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殊被他看得有点惴惴:“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宁休的语气,难得透出几分感怀,“你想得比我周到。”

刚来的时候,觉得他还是个少年郎,虽然才智不缺,但总是不够可靠。冲动,孩子气,情绪化…现在回过头去看,这三年,他成长得太多了,已经有能力全局掌控这样的大事。

“先生。”明微看向他,“来拿令符。”

宁休收起思绪,点了下头,起身往正中走去。

“等等!”

宁休停下脚步,看向出声之人。

是易掌院。

他道:“这是我们玄都观的东西。”

回答他的是明微,她淡淡回道:“这是我们命师一脉的东西。”

说着,眼神示意,宁休毫不客气地低下身,去捡镇魂牌。

“住手!”赖长老也喊道,“你们要强抢吗?”

明微按住手中的箫,冷淡地看着他们:“是又如何?”

易掌院怒道:“便是此番得你们之助,也没有强夺前观主遗物的道理。若是不停手,就别怪我…”

“呵!”明微懒得与他们解释,“要打就来。”

她的态度实在嚣张,在场的玄都观长老无不被她激怒,随即想到她的身份,又迟疑了。

他们看向杨殊,却见他已经转过身,站在了明微与宁休身前,维护之意不用开口。

单是这位越王殿下,面子还没大到玄都观必须让步,但他若是决心与己方为难,也很麻烦。

僵持中,一声低叹响起,却听玄非开口:“你们退下,东西给他吧!”

“观主!”易掌院惊疑。

赖长老可没这么客气了,喊道:“玄非,你自己都是待罪之身,现在想来命令我们吗?此物镇压在观星台下,是我们玄都观的宝贝,凭什么送给别人?”

玄非淡淡道:“就凭这是他们的东西。”他站起身,看着这些长老,目光仍如往日一般平静温和,却无端多了不曾有过的威势。

赖长老愣了下,回道:“你说是就是?”

易掌院也道:“观主,开启的钥匙是虚行师兄所留遗物,你怎么说是他们的东西?”

“因为事实如此。”玄非垂目望着镇魂牌,“此物镇压着诸多妖邪恶灵,应当有独门的认主之法。你们若不信,看着便是。”

“这…”

玄非目光示意,明微点了下头,宁休便继续去捡。

几十道目光的盯视下,宁休拾起镇魂牌。

木牌入手的一瞬间,他便觉得,体内剩余的微弱法力疯狂地往镇魂牌灌入。

他心脉一震,嘴角再次溢出鲜血来。

然后便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玄妙的世界。

一个个画面,飞进脑海,许许多多的文字,在眼前晃过。

那些玄奇的术法,那些精妙的武功…

别人看不到这些,只见他手里的镇魂牌灵息流动,仿佛活了一般。

宁休以为时间过了很久,其实只有短短的数息。

那些传承尽数灌入他的脑海,镇魂牌重新回复平静。

但那感觉,已经和原来完全不同了。

现在的镇魂牌,在他手中,是一件活的法器,只要他想,就能拿出来御敌。

他与它气息相通,清楚地知道里面镇压着多少恶灵,里面稍有异动,都能感知。

宁休用力一握,二者气息交融。

那些长老,太过吃惊哑口无言。

这东西有多强大,他们已经亲眼看到了,居然这么容易被宁休收服了?而且,彼此气息如此相融,与期说是收服,不如说是认主。

难道真是他们的东西?

玄非开口:“诸位师叔,此事过后我会向你们交待。至于现在,我该去面圣了。玉阳一案,当有结果了。”

说完,他向杨殊点了点头:“越王殿下,可否请你相陪?”

杨殊笑道:“国师还是等一等吧,蒋大人很快回转,这事还是他来比较合适。”

玄非没反对。

他们将观星台恢复原样,刚刚回到山下,蒋文峰回来了。

“如何?”杨殊迎上去。

蒋文峰歉然道:“有负所托,好不容易抓住两个人,竟然自尽了,只从身上搜到一些东西。”

杨殊原本就没抱太大的希望,说道:“能抓住两个就不容易了,对方不是寻常人。”

简单说了几句话,蒋文峰便带着玄非入宫面圣去。

杨殊和明微领着宁休与多福,回到后山。

宁休受伤太重,又刚刚得回镇魂牌,需要休养,便让他一个人在屋里疗伤。

他们三人则服了伤药,闲坐着说话。

杨殊有点不放心:“不知道玄非会说些什么,我们应该先串好供再让他去交待的。”

明微失笑:“哪里有串供的时间?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他马上去面圣才是最好的选择,免得叫别人挑拨了。”

“哎,你猜他这样做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哪知道。”明微心不在焉,“等会儿他回来,问问不就清楚了?”

“他会跟我们说实话吗?”

明微笑了:“我的感觉恰恰相反,他以前未必甘愿,以后肯定会跟我们说实话。”

“陛下有旨,宣国师大人、蒋大人觐见。”

玄非理了理身上沾了血的道服,进入明光殿。

皇帝正在批阅奏章,头都没抬。

“臣蒋文峰,叩见圣上。臣不负所托,玄都观玉阳一案,已然告破。”

皇帝停了笔,看向他们。

“哦?不知蒋卿查出的凶手是谁?”

