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一行人出了客院,没多久便遇到别家高官勋贵,关系一般的打声招呼,关系亲近的少不了交流一下消息。

每个人都想知道,那边什么情况,听说观星已经结束了,妖星的事到底怎么说?

可惜,皇帝那边瞒得死紧,打听来打听去,也没个确切的消息。

到了膳堂,各家才坐下吃了几口,外头忽然闹起来了,不时有道士吃到一半冲出去。

“怎么了?”博陵侯问了一句。

杨殊搁下筷子:“我去看看。”

他出了膳堂,却见不少玄都观的弟子往一个方向跑去。看他们的表情,兴奋中带着好奇,似乎是去看热闹的。

杨殊抓住一个玄都观少年:“发生什么事了?”

那少年很不耐烦,一扭头,认出杨殊,按捺下来,答道:“听说玄非师兄和玉阳师兄吵架了。”

杨殊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吵架?”

“是啊!好像吵得很厉害,说不定会打起来。”

杨殊纳闷:“为什么?”

“不知道啊!我就是去看情况的!”说着,想抽回自己的手,“公子没别的事,我就走了啊!”

杨殊松了手:“多谢。”

玄非和玉阳吵架?怎么这么不可思议呢?现在是争夺观主的关键时候,越是矛盾激烈,表面越是和睦才对。

正想着,后头传来声音:“杨公子,听说两位仙长在吵架,要不要和我一起去看看?”

杨殊扭头,就见明微带着多福笑眯眯地走过来。

他总觉得她的表情有点古怪,心中一动:“你知道内情?”

明微笑得意味深长。

此时的玉阳,就好像一个被无赖盯上的美人,糟心极了。

他刚从皇帝那里回来,琢磨着叫辛泽帮他传个话——这种关键时候,要是被人发现他跟太子来往,可说不清了。

哪知辛泽不见踪影,他才找了个道童去寻人,玄非过来了。

他面色严肃,眼睛好像冰冻的池水,透着森森寒意。

“玉阳师兄!”他僵硬地行了一礼。

玉阳虽然恨不得掐死他,面上却不得不挤出笑来,温言道:“玄非师弟,这是有事?”

这句话似乎触到了玄非的某个点,冷笑起来:“想必在玉阳师兄心里,这不算事。可小弟思来想去,却是不能不说。”

玉阳怔了下。师兄弟多年,他深知玄非是个什么样子。不管在谁面前,玄非都是温和有礼、气定神闲的。他花了很多年,才了解这一点,后来便学着他的样子,果然容易收买人心。

他突然变成这样,难道是刚才自己与皇帝同行,刺激到他了?

玉阳兴奋起来,态度更加温和了:“师弟这是说哪里话?为兄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你尽管说来。是我错,一定改正。”

“这是你师兄你说的!”玄非沉下面色,踏前一步,与他几乎面对面相贴,严声问道,“师兄方才去了哪里?”

玉阳淡淡笑道:“我还当什么事,方才你也看到了,为兄想起一事,特去圣上那里说几句话而已。哪知道谈得投机,圣上便叫我一起去观星台了。”

“说几句话?”玄非嘴角挑起讽刺的笑,毫不客气地戳穿他,“这几句话的内容是不是,谁是真正的妖星?”

玉阳心中一跳,极力保持平静:“玄非师弟,请恕为兄不能回答。我答应过圣上,此言不可外泄。”

玄非冷笑不止:“好个不可外泄。你以为拿圣上来压我,就能封住我的嘴吗?今日哪怕拼着观主不做,这话我也非说不可!”

“师兄可记得,师父曾经告诫过我们的话?你看到的星相,算到的命数,在没有实现之前,它就是个屁!只要一天没有发生,它就一天只是虚妄。身为玄士,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因为你说出口的话,有可能会让无辜的人丧命!”

“可师兄你现在在干什么?就算观测到了妖星,也不能确定应在哪个人身上。你这样孟浪,与杀人何异?”

一句句的指责,让玉阳挂不住了。他道:“玄非师弟,你口口声声不能胡说,可自己又在干什么?你这样责骂于我,岂不也是以言杀人?”

