他跟杨公子完全搭不上吧?

这位雷护卫想站起来,杨公子又开口了:“又不是公堂上,这么拘谨做什么?坐着回话就是了。”

雷鸿只得坐下来:“是。”顿了顿,回道,“下官不喜这些,还请公子高抬贵手。”

040章刚正

“不喜这些。”杨公子轻轻叩击手中玉杯,慢声重复这四个字。

微沉的嗓音,有一种介于男人与少年之间的意气风流,每个音调从口中吐出,好似玉珠滚落。

他还是用那种懒散的语调说道:“男人不喜欢女人,通常只有两种解释。其一,他不行,其二,他喜欢男人。雷护卫,你是哪种啊?”

雷鸿神情尴尬:“下官不是,下官只是不喜欢这样…”

杨公子补完后面的话:“不喜欢这样的女子?”

雷鸿垂着头,当做默认。

杨公子又笑:“那你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你要不说,就是糊弄本公子。”

“下官…”他吭哧吭哧说不上话来。

“哈哈哈哈!”这模样,坐在雷鸿对面的公子看笑了,“表哥,你就别逗他了,这就是个老实人!”

得他解围,雷鸿松了口气,拱手:“多谢世子。”

明微看过去。这位年纪比杨公子略小一些,面上还带着少年人的青嫩,但那浪荡公子的气质,已经十分纯熟了。

东宁能被称为世子的,只有一人,便是祈东郡王的世子姜湛。

杨公子一笑:“既然表弟为你说话,我就不为难了。”

雷鸿站起来:“多谢公子。下官公务在身,这就…”

“诶!”杨公子抬手,波光流转的双目看向他,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来,“我说不为难你,可没说你能走了。”

雷鸿一怔:“公子…”

“女人么,本公子不强迫你。”杨公子慢吞吞地说,“可这宴都已经开了,你就这么走,也太不给面子了。雷护卫这么不给面子,是蒋大人对本公子不满吗?”

“当然不是。”雷鸿马上道,“大人一向尊重公子,以礼相待。”

“那就坐下。”

雷鸿无可奈何,只得重新落座。

“美人们既然来了,那就开始吧。”

杨公子拍了拍手,马上就有数名侍女,捧着锦盒进来,跪到诸位公子面前。

他率先伸手入盒,取出来的,却是一朵几可乱真的绢花。

就听他慢声说道:“今天玩点不一样的。我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朵绢花,自己在这些美人里挑一个送了。谁得了花,谁就是你的人,接下来的游戏就代表你。”

郡王世子姜湛搂着身旁的女子调笑:“代表我们做什么?斗酒吗?”

杨公子撑着下巴,以无所谓的口气说:“想斗酒也行啊!不过,美人能歌善舞,斗歌舞岂不是更好玩?若是斗输了…”他顿了下,“就脱一件衣裳。谁先脱光,谁就算输,输的人任罚。”

姜湛抚掌大笑起来:“妙!真是妙!表哥这玩法,真是新鲜又有趣。”

其他公子哥也哄笑起来:“这个好玩!来来来,谁先选?”

“不如三公子先选?”

杨公子把玩着手中的芙蓉花:“我无妨,选谁都一样。”

姜湛兴致勃勃,推开身边女子站起:“那我先来!”

他走到这些美人面前,一个个看过去。

女伎们隐隐不安。

大庭广众之下脱衣,未免羞耻。可是,她们能怎么样呢?贵人们爱这么玩,那就只能跟着玩。卖身的人,哪有那么多讲究?

明微却勃然大怒。

并不是生这些浪荡公子的气。她早年随师父浪迹江湖,也曾是王侯座上客,那时礼崩乐坏,玩得比这还要过分。见得多了,她对这些人只有鄙薄。

她怒的是明家。

这样的场合,居然送明三夫人过来。

倘若没有换人,她岂不是也要这样,让人随意玩弄?

她一个贵家夫人、名门之后,年纪都能当这些少年人的母亲了,竟要受此羞辱!

“且慢!”一个声音,打断了暧昧的氛围。

明微抬目看去,却是雷鸿。

他脸色涨红,带着三分尴尬,三分不安,剩余的便是压抑的怒气。

“公子。”众人瞩目下,他努力平静语气,起身向杨公子进言,“她们是来献艺的,不如就好好欣赏歌舞吧?众目睽睽之下,脱衣舞乐,实在…有伤风化。”

他这话一说出来,堂中便是一静。

片刻后,这些公子“哄”地笑了起来。

有人说:“都说蒋大人刚直不阿,果然如此啊!身边的护卫都这么正直。”

“什么正直?何必说得这么迂回,就是老古板嘛!”

姜湛跟着大笑:“表哥,叫你留他下来,扫兴了吧?”

杨公子不气也不笑,仍然半倚着靠垫,抬了抬眼皮:“雷护卫。”

任这些公子调笑,雷鸿绷紧面皮:“下官在。”

“知道你现在的行为叫什么吗?”

