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微扶着车窗,看着乌沉沉的天色。

漫长的秋猎队伍,一眼望不到头,也看不到杨殊在哪里。

她觉得事情有点不对。

那天分头行事,后来杨殊就没找过她了。

她叫多福去问一句,结果阿绾说他不在。

别说完事需要双方通个气,哪怕不需要,他也会想尽办法来见她才对。

忽然不来见,怎么想都有古怪。

要么他不能来见,要么…

耳边传来马嘶声,一个骑士挡住了她的视线。

明微抬眼,意外地发现,竟然是玄非。

“别看了,他不会来的。”

明微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可这么好听的声音,除了玄非观主,还能是谁呢?

她揉了揉发麻的耳朵,问:“你知道内情?”

玄非笑了笑,不答反问:“你是不是早看出他面相有异?”

明微顿了下。

玄非像在跟她说话,又像自言自语:“功夫不到家啊!先前竟没看出来,他的面相是改过的。”

“…”

玄非转过头来,居高临下看着她。俊朗的眉目,带着赢了她的畅快:“你也有答不上话的时候?”

明微忽地灿然一笑:“是啊!我第一眼就发现他面相不对,你到现在才发现,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原以为,虚行国师的嫡传弟子应该…你懂的!”

玄非哼了声,转开头:“看来你不想听了。”说着,作势欲拉缰绳。

“哎!”明微叫住他,“这么急着走,我会以为你在吃醋的。”

294章来京

“…”玄非道,“好歹也是闺阁千金,这样说话,不怕坏了名声?”

明微答道:“好名声是为了嫁人,我都有未婚夫了,怕什么?”

前头纪凌的声音传过来:“表妹,我听着呢!”

不要越说越不像话!

明微只能摊摊手,收敛一些:“好吧,玄非观主有什么指教?”

玄非历来是个心境平和的人,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做到不喜不怒。但是现在,他真的很想打爆车里这个人的头!

“我们在说面相的事!”他下颔绷紧。

“哦,面相啊!”明微点点头,“我是早就看出来了,所以呢?”

“所以,你就没想过,秘密不可能永远是秘密?”

明微摸了摸下巴,沉思。

玄非又道:“这只是开始,你做好准备。”

说完这句,他一拉缰绳,纵马前行。

多福听得稀里糊涂,问她:“小姐,他在说什么?打哑谜吗?”

明微笑了笑,神色却很凝重:“高人嘛,说话总是喜欢说一半,这样显得高深莫测。”

“哦!”多福似懂非懂,“那我琢磨一下另外半句话是什么。”

明微看向外面越来越大的秋雨,脸上再无半点笑容。

秘密…被发现了吗?

圣驾回到都城,秋猎的队伍解散,各回各家。

杨殊直接回了博陵侯府。

他知道发生了一件事,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一件事,如果他想度过这个难关的话,应该去找帮手。但他却莫名有一种颓丧的情绪,什么也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做,只想等着那个结果的到来。

纠结了三年之久的答案,似乎很快就要来了。

消息是在一天后传来博陵侯府的。

圣旨传下,提点皇城司杨殊,未能查获匪徒,致使圣驾陷入险地,有渎职之嫌,是故夺职下狱。

消息传出,整个京城都惊呆了。

博陵侯府那位三公子,不就是个挂名吃白饭的吗?渎职?有什么职能让他渎啊?

好吧,就算他真的渎职了,贵妃不是视他为亲子,皇帝也宠爱非常吗?这就严重到要夺职下狱的地步了?

难道是博陵侯府要失势,所以他也被牵连了?

不对不对,博陵侯府好好的,甚至博陵侯还为侄儿求情去了。

真是奇了怪了,这到底唱的哪出戏?

这出戏,吃惊的人居多。

博陵侯府这位三公子,说起来不像话,但他并没有干过什么作奸犯科的事,顶多那些同为纨绔的那些人,曾经被欺凌过。

这算什么事?同为纨绔,谁没争过闲气?

出了这事,最为他鸣不平的反而是那些争过闲气的纨绔。

他们不就是浪荡了点吗?不伤天不害理的,混日子也是躺在祖上的功劳薄上混吃混喝,怎么就到下狱的地步了?

本来,这件事最开心的应该是太子。但是秋猎以后,他发现自己看走眼了。

老跟杨三过不去干什么?信王那个小兔崽子,才是他该留意的对手!

说到皇位,就算杨三是父皇的私生子,没进玉牒他就不是皇家人,根本没资格继承皇位。反而是信王,他的好二弟,是第二顺位继承人,只要除掉他这个太子,他就能当储君!

再说实力。杨三再怎么嚣张,他的势力全都来自于皇帝,只要上头这位一翻脸,他就什么也不是。

而信王,却不知不觉笼络了一批人,围绕在他身边!而且他母亲还在!惠妃看着是个老实人,可是从来没有吃过亏!