“那师兄倒是发个誓,说自己绝对没有在圣上面前搬弄是非,绝对没有指认妖星的身份。只要师兄肯发这个誓,小弟二话不说,在这里给师兄赔罪,并且退出观主之争,拱手认输!你敢不敢?”

“你——”

253章闹大

玄非从小到大,从没有这样跟人撕破脸皮吵过架。

但这不代表他不会。

他很清楚玉阳的弱点,知道戳哪里他最痛。

他嘴上咄咄逼人,非要玉阳表个态,心里想起明微先前和他说的话。

“圣上最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国师?”

玄非道:“能够帮他的?”

明微笑了起来:“一半一半。身为国师,有真本事当然重要,但是,不多管闲事,也很重要。”

玄非想起他的师父来。当初三位皇子争位,虚行国师就没理会过。少年时的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师父说,决定谁是继承人,是皇帝的权利。

后来,玄非才慢慢领悟到。大权在握的皇帝,难免独断专行。如果学不会在该闭嘴的时候闭嘴,先惹了皇帝厌恶,也就没法得到信任。

这个位置,不像那些文官武将,它没有独立的职责,而是完全服务于帝王的。帝王的意志,就是它存在的意义。

所以,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必须得到帝王全心的信任。

不要想着学那些诤臣,这不是他们该干的事。

但另一方面,也不能完全顺着帝王的心意,否则就成了谗臣。皇帝身边难道缺少巧言令色的小人吗?那样的存在,会令大臣们不喜,平白多出很多敌人。

国师应该是超然物外的存在,一个有本事、有品德的高人。

有本事,才能在帝王垂询时,给予正确的意见。

有品德,才能建立起权威,让别人觉得他值得信任。

而这个有本事、有品德的人,还不多管闲事,就太叫人满意了。

亲近他,不会让臣下认为自己失德,自己也不会添堵。

“仙长心里很清楚嘛,顺着做不就行了?”明微慢慢说道,“论本事,你比玉阳强,我们看得出来,圣上也看得出来。至于另外两条,让圣上看到不就行了?”

君莫离却道:“你出的什么馊主意?去找玉阳吵架,怎么就有品德了?而且,这不就是多管闲事吗?”

明微笑道:“其一,不该说的话不说,这就是不多管闲事。其二,该说的话就要说出来,这就是品德。唯一值得忧虑的,就是去找他吵架的行为,显得有些冲动,不够稳重。不过,反正国师之位要丢了,你闹上一场,损失怎么都比玉阳小。目前这形势,先搅和了再说。”

玄非领会了她的意思:“我当不上,就让他也当不上。而且,我问心无愧,他未必。”

“没错!”明微打了个响指,“他背后进言,就是典型的小人行径。只要闹出来,就绝对当不上国师。你闹了,圣上极有可能各打八十大板,暂时搁置此事,这对你来说,就是有利的。”

这跟泼妇吵架一个道理。我不成,就让你也当不成,对方损失比自己大,就是件开心的事。

玄非慢慢点头:“圣上是个仁君,只要冷静下来,就知道玉阳坐不了这个位置。”

于是,他理了理思路,来找玉阳吵架了。

却不知明微偷偷笑了。

她出这个主意,固然有上述的理由,但最关键的那个,没对玄非说。

事情闹出来了,皇帝还能对杨殊下手吗?

证实玉阳进了谗言,只要还想做个仁君,皇帝都不能在这个关键时刻,为了妖星大动干戈。

玄非打定主意闹出来,根本没有避开别人的意思。

他们就在屋外吵闹,这会儿正是饭点,很快就被其他人注意到了。

眼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玉阳气极。

偏偏玄非还咄咄逼人,一个劲地质问:“玉阳师兄,你敢不敢发誓?”

玉阳被他逼问得退无可退,怒而反驳:“我观星有所推断,难道不应该向圣上禀报?怎么就成了搬弄是非?”

玄非冷笑起来:“这么说,师兄承认了?”

“我承认…”玉阳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承认什么了?你不要血口喷人!”

玄非点了点头:“我血口喷人?那我就来问师兄几句话。其一,你确定自己观测到的妖星,一定就是推断的那个人吗?”

“这…”

玉阳哪还有刚开始激怒玄非的兴奋?这问题他答不上来啊!任何一个玄都观弟子,都明白一点,命星在应验之前根本无法对应。

“其二,你敢肯定,自己绝对不会出错,不会害了无辜的人吗?”

