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眼看到明六身死,明二疯癫,明老夫人等大受打击,童嬷嬷胸中那口气终于吐出来了,回去的脚步也轻快不少。

看到她们面带笑容地离开,明微的心情也好多了。

最后,灵堂里只剩下三个人。

“终于轮到你了。”明微垂目看着明三。

他一身囚服,披头散发,还坏了一条腿。单看外表,已经没有半点原来的风流俊逸。

可就算这样,他此刻仍然镇定从容。

明微不禁要想,是不是聪明人特别容易走上歧途?当初师父提到这段历史,曾经点评过一个人物。那人称得上当世最优秀的玄士,可也是因为他,历史走上了一条血淋淋的路。

“为什么那样对我娘?”她问,“纪氏早已败落,当年你执意娶她,难道不是心中爱她吗?”

也许是她语气诚挚的缘故,明三竟回答了:“我自然是爱她的。”

“既然爱她,怎能容忍别人欺她辱她?”

明三抬起头,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笑了:“我猜不透你的来历,不过,看你这样子,本尊应该也是个女子,而且年纪不太大,否则怎么会问出这个问题。当年我隐姓埋名从乞胡逃回,第一个要找的人便是她。谁知道,竟发现她与老二有染…”

“你明知道,是明二那个畜生强迫她的!”

明三此时竟还笑得出来:“是不是强迫,那个时候已经没有意义了。她已经有了别的男人,难道叫我心无芥蒂当没发生?这样也好,老二因为这事,自觉愧对于我,对我言听计从…”

明微心头冰凉,听他用一种无所谓的语气说道:“女人么,又不是只有她一个。连所爱之物都不可弃,还想做成什么大事?”

“所爱之物。”明微嘲弄一笑,“她对你来说,就是个物?”

明三好笑地看着她:“对强者来说,弱者本来就是附庸。好啦,你不必多费唇舌了,我不是老二那个废物,不会因为你说几句话,就心志崩溃的。我走到今天,虽然没能成功,可是要什么,求什么,心里清清楚楚。今日落败,我认,可你想叫我低头忏悔,却是不能的。”

明微已经懒得再说什么。

明三这个人,与她以往见过的恶人都不同。他博闻强记,饱读诗书,但与那些满口圣人言的书生,有着根本的差异。

别人读书,多信书本所言,他却只信自己。

用寻常意义上的道德良知来压制他,是不成的。他的思想早已自成体系,根本不会为他人言语所动。

那边杨殊却哈哈笑出声来。

“说得一套又一套,不就是拿女人换好处么?”他扬着下巴,目光轻蔑,“把自己老婆送到别的男人床上,还讲这么多大道理,你还真是不知羞。”

明三向他瞥过去。

“怎么,我说的不对?”杨殊懒洋洋摇着折扇,“什么所爱之物不可弃,做不成大事,不就是你自己太无能了吗?发现妻子受辱,没本事替她报仇,索性就拿这个理由安慰自己,把自己也变成加害者,如此一来,就能置身事外。啧啧啧,这自我安慰的本事,确实独树一帜啊!”

明三目光变冷。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说实话,我有点失望,本来以为你这样的人,应该有点真本事的。现在看来,是我高估你了。也对,你也不过一个小卒而已。是不是啊,鬼金羊?”

明三倏然变色。

杨殊欣赏着他的面色,继续道:“那天来救你的,又是哪个星宿?不过很可惜,你好像被放弃了呢!”

过了片刻,明三才道:“什么星宿,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杨殊玩味地看着他:“这个时候装傻有意义?既然我说出了鬼金羊这个称号,自然是发现了确切的线索。”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明三,你杀了我娘后,是不是找过她的魂魄?结果没找到对不对?”

她拿出了那块阴沉木制成的平安符。

“阴沉木可沟通阴阳,你学了这么久的玄术,难道不知道吗?她其实就在你的身边。你所说的,所做的,全都被她瞧在眼里。”

听得这句,明三的眼神终于有了波动。

明微看得真切,一时不知该喜该悲:“怎么,不敢面对她?也是,在她心目中,自己的丈夫多么优秀多么完美,哪怕死别,也不能抹去她的爱意,即使身在地狱,仍然念念不忘。你怎么敢让她看到这样一个丑陋不堪的你!”

安静了一会儿,才听得明三低哑的声音:“可笑!我有什么不敢面对她的?”

“是吗?既然你敢面对她,那我就让你见见她。”

明三猛然抬头:“不——”

“为什么不?”明微冷冷道,“明三,你刚才说得那么自信,那就把这些话,当着我娘的面,再说一遍!”