太子大彻大悟。自己之前都在干什么?跟杨三作对,根本就是浪费时间!信王才是他的对手,把这个二弟弄掉,自己的储位才会稳当。

东宫的良材们知道太子殿下心思的转变,估计要痛哭流涕了。

都说过多少次了,对二皇子还是要保留一些,结果这位殿下半句不听。

现在终于醒悟了吧?还好,不算迟,圣上对太子还没有完全放弃,还能斗一斗!

于是,太子没有落井下石,这件事就这么变成了一件疑案。

明微得到消息的时候,叹了口气。

纪凌问她:“你知道缘由?”

“大概吧。”

“能救吗?”

明微苦笑一声:“我可以直接劫狱,保他平安无事,但那样的话,就算救下来,也是输了。”

她辛辛苦苦发现的一线转机,就这样葬送了。

“我懂了。”纪凌道,“你需要以正常的方法来救他。”

明微点点头。

所谓正常的方法,就是从上到下,改变皇帝的心意,洗脱他的罪名。

但这谈何容易?别的事皇帝可以放一放,这件事绝对不可能。

她思来想去,一筹莫展。

纪凌陪她想了许久,说道:“我们需要找一个帮手。”

明微强打起精神:“表哥有什么主意?”

“所谓正常的方法,就是朝堂的方法,我们需要一个对朝政非常熟悉,洞悉上意,精通规则的人,来帮我想办法。”

明微沉思:“那我只能去找蒋大人了。”

纪凌叹道:“蒋大人的官位不低,但是,改变上意,需要的位置更高。”

明微道:“照你这么说,岂不是只有几位相爷才能做到?”

纪凌认真地点头:“确实如此。”

他不清楚具体什么事,但很清楚,能够改变皇帝心意的,只有最最顶层的高官。

明微认识的官阶最高的人,就是蒋文峰。纪凌虽然人脉通达,可他认识的多数是士林中人,在野不在朝。

“还是只能找蒋大人想办法。”明微道。

然而,没等她去找,蒋文峰就从三台书院回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带着那位据说永不入朝的老师,大儒傅今。

傅今进了京,拒绝了蒋文峰的邀请,说道:“我自有地方住。”

蒋文峰奇了:“先生在京中有宅院?”

傅今摆摆手,也不答他,就那样冒着秋雨走了。

半个时辰后,吕相府的门房,看到一个撑伞的文士从中雨缓缓走来。

温文尔雅,形如玉山,一看就是很有学问的人。

他微微一笑,说道:“有劳,鄙人傅今,求见吕相爷。”

295章烤火

秋雨一起,天气冷得格外地快。

首相吕骞仍像少年时一般,围着暖炉,一边烤火,一边读书。只是,时不时要捶一下腿脚。

傅今也坐在暖炉边,一边温酒,一边往火里扔竹炭。

“您这毛病,可比以前明显了啊!”傅今说。

吕骞喝了口茶:“年纪大了,天气一冷,腿就跟失去知觉一样,下雨的时候,格外难过。”

傅今笑眯眯:“说起来,您老这腿,是怎么出的问题?”

吕骞淡淡说道:“早年随长公主出征,在北地冻伤的。”

“哦,长公主啊…”拖长的声音,显然意有所指。

吕骞不动声色,又呷了口茶:“你不该来的。”

傅今又往火里扔了一块炭,拿着长长的竹钳子翻来翻去:“该不该都来了,可见有些事,就是命中注定,想逃也逃不过。”

“走到这一步,也是命中注定。”

傅今笑了起来,吩咐给他温酒的小厮:“有酒无菜,忒没劲了。你去厨房拿一盘子馒头来,要冷的,切成片。”

小厮答应一声去了。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是不是命中注定,您都得还这份人情,是不是?长公主的人情,还有当初太子殿下举荐的人情。”

加了三遍水的茶,已是淡而无味。

吕骞搁下茶杯,说道:“若不是长公主的人情,老夫不会看顾他这些年。若不是太子殿下的人情,当初就不会替你们扫尾。”

傅今笑道:“就是说嘛!既然做了,何不做全套?现在明哲保身,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

吕骞冷笑:“我吕氏上下,一百多条人命,就是你的意思?”

傅今立刻软下来:“怎么就到这种程度了?您是首相,哪能为了这么点小事,就要您家一百多条人命?”

“小事?”吕骞冷笑得脸都要抽筋了,“皇天厚土,天下至尊,这是小事?”

他这样油盐不进,傅今索性一摊手:“照您这么说,看着他丢了性命,才算一了百了?”

吕骞拧着眉头,再次捶了捶自己的腿,说道:“他死不了。”

傅今斜过视线:“您这么肯定?”