“…”

“既然你两点都做不到,还不是搬弄是非?”

“玄非!”玉阳恼羞成怒,“我不过是把自己的推断告知圣上,何时说过肯定的话?命理之说,本来就是可能的未来,难道也成了搬弄是非?”

“你还狡辩!”

“我说的是事实,怎么就成了狡辩?倒是你,嫉妒冲昏了头,才来大放厥词吧?看看你这样子,亏得师父一直夸你,把你当宝贝一样!你对得起师父的精心栽培吗?”

“我对不起师父,难道你就对得起?不会堂堂正正较量,却要通过这种见不得人的方式打压于我!玉阳师兄,这句师兄,你担得起吗?”

玉阳冷笑不止:“好啊!你终于说出心里话了。你一直就瞧不上我,觉得自己最厉害,我根本没有资格跟你争,对不对?”

“你不要扯开话题!”

“恐怕这才是正题!因为我跟你争夺观主之位,所以你才这样看不惯我!”

“你血口喷人!”

“你才是随口污蔑!”

吵架一旦涉及到私怨,想停都停不了。

玉阳这些年积存了那么多不满,终于有理由倒出来了。

两人越吵,火气越大,眼看着就要动上手——

“住口!”一声怒喝传来,掌院长老匆匆赶至,气得额头青筋直爆,“看看你们两个,像什么样子?!当着这么多弟子的面吵架,还好意思争观主?虚行师兄要是活着,气都要被你们气死了!”

被劈头盖脸一顿训,两个人稍微冷静了一些。

玄非抿着嘴唇:“易师叔,当众吵架是我的错。但这事,非要有个说法不可。”

掌院长老怒极:“你还有理了!”先前叫他不要多管,他不但管了,还闹得这么大,简直存心气他。

这种关键时候,要是传到圣上耳朵里…

“易掌院。”听得略显尖利的声音,掌院长老心一凉。

他转回身,看到来的是万大宝,凉上加凉。派来的居然是这位万公公,皇帝动怒了吧?

心里这么想,嘴上客客气气:“万公公,你怎么来了?只是小事而已…”

万大宝笑着打断他的话:“陛下请两位去一趟。”

他看着玄非和玉阳。

254章后山

杨殊想跟去看看,却被明微拉住:“你别管了。”

他斜眼看过去:“这事跟你有关?”

明微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找个地方说话。”

杨殊秒懂:“去后山。”

两人饭也不吃了,大摇大摆顶着夜色去后山。

他们的行踪没瞒人,很快传到了博陵侯府众人的耳朵里。

卢氏兴奋不已,声音都提高了:“这个三弟,真是太胡来了!大半夜的跟个姑娘去僻静处,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要干什么吗?”

博陵侯世子杨轩不悦:“天刚擦黑,什么大半夜,说话别那么夸张!”

“就算这样,也不合适啊!”卢氏假装忧心忡忡,可惜装得不像,越发眉飞色舞,“听说那姑娘家里,先前卷进谋反案,她爹给砍了头,叔伯流放的流放,夺职的夺职。三弟跟这样的人来往,实在不像样,不知道的还当我们杨家跟谋逆案犯有来往呢!侯爷,您可不好不管。”

博陵侯听得眉头一皱:“那姑娘真是犯官之后?”

“是啊!”卢氏越发兴奋,“也就是陛下仁慈,要是换成前朝,只怕她现在还在教坊司呢!”

二公子杨竣满不在乎:“不就是个女子吗?大嫂也太当回事了。只要他不娶回家,身份低又有什么关系?玩玩而已。”

卢氏忙道:“只怕他不是玩玩。这姑娘是他去东宁办差的时候认识的,听说一路为她保驾护航,还到陛下面前求了情。自他回京,那些风月场所都不去了,反倒跟这姑娘来往密切。这太不寻常了,万一他真要娶那姑娘怎么办?”

博陵侯夫人一听,倒是真忧心起来了:“老三这样是有点不寻常。侯爷,要不咱们跟贵妃说说?他年纪也不小了,婚事总不好一直拖着,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不尽心呢!”

博陵侯道:“他的婚事,我们说不上话啊!”