雷鸿硬梆梆地:“不知。”

就听他慢吞吞说道:“这叫无用功。”

雷鸿正要开口反驳,被他抬手阻止了:“你以为你在打抱不平?好,就算这次本公子听你的劝,下回呢?女伎之流,本就供人玩乐,你又没法抹杀它的存在,所做不过无用功。”

“但是…”

杨公子又道:“何况,她们若是表现得好,极有可能被看中,那样就脱离了千人枕万人尝的处境。你这么做,何尝不是在坏她们的前程。”

“就是!”一位公子叫道,“本公子就挺满意那一个,如果她服侍得好,带回去也未尝不可。”

杨公子晃着杯中美酒,露出一丝笑意:“雷护卫,你当你在扫荡人间不平,可知这世间污浊本是常态?你扫得一屋,也扫不了天下。”

他这么说,雷鸿反而站得更直了:“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公子,大人常说,他不可能平尽天下冤屈,但至少能还眼前之人公正。您不做,这些女伎就少一回欺凌,不做的人多了,清平世界就来了,怎么会是无用功?”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这些浪荡公子,大多不学无术,如何反驳得来?便都哑口无言。

杨公子顿了一下,忽然大笑起来。

旁人不知他的态度,只得跟着陪笑。

杨公子笑罢,挥了挥手:“好,看在雷护卫的面子上,本公子今天就不欺凌她们了。游戏嘛,照旧,要是输了,不想脱衣也行,饮酒吧!雷护卫,这样你满意了吗?”

041章赠花

雷鸿无话。

杨公子肯为他退一步,已是天大的面子,他总不能要求人家放了这些女子吧?

就像之前说的,这些女伎的存在,就是为了取乐。这回放了,下回呢?这于她们而言,亦是生计。

雷鸿拱了拱手:“多谢公子。”

杨公子懒懒道:“今日允了你,日后可要记得这份情才好。”

雷鸿恭声应是,重新落座。

于是游戏继续。

姜湛已站在明微面前,皱眉:“戴着幂篱倒也有趣,不过,碍着本世子挑人了。摘下来!”

明微顿了一息,慢慢抬起手。

郡王世子这么说,这幂篱她是非摘不可。

但若摘下来,她的眉眼就遮不住了。

明三夫人这身衣饰,以浅色为主色,重在清冷飘逸。又以轻纱蒙面,若隐若现。一则遮掩她的身份,二则半遮面之下,越发凸显出眉眼精致。

以明家的家底,养几个貌美姬妾还不容易,这般作践明三夫人,自是因为她的美貌有别于他人。

明微实在没把握,露了眉眼,不叫人留意到。

心念电闪,她的手已经搭在了幂篱上。

一瞬间,她有了主意。

眼前美人摘下幂篱,露出蒙了轻纱的脸庞。

姜湛先是一怔,只觉得这双眉眼精致极了,叫人想一看究竟。

等他凝神再看,大失所望,很快移开了视线,去看下一个美人了。

明微轻纱下的嘴角轻轻一提,笑容一闪而逝。

其实这法子,说穿了很简单。

江湖上流传的易容术,除了改变五官面相外,还要有相应的功夫。需得调动脸上的肌肉,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

一样的五官,可以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感观。

这就是精、气、神。

明微摘下幂篱的一瞬间,让自己眉尾下垂,双目收神。

姜湛猛然一看甚美,再看便觉得她眼大无神,秀眉含苦。

美人在骨不在皮,眉眼固然漂亮精致,瞧着苦巴巴的,就没什么意思了。

姜湛很快挑中一个,轻佻地将绢花插在美人半露的胸前,畅快地笑道:“来来来,跟本世子走吧!”

那位女伎低身一礼,颇有几分得意,满脸堆笑地随姜湛归座了。

明微过了这一关,正松了口气,视线一抬,却见那位杨公子倚在座中,手里把玩着那朵芙蓉绢花,笑吟吟地看着这边,目光意味深长。

她一怔,疑心他看的是自己。再定睛,他已经收回目光,仍旧神思散漫。

是错觉吗?

即便与这杨公子在茶寮曾有一面相会,但那时隔得远,现在又蒙了面,他应该认不出来才对。

又听杨公子说道:“雷护卫,世子已经选了,你也去选一个吧!”

“这…”雷鸿又纠结。

杨公子一声轻笑:“放心,这回是斗技,不是叫你取乐。”

雷鸿先前已经推了一回,这回再推,未免太不给面子,犹豫片刻,抬手一指:“就她吧!”

他只是随手,站在他所指之处的几名女子,一时拿不准指的是不是自己。

这一迟疑,便有人站了出去。

站出去的人是明微。

她见雷鸿随意乱指,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听杨公子刚才的意思,选中了,就要听命于人。在场这些公子哥,谁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当然还是雷鸿最可靠。

她站的方位,其实稍稍偏离了雷鸿所指的方向。可他这样乱指,本来就不在乎是谁。

她毫不犹豫站出去,别人理所当然就以为是她了。

明微慢步走到雷鸿面前,低身一拜,压着声音:“谢大人赠花。”

雷鸿很是局促,将手中那朵杜鹃递过去。

明微抬手去接。

两人相隔咫尺,一个坐,一个拜,眉目恰恰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