“贵妃还在。”吕骞低声说。

傅今沉默了。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道:“老相爷,我觉得羞愧啊!我们一个个号称学贯古今,当世大儒,却需要一个女人赔上自己,去保他的命。”

吕骞面无表情:“少在老夫面前作怪。皇权面前,无论谁都是蝼蚁。”

傅今打蛇随棍上:“既然只是蝼蚁,放了也就放了,是不是?”

他这样歪缠,摆明了不得到一个答案誓不罢休,吕骞揉了揉眉心,终于软化下来,与他分析:“陛下既然容许他活到现在,不可能因为这点事就要他的命,不过是心头旧事被翻出来,不快活而已。”

“不快活就把人下狱?这样做可不对。”傅今语重心长,“九五至尊,怎能任性妄为?先前把他说成私生子,现在这么对他,他能不起疑?等他知晓自己的身世,就只剩下一条路,杀了以绝后患。可要是杀了他,贵妃能活?还是说,他现在只要江山,贵妃要不要无所谓了?”

吕骞神情淡淡。

傅今又道:“既然舍不下贵妃,最后还是要放他的,对不对?那现在的所做所为,与小孩子闹脾气有什么两样?没有半点好处,还会留下后患,这可不是一位成熟的君王该做的事。”

吕骞叹了口气:“你到底想做什么?这么多年,你从不踏足京城。明知他活下去的可能性很大,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话里透着一股“你要搞事”的意思,傅今就不高兴了:“您这话说的!我是为江山社稷着想。皇室动荡,难道是好事么?”

吕骞并不搭腔。

傅今有求于人,只能让步。他一脸的忧郁和失落,幽声叹道:“您也看到了,时至今日,他一丁点机会也没有了。既然事不可为,我便打算了却故人所托。所以,想为他做最后一件事,让他体体面面地离开。从此以后,大家都能睡个安稳觉,不必再提心吊胆了。”

吕骞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傅今一脸真诚地回视。

半晌,吕骞沉声问:“当真?”

傅今举起手:“我以先祖之名发誓。”

吕骞终于缓和了面色,说道:“好,你想让他怎么走?”

傅今笑道:“让他去西北养马吧!”

吕骞皱眉:“为什么要去西北?”

“流放嘛!那里够荒凉。”傅今答得顺口,“当然,要给他一个好理由,比如感念先祖功业,为我大齐备战之类的…”

说罢,又唉声叹气:“想他一个富贵窝里出来的公子哥,去那种地方吃苦,也是够可怜的。过个几年,等京里的人淡忘了,再叫他辞了官,或者当个富家翁,或者游历天下,痛痛快快过完这一生,我也算对得起故人所托了。”

吕骞缓缓点头:“这个要求老夫可以答应你,但你也要答应老夫一个要求。”

傅今笑得略显狗腿:“您老尽管吩咐。”

“此事一了,你就此离开,永不入朝!”

“哎呀,相爷多虑了。”傅今道,“这话我早年就说过了,放心吧!”

吕骞拿起竹钳子,拨了拨炭火:“你回去等消息吧。”

事说完了,小厮放心大胆地拿着馒头片回来了。

傅今兴高采烈地抢过去:“相爷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你家宅子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一间给我住?来,先烤片馒头吃吃…”

天牢的环境,并不如外人所想的那般污浊。

一间间独立的牢房,除了没有正经的门,与客栈的小单间没有分别。

而且,杨三公子下狱的理由太奇怪了,谁敢怠慢他?指不定皇帝就是一时生气,明天就放出去了。

所以,他不但有小单间住着,还有小炒菜吃着,甚至还有小画册看着——当然是穿衣服的那种。

可他完全没有心情看,翻了两页,就丢到一边去了。有床板不坐,就坐在透气的小窗下面,盯着照进来的月光发呆。

狱卒看他这样子,叹了口气,同情地摇了摇头。

受的打击太大了吧?也是,好好的公子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忽然就被关了,哪受得了?可怜的…

狱卒背着手晃过去了。

他没看到,一个纸片小人从透气小窗跳下,落到杨公子的面前。

296章比翼

杨殊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人”。

只一眨眼,符纸小人就变了模样。

除了身量只有一掌长,相貌身段与明微生得一模一样,颦笑亦是毫无二致。

“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杨殊,说道:“才两天不见就傻了?还认不认得我是谁?”

杨殊动了动嘴唇:“你怎么来了?”

明微从来没见过他这么没生气的样子,就问他:“想不想到天上飞一圈?”

杨殊有点想笑,最终只是点了下头,随口应道:“好啊!”

心想,怎么飞?这里是天牢,防备森严,她能溜进来传个讯就不容易了,难道还能带他出去?

但是,他马上看到透气小窗的铁栏被一根根扭开,明微小人的手伸向他,自己突然飞了起来。

明明很小很小的窗子,凭他的身量只能钻个头出去,可他碰到的时候,却完全没有阻拦,就那样穿过去了,像做梦一样。

杨殊低下头,看到那个明微小人摇身一变,化成他的样子,好好地坐在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