“他到底姓杨。”侯夫人说,“这人选当然要贵妃娘娘发话,可为他操持的,还不是我们吗?”

博陵侯想想也是:“行,回头你进趟宫。”

卢氏暗喜,思索着法会结束就回趟娘家。

两人到了后山,天已经黑透了。

杨殊推开院门,摸索着点灯。

灯光亮起,猛然瞧见角落里坐着个阴影,吓得他一哆嗦,还好及时看清了对方的样貌。

“你坐那干什么?吓死个人!”

宁休盘膝坐着,身前摆着琴案,手搁在琴弦上,却没有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吐出两个字:“观想。”

“…有病!”杨殊嘀咕了一句,坐下来,向外头招手,“进来吧。”

明微进屋,向宁休行了一礼:“先生。”

在宁休面前,她一贯是客气知礼的。

宁休点了下头,继续盯着自己的琴观想——或者可以叫发呆。

“说吧,你搞的什么鬼?”杨殊开口就问。

明微看了宁休,心想他嘴里虽然凶,果然是全心信任这个师兄的,便道:“有一件事,你应该还不知道。”

“什么?”杨殊漫不经心,理着桌上散乱的杯盏。

“皇帝怀疑你是妖星。”

“铮——”

“咔嚓!”

前者是宁休一松手,拨动了琴弦。后者是杨殊将一只杯子给捏碎了。

“怎么回事?”宁休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明微便将玄非的话说了一遍:“…我看了八字,和你写给我的一模一样。”

宁休的神情很微妙,问他:“你把八字给她做什么?”

他的眼神太有戏了,杨殊原本被这个消息震得心绪烦乱,一下子被他拉回了现实,没好气地道:“合婚!行不行?”都什么时候了,会不会抓重点?

“真的?”

杨殊不想理他,问明微:“所以你就鼓动玄非闹事?”

“嗯。”明微道,“事情闹开来,就算皇帝想对你动手,也得等风头过去再说。”

杨殊的神情,在灯光下明灭不定。

明微无声叹了口气,拉过他的手,拔了根簪子,挑他嵌进手心的碎瓷。

她一边挑一边说:“从皇帝的表现来看,你先前那个疑问,已经有答案了。”

杨殊沉默着,听她继续说下去:“如果你真是他的私生子,哪怕确实是妖星,他也不会是这样的表现。”

杨殊垂着头,很久没有说话。

他发现自己并不开心。或者说,无论结果为何,他都不会开心。

如果他是皇帝的私生子,说明卢氏骂得没错,他就是个野种。

而如果他不是,本身与杨家不亲近,跟皇帝又没有关系,就算贵妃是他亲母,如今也成别人的妃子。他真的只是孤身一人了。

他轻声问:“那,祖母的临终遗言,该怎么解释?”

“我不知道。”明微摇头,“事实上,我还有一个问题想不通。为什么皇帝这么容易对你起疑心?我不认为,你值得他这样看重。设想一下,皇帝乍然得知,某个臣子可能是妖星转世,且这个臣子他能够轻易辖制,他会怎么做?”

答话的是宁休:“静观其变。”

明微点头表示认同:“就算再进一步,无非不再宠信于你,或者慢慢收回权柄。可他偏偏不提,而是暗中送来八字,偷偷叫易掌院核算。太小心翼翼了,好像忌惮着什么。”

宁休面色一动,想说什么,又收住了。

挑完了碎瓷,明微撕了块手帕,绑好伤口:“直觉告诉我,这里头有猫腻。”

可惜有什么猫腻,别说她了,杨殊自己也是一无所知。

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起了变化,他甚至有点难过。

祖母临终前说的话,到底影响了他。虽然心里有怨恨,但还是不可避免地,偷偷设想皇帝是他亲生父亲这个可能。皇帝对他也是真的好,哪怕太子都不如他。

三人默默坐了一会儿,明微忽然开口:“先生。”

宁休应了声。

“我把这件事从头理了一遍,觉得关键还在长公主身上。如果他不是皇帝的私生子,为什么长公主要留下那样的遗言?强行给儿子戴绿帽,哪有这种事?先生既然已经着手查了,多留心这方面,可好?”

宁休道:“既然要查,当然各方面都要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