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拉了几次拉不回,指下一顿,弦声一紧,就此停住。

箫声紧接着停了,明微跃上屋顶,看着坐而抚琴的宁休。

“先生心情不好?”

宁休闷不吭声地调着弦。

你要不乱吹箫,我心情会很好!

明微就道:“看来先生在生我的气啊!”

宁休抬起头,冷飕飕地扫过来一眼:“明知故问什么?”

明微轻轻笑了:“我还当先生没脾气的。”

“哼!”这次连头都没抬。

明微就在另一边坐下,说道:“先生难道不觉得,给他点事情做更好?”

宁休调弦的手停顿了下。

“看看这些日子,他倒是该笑就笑,可您不觉得,他的笑比往日包括的东西更多吗?”

换句直白易懂的话,杨殊变得成熟了,可相对的,也变得沉重了。

试想,知道自己的母亲忍辱负重,为了让他自由,到现在还委身于人,身为人子情何以堪?这些话他不拿出来说,定然会也压在心里。

宁休垂眸不语。

“我不希望他因为仇恨,去做那件事,与其那样,不如让他什么也不要想,只管一步步往前走。他想剿山贼,就让他去,雁山上的贼人多得很,怎么也能让他忙个一两年,到时候,历史的洪流滚滚而来,他只能专心去应对,这一关自然也就过去了。”

宁休终于抬头直视她:“他已经走上这条路了,不需要向我解释什么。”

“可先生还是不高兴呀。”明微柔声道,“他虽然不说,但我知道,他如今视您为唯一的亲人。你不高兴,他也不会开心的。”

唯一的亲人,听得这五个字,宁休的心情莫名好了起来。

明微继续道:“您也知道,他内心总有一种孤独惶惑的情感,生怕被人抛弃。自幼没有父母,少年又失去祖父母,似乎每一个珍惜他的人,都会离他而去。就在最孤独的时候,您去京城找他了。不管他如何冷待,都真心替他考虑,为他守护。从他愿意叫师兄开始,就是把您当成真正的亲人了。连阿绾都不愿意让她不高兴,何况您呢?”

宁休按着琴弦,怔然半晌。

好半晌,他道:“他身边自有你守护,只要确定安全,我就会离开。”

明微惊讶而遗憾:“先生竟要离开?我原想着,有您在他身边,就可以放心去做自己的事了。”

宁休眉头一皱,看向她,声音低沉下来:“什么意思?你要走?”

明微笑道:“也不是要走,只是需要去办一件事。”

“什么事?”

明微对着遥遥的雁山扬了扬下巴:“去胡地。”

“什么?!”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需要去确认,所以暂时无法留下。他的身手,我不担心,但是刀枪无眼,万一山贼放个冷箭什么的…”明微真诚地笑着,“所以希望,您能留在他身边,以防意外。”

过了一会儿,宁休闷声道:“师父遗愿,我自会遵守。”

明微抚了抚胸口:“您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宁休淡淡道:“你不用来说这些话,要不要帮他,怎么帮他,我自有分寸。”

明微从谏如流,马上道:“您说的是,我多嘴了。天色不早,不打扰您了。”

她起身从屋顶跃下,听到阿绾在说话:“这两个人是不是有毛病?大半夜的一个弹琴一个吹箫,不让人好好睡觉了?”

明微抿嘴一笑。

嗯,当成亲人什么的,是真话,唯一的亲人嘛…这边不是还有一个吗?

第二天起来,宁休精神不错。

他什么话也没说,吃完早饭,就去清点战利品了。

明微出来散步,看到侯良去了伪装,一身簇新的长衫,头戴布巾,胡须修剪得宜,在草地上漫步,时不时与牧民们说说话,又跟家将们打个招呼,自在极了。

看到明微,他不紧不慢过来行礼:“明姑娘。”却是正经的文士礼。

明微笑吟吟地受了,道:“先生今天精神不错啊!”

侯良摸了摸胡须,笑回:“承蒙公子厚待,某过得甚好。”

嗯,不再自称小的了,看来他是找到了自己的定位。

也罢,只要他扮演得够像,那就给他相应的待遇。

如果连自己也骗过去了,那就是大善,指不定史书还会留下他的美名,将他与张良陈平相提并论——前提是,他有足够的本事,混到那一步。

明微问:“公子正在筹谋,如何攻伐雁山上的盗匪,先生为何不去出一份力?”

侯良摆手:“某正在思度此事,在没有想出好办法之前,还是不打扰公子了。待有了良策,再襄助公子。”

明微笑眯眯:“先生行事稳妥啊!”

“不敢不敢。”

侯良眼珠子一转,试探着问:“公子被贬来此地,姑娘不远千里相随,想是爱意甚深,只是缺了婚礼,到底不够美满…”

明微脸上笑容一收,冷冷道:“这是你该问的吗?你一个待罪之身,真以为自己是谋士不成?”

“…”侯良脸色一苦,连连道歉,“对不住,小的多话了。”

这人,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之前还叫他,做了避役就要做得完美,把自己完全融入进去,问到了自己不高兴的事,立马翻脸。

明微又露出笑来:“既然先生无事,先去督工吧,工期已经很近了。”

“是。”侯良还能说什么?老老实实先去建宅子。

嗯,他得好好表现,先得到信任再说!