说罢,她抬手结印,聚起法力,点在平安符上。

法力灌注进去,一道轻烟从中逸出。

轻烟如雾,越来越浓。

灵堂里阴冷的气息更加浓厚,烛火无声而动。

一道清幽的身影,在雾中逐渐现形。

秀眉娇颜,身姿袅娜,苍白的面色遮不住绝美的容颜。

明三仰起头,瞳孔里倒映出记忆里的芙蓉秀面。

136章是你

明三想起那天晚上。

他的右眼皮一直在跳,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

他很相信自己的直觉,当年就是因为顺从了直觉,他及时从柳阳郡王案里脱身。

现在,直觉告诉他,有什么事要不好了。

思来想去,他决定去余芳园拿回那件东西。

当初将那件东西送给纪氏,便是他觉得,自己身边不安全了,让纪氏带回东宁更好。

没有人想得到,纪氏身上那只金簪,藏着那么重要的秘密,就连纪氏自己也不知道。

他进了余芳园,发现流景堂亮着灯,心里有些奇怪,就进去了。

“谁?”

他看到纪氏跪在玄女像面前,察觉有人进来,吓得一抖。随后瞧见他的脸庞,又松了口气。

“四叔?”她很惊讶,“这么晚了,你怎么来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神情不安,看了他好几眼。

明三不用猜也知道她在想什么。流景堂是她和老六老二私会的地方,大半夜的,他突然出现,未免奇怪。

老四可是一直都很规矩的。

不过,她不是去信园了吗?

“方才看到园子里出来一顶轿子,觉得奇怪,所以过来看看。”他如此说道,紧盯着她的表情。

纪氏更紧张了,强笑了一下:“四叔看花眼了吧?大半夜的,怎么会有轿子出园子,这也太吓人了。”

果然有问题。

老二亲口和他说,人已经送走了,现下纪氏还在,那去的人会是谁?

明三心里“咯噔”一下,转身要走。

要真是那丫头,这事可不大妙。她走了有一会儿了,现在想追回来,恐怕来不及,追不回来,就要想办法灭口了!

“四叔!”纪氏似乎也想到了,慌忙过来拦他,“你要去哪里?”

他想将她甩掉,谁知纪氏抓他抓得紧,袖子里的一个扇坠就这么掉了出来。

看到那个扇坠,纪氏就愣住了。

这扇坠还是她挑的,他用惯了这些年一直没丢,不想在这要命的时刻掉了下来。

纪氏抓着那个扇坠,抬头看着他,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一点点看着他的眉眼。

明三相信,妻子认得出自己。

再怎么相似,他和老四总有细微的差别。

过去认不出,是因为有叔嫂名分在,纪氏不可能认真去看小叔子长什么样。

她果然认出来了。

“夫君?”她颤着声,手抖得厉害,“是你吗?是你对不对?”

他当然否认:“三嫂自重!拉拉扯扯的像什么话!”

“明莘!”她突然尖声叫了出来,“到现在你还骗我?你活着,你居然活着!”

明三怕别人听到,只得将她的嘴捂住:“你喊什么?”

她拼命挣扎,终于从他手底下挣脱出来,哭着问他:“你活着?你为什么会活着?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是不是一直装成四叔的样子?你知不知道我过的什么日子?你怎么能还活着!”

扑面而来的绝望,比活在地狱更深的绝望。

明三无法直视她,她哭得那样伤心,哪怕最煎熬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痛苦过。

以为已经死去的夫君竟然活着,还以小叔子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知道她这些年过的什么日子,意味着他明知她如同活在地狱却袖手旁观,意味着…

这残酷的真相,瞬间就把她击倒了。

她深爱的丈夫,最痛苦的时候用来安慰自己的回忆,那些永不忘怀的深情厚义,全都变成了笑话。

泪如泉涌。

她这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明三不记得自己怎么出的手,回过神,就发现自己手里抓着腰带,牢牢地缠在她的脖子上。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还有泪珠凝聚在眼眶里,慢慢滚了下来。

只剩魂魄的女子,还是美得惊人。

甚至,孤魂的状态,给她添了幽渺的气息,比原来更加纯净出尘。

明三触到她眼神,不自觉撇开头。

但她只是这样静静地望着他,再也没有那天晚上的痛苦不堪。

明三感觉到她慢慢飘到自己面前,伸出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

一股凉意,浸透全身。

“真的是你啊!”她幽幽地说,“我就知道我不会认错。”

明三强迫自己抬起头。

只是一个孤魂而已,难道他还怕了她?