蒋文峰向玄非看去。

玄非拂起衣摆,跪叩下来:“贫道玄非,请圣上除国师之名。”

541章身世

清晨,阳光正好。

经过一夜的休息,杨殊精神百倍。

他开门伸了个懒腰,刚想找个地方活动活动筋骨,就见一人身穿道服,从小路那头翩翩而来。

“这不是国师大人吗?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玄非微微一笑,问道:“宁兄和明姑娘可起来了?”

杨殊回道:“昨天太累了,还在休息呢!”然后回头喊,“师兄!玄非找你!”

过了一会儿,宁休出现在门口,皱着眉头看他:“以为我没听到吗?他找的明明是两个人。”

为什么只喊他起来?

杨殊笑得没脸没皮:“大事你们商量呗!她一个女人顶什么用?”

明微开了另一边的房门,揉着额头道:“我也听到了啊!”

杨殊马上变脸,殷勤地说:“看你,眼睛还睁不开呢,急着起来干什么?等等,我去给你端水洗脸。”

宁休嘴角抽了抽,低头看了看自己十指都包着纱布的手。

日常想让师父失去小徒弟…

洗漱完毕,多福去做早饭,四人到屋里说话。

“你面圣都说了些什么?”杨殊先发问。

玄非笑了笑,记忆回到昨晚。

听他那话,皇帝看了他许久,才问:“玉阳是你杀的?”

“是,也不是。”

皇帝眯起眼:“不要与朕打机锋!”

“是。”玄非回道,“玉阳确实死于我手,但当时我被人控制了。”

“哦?”皇帝道,“你是国师,玄都观的观主,竟然玄术不如人?”

玄非平静回道:“此事是贫道疏忽了,倘若再有一次,定然不会中计。”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才道:“所以,你这是要负起责任,辞去国师之衔吗?”

玄非答道:“贫道请圣上收回国师头衔,并非因为杀了玉阳,而是…”

他抬起头,看着皇帝:“因为贫道没有资格当国师。”

皇帝沉声道:“你什么意思?好好说话,不要说半句留半句!”

“是。”玄非回道,“贫道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幕后凶手告知了一个秘密,贫道的生身父母,极有可能与他们存在某种关联,甚至是他们中的一员。故而贫道以为,再继续当这个国师,恐难服众。”

“你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玄非轻声一叹,取出一块长命锁,放到桌上。

“我原姓陈。”他说,“前朝皇室的陈。”

明微的瞳孔骤然放大:“你…”

预料到她的反应,玄非笑了起来:“第一次看到你这么震惊的样子,说出这个秘密,还真是值得啊!”

“…”

玄非继续说下去:“前朝末帝,云京被攻破,有一批前朝旧臣保护十皇子逃离京都。这位十皇子在路上继位,但只当了十来天皇帝,就被楚军杀了。他所谓的登基,什么也没有,故而并不为史书承认。”

“这位十皇子,便是我的祖父。”

玄非说完,给自己倒了杯茶,慢慢饮用,十分闲适的样子。

他扔出这么个消息,叫别人震惊,自己却不当回事。

杨殊好不容易才消化了这个秘密,问道:“你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圣上了吧?”

“怎么可能?”玄非笑道,“前朝遗孤,你当我想死么?我只是含糊地说了一下,我的父母是前朝旧臣。那些人总不会到皇帝面前告我的状吧?”

杨殊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明微终于回过神来,感叹道:“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

原有的历史里,玄非会变成妖道太正常了。他是前朝皇族之后,为家族报仇而已。就如同永清公主,难道前朝待她好吗?但她还是为了报仇,蛰伏了这么多年,宁愿叫异族占领江山,也要叫齐楚两国灭亡。

这是天然的立场,跟他是不是变坏了没有多大的关系。

玄非继续道:“自从师父的遗物被抢,我便经常去功德塔,试图找出那人潜伏之处。那天晚上也是如此,哪知玉阳来了,他发现东西不见了,便质问于我,我不答,甚至与我动手了。”

“一开始,我没有伤他的意思。他落于下风,心生恼怒,便说出了那个秘密。”

玄非长叹一声,慢慢说下去:“他说,师父早年确实中意我,但后来改了主意,我以为是他说谎,其实我才是伪命继任。他还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当观主,因为师父是因我而死的。”

“这话怎么说?是否虚行国师之死,与那青衣人也有关系?”