331章鼻血

坞堡显出雏型的时候,京城的掌柜终于到了。

这位掌柜是杨家的老仆,跟随长公主与老侯爷多年,一直掌管着杨殊的产业。

杨殊离京前,将京城的事务全部交到她这边,为的就是让这位掌柜腾出手来,经营这条线。

他风尘仆仆,一到高塘,就赶过来拜见。看到杨殊好端端的,甚至比之前更添几分英武,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杨有德见过公子!小的不负所托,终于来高塘了。”

杨殊亲自扶他起来,请他坐下,说道:“这样的年纪,还叫您老奔波,实是我的罪过。”

杨有德回道:“小的就是劳碌命,越是忙着,越是旺健。这样大的事,小的也不放心公子交给别人。”

明微进来时,他们刚说完正事,杨有德取出一封信,呈上来:“这是傅先生给您的信,小的一路贴身藏着。”

杨殊刮去封口的火漆,取出信纸。

傅今的信写得很长,足足十几页纸,洋洋洒洒,文采飞扬。

他看完交给明微,明微一目十行扫完,觉得可以总结为八个字:有我掌控,一切安好。

收起信纸,明微问杨有德:“纪家好吗?童嬷嬷她们呢?”

自从明微进来,杨有德就一脸慈祥。

老主人临走前,亲自将公子托付给他。虽说身份为仆,管不了公子的终身大事,可眼看着公子被贬出京城,婚事还没有着落,不能不跟着急。

知道明姑娘要跟着来,他这颗心才算定了。就算暂时没有名分,好歹公子身边也有个人啊!再说,明知公子处境,还愿意远行相随,这份情义就难得。

听得明微问话,杨有德恭敬答道:“明姑娘放心,纪家一切都好。您的表兄纪大公子,于殿试脱颖而出,为二甲传胪,前途无量。童嬷嬷现下也好,小的临行前,她们还托了口信来,问姑娘安。”

明微点点头:“这样就好。”

杨殊道:“您老奔波一路,先去歇息吧,余下的事,明日再说不迟。”

说罢,便喊阿绾,安排杨有德住下。

等晚上宁休回来,饭毕饮茶,明微说了:“下个月我要离开一趟。”

杨殊端茶的手一顿,看向她:“去哪里?”

“胡地。”

他搁下茶杯:“不是说,北胡八部正在混战吗?有什么事非得这个时候去?”

“就是因为他们在混战,才挑这个时间去。”明微慢悠悠饮了一口茶,说道:“杨掌柜一来,所有计划都进入正轨,我也能放心地去。”

京城的线铺到这里,各项产业的收益就会源源不断送到高塘。

有人有钱的情况下,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出现一座完备的小城。

而杨殊自己,借着打击山贼这项事业,状态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有宁休在身边,她也很放心。

杨殊皱眉不语。

明微知道他不开心,但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不做。

阿绾看看她,又看看杨殊,问:“你什么时候走?一个人吗?”

明微剥着一颗蚕豆,说道:“当然不是一个人,除了多福,我还要借走侯良。”

坞堡已经建得差不多了,杨有德一来,自然会有大匠,不缺侯良一个监工。而目前来说,将侯良放在杨殊身边,她还不是很放心。带去胡地,正好可以考验他一番,是不是已经成功变色了。

“这怎么行?”宁休也开口了,“去胡地那么危险,你带的人要足够可信。”

明微笑道:“侯良有他的用处。他在西北多年,对胡地有一定的了解。学识渊博,又懂胡语。而且,他会易容术,这恰恰是我需要的。”

宁休懂了,她这是去搞事的。想想她从来没吃过亏,也就不多管了。

杨殊什么也没说,喝完手里的茶,起身:“不早了,我去睡了。”

“公子!”阿绾喊了一声。

杨殊没理会,迳自回屋了。

阿绾就瞅着明微,看着她慢吞吞喝完茶,起身往外走,忍不住了:“你就不管了?”

明微无辜地看着她:“我管什么?”

“公子生气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

“哦。”明微面无表情说完,回屋了。

气得阿绾想冲上去,还好被阿玄及时拉住了。

“你着什么急啊!”阿玄说她,“两个人的事,别人越掺和越麻烦。”

“可是她…”

“行了,公子再生气,明姑娘一哄就好了。这么多回了,你怎么还看不穿?”

杨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没睡着。

他回屋时还早,洗沐过后,看了一遍兵书,又擦了一会儿剑,最后闲着没事,把雁山地形图翻来覆去看了又看。

直到大家都歇了,万籁俱寂,实在找不到事做,只好回到床上。

门外还是一点声响也没有。

他瞪着门许久,最后只能恨恨地翻身睡觉。

一个解释都不给,算你狠!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迷糊过去了。忽然窗子被推了一下,有人悄无声息翻了进来。

那只手搭上床沿,杨殊忽然翻身而起,抬手就握住了枕边的剑。

明微眼看不好,飞快地扑过去,想压住他的手。

杨殊发现是她,急忙收住去势,手里的剑就被她撞下去了,于是他又低起身去捡剑,偏巧她在这个时候扑上来…

“唔…”

杨殊只觉得鼻子撞了什么东西,软软的…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明微的惊呼声:“怎么流鼻血了?”