冰凉的手,慢慢抚过他的脸,她幽叹一声,收了回去。

“你想怎样?”明三冷声问。

明三夫人眼中出现讶色,最后笑了笑:“我已经死了,还能怎么样?只是没想到,自己一直活在一个谎言里,回想起来,真是唏嘘。”

从初遇,他们之间就是谎言。

她先遇到的是明四,却一直以为是明三。

夫妻八年,举案齐眉,结果她眼里完美的丈夫,背地里却是完全不同的一张脸。

整个世界都颠覆了。

明三强自镇定,冷面以对:“我从来没说过,宝灵寺救你的人是我,是你自己这样以为的。”

“是啊,怪我自己。”明三夫人淡淡道,“怪我自己,从来没看清过你。什么恩爱夫妻,都是我自己一厢情愿。”

她明明表现得很平静,可明三却情不自禁颤抖起来。

没错啊,她说的没错啊,是她自己看不清,不关他的事…

“我总想起刚成亲的日子,那时候的你,多么光风霁月,让我觉得,自己嫁了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丈夫。这么多年,哪怕最痛苦的时候,我都没后悔过。”她停顿了一下,轻声长叹,“可是,这些天跟着你,我却看到了完全不一样的你。明莘,你告诉我,你把我的丈夫藏哪里去了,那么好的一个人,你把他藏哪里去了?”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平静,可那浸透骨髓的绝望,丝丝缕缕地漫延开来。

明三终于垂下头去,再也没有抬起来。

“你杀我的时候,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骗了我,看着我卖身给一个又一个男人,你难道就那样无动于衷?跟我海誓山盟的男人,真的是你吗?被我发现了你的身份,便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我在你心里,是怎样一个存在?”

137章珍贵

他终于想起了那天,杀她时是怎样的心情。

她的声声质问,让他无法回答,那一瞬间,只希望眼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

等他醒过神来,腰带已经绕上了她的脖子。

直到她停止挣扎,毫无生气地滑到地上。

他告诉自己,既然秘密被她发现,灭口就是唯一的路。

所以,他淡定将她扶到床上躺好,出去安排一切事务。等到天亮,流言四起的时候,他将她的尸首挂到了房梁上。

这么多天,他仿佛忘记了那时的想法,就好像一切都在计划中。

但是此时此刻,他没办法再骗自己。

杀她,不是要灭口,而是无法面对。

那个视他为天神的女人,崩溃而绝望的眼神。

明三想起很小的时候。

父母去世得早,他和弟弟养在伯父伯母家。

伯父伯母没有苛待他们,可毕竟隔了一层。下人仆妇,更是看人下菜碟,便是做件衣裳,他和四弟总是最怠慢的。

老五和他们同岁,同时进学。

老四那个傻子,总说伯父对他们比老五都好。因为,老五的功课稍有差池,就会被伯父狠狠教训。而面对他们,伯父总是和颜悦色的。

蠢货!他也不想想,父母要是还在,到底会放纵他们,还是会督促他们上进。

当然,就算伯父要训诫,也轮不到他。因为他的功课永远是最好的。

老五每天被逼着苦读,天不亮起床,一直到入夜。

就算这样,也比不上每天玩耍的他。

明家三兄弟,老五总是最乖巧的一个,而他和老四,成天上树掏鸟下水摸鱼。

明三承认自己是故意的。

他回想起来,都觉得神奇。那时他还那么小,怎么就有那样的心机了?

老四虽然不够聪明,但要像老五一样从小苦读,未必不能金榜题名。

可要是老四和老五一样勤奋,又怎么衬托得出他的聪敏过人?

一样疯玩,老四的功课一塌糊涂,他却出类拔萃。

兄弟俩同胞而生,完全一样的相貌,却有着天差地别的才智与性情。

如此优秀的他,谁能无视?就连先生都看不过去,特意上门拜访,请求伯父多多督促。

明家三公子,可是明家三代以来,最像明相爷的人。

名声传扬出去了,伯父也不得不重视他,于是他得到了和老五一样的关怀。

没有人知道,和老四一起疯玩的时候,每天晚上他都会读书到深夜

第一次遇见她,是在笔墨铺子里。

正当芳华的少女,衣着朴素,眼神纯净,看着他的眼睛里全是惊喜。

原以为是个仰慕明三公子的女子,谁知道她开口谢的,却是宝灵寺相救的事。

明三知道老四前几天去宝灵寺救了一个女子,也知道他这几日辗转反侧,惦念不忘,只是没有放在心上。

现在他见到了这个女子,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却是,老四未免太好运了!

他深深体会到自己的嫉妒,没有出口纠正。

甚至在回家后,立刻去向伯母坦言,自己看中了一位姑娘。

雷厉风行。

老四知道这件事的时候,纪家已经答应了这门婚事。

他自然是爱她的。

成了婚,一日比一日更爱她。

爱她的美丽,更爱她的纯净。

她所拥有的,是他逐渐失去的,甚至再也不可得的。

他那么珍惜,哪怕她迟迟未孕,好不容易有了女儿却天生痴愚,一直未能为他延续香火,他仍然爱如珍宝。

而在纪氏心里,他一直是个完美的丈夫。

巍如玉山,皎如明月,这世间再也没有比他更好的男子。

她的爱,是他所拥有的最珍贵的东西。

“算了。”他听到她轻轻地说,“没什么好问的。”

明三第一次感觉到恐慌。

她听到明微问:“娘,你要怎么处置他?”

“随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