玄非点点头:“玉阳不知全部的内情,后来那青衣人出现,我从他口中得知的。他说,他几年前曾经到玄都观找我师父,说了此事,想叫我归宗。我师父自是不允,于是双方动了手…”

“那人做了手脚,叫我师父受了重伤,之后便一病不起。玉阳只知师父因我而受伤,但并不知道内情。最后那段时间,师父有意叫玉阳继任观主。我想,他应是觉得,我的身世有可能会成为一个隐患。可惜,他的遗言还没来得及交待下去,便伤重而亡了。我游历归来,以为玉阳捏造遗命,自然不肯相让,便夺回观主之位…”

玄非露出自嘲的笑:“我瞧不上玉阳,哪知道,最后竟是我违背了师父的遗命。”

停顿了一下,他继续说下去:“玉阳说出此事,我心潮起伏,又疑惑不已,怒火竟难以控制,等到我醒悟过来,已经夺了玉阳的短剑,将他刺死…”

明微说道:“青衣人早就埋伏在功德塔了,你情绪起伏,怕是中了他的玄术。”

玄非点了点头:“确实如此。玉阳死了,我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突然出现,告诉我,杀了同门师兄,我再想在玄都观立足,怕是难了,不如跟他走。然后,我就知道了那个秘密…”

杨殊与明微交换了一个眼神,奇道:“如此说来,这些星宿,竟是前朝死士?”

“不错。”玄非轻声说,“他告诉我,只要我跟他说,我便是青龙星官。等到合适的时机,就能成为星宫之主。”

542章结案

一个王朝灭亡,是它国运已尽。

但总有许多“忠臣义士”不愿意接受这个梦已经破碎,想尽办法去挽留。

明微从没想过,这些星宿是其中之一。

如此说来,他们各种破坏,意图使天下再次陷入战乱,根源竟在这里?

只是前燕的灭亡,几乎是必然的。一个延续了三百年的王朝,许多问题已经积累到无法解决的地步,以至于只能改朝换代,打碎旧有的规则,再建立一个新的。

当初师父在齐楚之间,选择齐国,很大的原因在于,楚国接收了前燕许多遗产,包括旧有大族的问题。

这些问题,不是前燕独有,而是历代以来,每一个王朝都存在的。

北齐建国年数还短,再过个两百年,恐怕也会成为需要破除的腐朽之一。

“那么,你想要吗?”明微看着玄非。

玄非笑了:“我若想要,又怎么会坐在这里?”

他平静说道:“我从来没做过那个梦,玄都观最厉害的不是玄术,而是观星术。国运已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勉强为之难有结果。当时左右为难,只是不知道该归往何处。师父因我而死,我实没有资格坐在观主这个位置上,再加上玉阳死于我手,若是有心闹大,玄都观怕容不得我。而我也没有超脱到得知身世,仍然无动于衷的地步…”

略停了一会儿,他笑了起来:“总而言之,是我修养不够。这一点,多谢你点醒了我。”

他抱拳,向明微微微躬身。

这是玄非第一次这样坦荡地向她表达感谢,承认自己的不足。

迈过这一关,才发现,另有一番海阔天空。

“恭喜,”明微含笑道,“经过此事,你的境界又上了一层。”

玄非轻轻点头:“幸而姑娘提醒,叫我忆起师父的嘱托,才有勇气去面对这件事。其实,这件事没什么难的。玄都观并非一个单纯的玄门,因有国师之位,它其实是朝廷的一个机构。只要圣上不怪罪,哪怕我真是杀人凶手,还是能够稳稳地坐在国师这个位置上。”

“一叶障目。”宁休淡淡道,“当时你被身世牵住了心神,才没有看到这一点。倘若真的跟他们走了,就算后来想通也来不及。”

“是啊,”玄非轻声说,“没看清的时候,以为自己站在万丈深渊之前,待看清了,也不过是道小小的沟渠,迈过去也就是了。”

“这么说,圣上没有怪罪你?”杨殊问他。

“当然怪罪了。”玄非道,“我身为国师,居然在玄术上被他人暗算,可见学艺不精。再加上玄都观被人偷袭,我亦要担起重责。圣上命我静修一年,不得出山,国师之衔,暂时保留,以观后效。”

杨殊笑了:“圣上果然觉得你好用,这样的处罚,不过为了堵别人的嘴。”

玄非亦笑着点头。

“好了。”他站起来,“我该回去向长老们交待了。这一年时间里,尽量不要来找我。”

明微有心问他如何处理。

玄非已道:“这事我会好好料理,若有要务,叫宁兄转告便是。”

宁休也算半个玄都观的人。

说到这里,玄非略一迟疑,问他:“我们…不必翻脸成仇了吧?”

宁休深深看着他,说道:“令符一事,你我皆非事主。此事你亦不知晓,自没有怪罪到你身上的道理。”

玄非笑着点了点头:“真好。”

说罢,出了小院,回玄都观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身影,明微道:“忽然很有成就感。”

“怎么?”

“挽救了一个妖星啊!”明微露出笑来,“我相信,玄非不会再成为妖道了,我们做的事是有意义的。”

“当然了。”杨殊对她说,“你已经改变了我,怎么会没有意义?”

明微笑着点头:“嗯。”

第二日,明微去府衙看蒋文峰收尾,才知道一个消息。

“玄都观少了一个人?”

蒋文峰回道:“是的,那人叫辛泽。事后我们查证,他的动向十分可疑。青衣人出现,他就不见了。”

“辛泽…好像就是玉阳身边那个师弟吧?”

“正是。”

明微想不起辛泽长什么样子,但她分明记得,他与青衣人的气完全不同。

也对,他既然也有命师传承,自然懂得如何辨气,怎么会不加以伪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