然后急急忙忙掏手帕给他捂鼻子,又伸手想扯开他的领口透透气。

杨殊身上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被她一扯,整个就开了。肌肤触到她的指尖,瞬间一股麻意直冲后脑。

“别动!”他低喝,生怕她不听,又说了一遍,“别碰我!”

明微被他喝得一愣,停在那里,看着他伸手捏着鼻子,绕过她下床,去后面洗浴。

好一会儿,杨殊终于回来了。

鼻血已经止住了,看起来好好的,就是耳朵有点红,脸色有点臭。

当然,外面透进来的那点光亮,并不足以让明微看清楚,只觉得他的情绪有点不对。

杨殊没理她,坐到桌旁给自己倒茶。

明微想了想,走过去:“还在生气?”

这句话也不知道戳到他哪里了,杨殊重重搁下杯子,返身抓住她就按在桌上,咬牙切齿:“你还问!你还敢问!”

332章继续

明微被他按在桌子上,虽然没有真掐,可也被晃得晕头晕脑。

“我怎么…”才说了三个字,后面的话就消失在他嘴里了。

脖颈间的那双手松开她的衣领,一路往下,其中一只握住她的腰,另一只托住她的背,将她抱起来。

这过程,两具身体不曾稍离。

不知道是不是积压的火气太大了,杨殊一发不可收拾,尤其明微连一点反抗都没有,最初的不适过后,便主动揽住了他的脖子。

两人跌跌撞撞,中间泼倒了茶,撞翻了凳子,碰到了箱子,最后退无可退,陷进了床铺里。

别的什么都不重要了,不记得要质问什么,也想不起夜访的目的,野火一旦点着,便是燎原的后果。

直到他急躁地想要扯掉她身上的布料,结果却不小心带到了帐子。

这些家具本来就是临时做的,将就着用,他这一扯,用力过猛,还撞到了床柱。

就听“叮叮咣咣”一阵响,伴随着床帐撕裂的声音,上面的东西就这样散了架,有的滚下去,还撞到了椅子。

这动静就太大了,外头很快响起了阿玄的声音:“公子?”

没得到回应。

阿绾焦急地道:“公子肯定出事了,我们进去再说。”说着要踹门。

阿玄一把拉住她,正要说什么,杨殊开口了:“我没事,你们别管。”声音哑哑的。

阿绾很担心,喊道:“公子,你别一个人闷着生气呀!心情不好我们陪你啊!”

“不用。”杨殊飞快地说,“你们回去睡吧。”

阿绾还想再说,阿玄看到半开的窗户,琢磨出一点什么来着,扯了她一把,回道:“那您自己小心。”

然后拖着阿绾走了。

世界重新安静下来。

杨殊低头,看头被他压在身下的明微,头发已经乱了,脸庞似乎红红的,一双眼睛亮晶晶,唇上水光潋滟。

想到这是被他啃出来的,就有点…

偏偏明微还问他:“要继续吗?”

“…”杨殊看了周围一眼,“你要这样继续?”

现场简直一片狼藉,乱得可怕。

明微轻笑:“看来你也不是很想。”不然哪还顾得上乱不乱。

杨殊很想掐死她。

他只是最近火气有点大,又不是好色狂魔。

“别起来了。”明微将他拉下来,推开破帐子之类的乱糟糟的东西,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刚才生气了?”

她指的是她说要去胡地的事。

杨殊“唔”了一声,闷闷的不说话。

明微拉起他的手臂,枕在上面,把玩着他的手指:“记得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事吧?雁山的那一边,很快就会出现一个统一的王朝。”

杨殊轻应:“记得,你去年说的,按时间算,现在只剩一年了。”那时他们还在东宁,这一年来,他也惦记着这件事,是以十分留意西北军的动向。

“所以我必须要去一趟。”她说,“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也是最后的时机,说不定还能够改变什么。”

杨殊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不是生气这件事,而是你从来没跟我商量。难道我们不是最亲近的吗?为什么我要跟他们一起知道?”

明微笑了,侧过身,伸手抱住他。

杨殊臭着脸推开:“不解释不许抱。”

明微从低笑变成大笑。

他又担心被阿玄他们听到,急忙将她揽回:“别这么大声!”

明微笑够了,从他怀里钻出来,趴在他身上说:“好,没提前跟你说是我不对,以后不这样了。”

她就是这么知错能改的好孩子。

杨殊一口气顺了,没一会儿突然意识到:“你是故意的!如果先跟我说,怕我提条件是不是?索性做得最过分,再道歉,这样我就不好意思再提条件了!”

明微当然不会承认。

人与人之间来往,跟做生意一个道理。

商家总是先把价格提高,再接受砍价,买家杀价成功,也就买了。如果一开始就提出成交那个价,买家仍然觉得亏,想砍一砍价。

杨殊想明白这道理,又气又恨:“你就这么怕我跟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