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不在焉地倒出卦来,仍旧想着自己的心事。

想着想着,觉得不对劲,抬头一瞧,不知大师正盯着自己,目光微妙。

“大师?”

“唐二公子想算什么?”不知大师问。

“随便吧。”

不知大师说道:“唐二公子应的是七杀之命,大富大贵,大凶大煞,可一步登天,也可直堕地狱。亲缘极薄,夫妻难善,子女不安,恐难善终。”

唐劭笑了一下,语气却没有多少失望:“这么差啊!”

不知大师继续道:“从面相看,你的命格与那位杨公子极像,气运更是相差仿佛。你们二人最好不要在一处,不然,必伤其一。”

唐劭挑了下眉:“我与他并非同伴,想来没有机会在一处。”

不知大师点点头,说道:“唐二公子原先所求之事,应当不是算卦。既如此,这一求就只应一半吧,还请公子再请一人进来。”

“多谢大师。”

唐劭去了茶室,直接道:“明七小姐,大师说我的事只应一半,还能再应一半,你可以去见他了。”

明微有点意外,说道:“我无事可求。”

听她这么说,金道长跃跃欲试:“那道爷…”

唐劭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这一事是你赢来的,你不去谁去?”

金道长拉下脸,小声嘀咕:“好你个唐小二,真是见色忘友…”

唐劭理都没理他,只看着明微。

明微无奈笑笑:“好吧,我去。”

她进了后堂,行过礼后,坐到不知大师面前。

“姑娘,有何事可求?”

明微想了想,说道:“既然大师擅卦,那就帮晚辈算一件事吧。”

“姑娘请说。”

明微拿起卦筒:“就算——我到底是死是活!”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从来没有人算过这样的卦。

但不知大师没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看着她摇卦,看着她倒出里面的铜钱,慢慢地排起了卦。

如同医者不自医,算命的人也不会算自己。

而明微,在这个时代没有命星,更是无命可算。

她不是在为难不知大师,而是经过明宵那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她以为的真相,就是历史吗?她以为的历史,是真实的存在吗?她这个人,到底从何而来?如果她本就不应该存在,那么前世活了二十五年的是谁?这一世附于此身的,又是哪里来的幽魂?

676章相认

明微完全不抱希望。

这些问题,并不是问不知大师,而是在问她自己。

命师,她真的是自己以为的那个命师吗?

“姑娘,是贵极之相。”

听到这句话,明微忽然抬起头来:“大师在说什么?”

不知大师望向她:“怎么?老衲哪里说错了?”

明微定定神,低了低头:“抱歉,请大师继续。”

不知大师叹了口气,摇头道:“没有了。”

“没有?”她糊涂了,不是才开了个头吗?怎么就没有了?

不知大师苍老的面容,露出无奈的笑:“姑娘的命格十分古怪,老衲修行不够,只看出这一点。”

“…”明微深吸一口气,“那贵极之相是什么意思?”

不知大师索性把话捅开了说:“姑娘也是同道中人,何苦为难老衲?命理之学,从来就不能真正看透,何况姑娘来历神异,老衲也只能看出些许。这贵极之相,是从卦象而言,姑娘的面相与气运,古怪得紧,如同一团迷雾,难以捉摸,老衲当真说不上来。”

明微怔了一会儿,才道:“您的意思是…我是活人?”

不知大师笑了:“是死是活,自己不知道吗?什么时候,需要别人来定了?”

“是死是活…不需要别人来定…”

“正是。”不知大师缓缓说道,“卦的存在,为的是趋吉避凶,既然可趋可避,那就说明它只是一种指向。不能确定你活着,也不能确定你死了,你的死活是实实在在的,而它只是盖在上面的浮土。它能指引你,并不能决定你。”

明微闭了闭眼,如醍醐灌顶。

她起身深深揖下去:“谢大师指点。”

不知大师眉目含笑,看着她走出去。

过了许久,敲了敲桌上的卦,轻声道:“真是稀奇,今日所见四人,三人为潜龙之相,剩下一个…如一片迷雾,全不与他人相干,无法测算。莫非天下将迎来惊变?多年后,老衲这旧舍,怕是会让后人惊叹啊!”

明微回了茶室,金道长急迫地问:“哎,你求了什么事?算命了吗?”

纪小五不满:“我问也应该我来问,老道你急什么?”

“问问嘛!好奇不行吗?”

“你就是个外人,干嘛要告诉你?”

“你这小子,翻脸不认人啊!跟着道爷出门吃吃喝喝的时候,满嘴的老哥哪去了?”

这两人又争起来了。

唐劭看着她:“怎样?”

明微笑了笑:“无事可求,就请大师算了一卦。”

“如何?”

“大师说,我是贵极之相。”

金道长听到,咦了一声:“贵极之相,意思是你是凤命吗?”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凤命取决于帝命,并不能单独存在。

她还没开口,忍耐了这么久的温秀仪翻了个白眼,说道:“凤命?从何而来啊?难不成要进宫?合适吗?”

金道长想了下:“也对,明七小姐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进宫嘛!或许贵极是别的意思?”

唐劭没再听他们争论,说道:“既然算好了,那我们出去吧。”

明微点头。

一行人回了前堂。

天成帝首先去看唐劭,见他面色平静无波,没有半点喜色,提着的心放了下来。

“二郎也出来了。方才朕还与唐舍人说,难得碰到一起,二郎又是久未回京,要不,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中午一起用饭?”

唐劭拱手:“圣上有命,岂敢不从?”

天成帝笑了起来,问住持:“寺中斋饭可备好了?”

住持回道:“已经好了,陛下请。”

“那我们走吧。”

两拨人合为一拨,就这么去了膳堂。

明微便唤住小沙弥问了几个问题,而后大大方方转回来,笑道:“这位公子,你的丫鬟可否借我一用?”

被她问到的杨殊抬起头。

两人目光相对,仿佛有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有。

金道长奇道:“好端端的,你借他的丫鬟做什么?有事叫你表哥去呗!”

才说完,就被纪小五碰了下,他臊红了脸,说:“道长别胡说,男女有别,有些事还是不方便的。”

他这一说,众人了悟。

杨殊借机回道:“姑娘随意。”

于是明微堂堂正正领着多福出去了。

两人跟着小沙弥走了一阵,进入专门供女眷使用的净房。

小沙弥一退出去,多福立刻抱住明微的手,语带哽咽:“小姐!我们总算找到你了!”

明微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辛苦你了。”

“不辛苦,”多福擦掉脸上的泪珠,忙问,“小姐,你有没有事?这些天是不是吃苦了?对不起,我们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你的消息…”

“你看我这样,像有事吗?”明微笑着帮她擦掉泪珠。

“可是小姐好像瘦了…”

“水土不服嘛!”

“脸色看起来也不是很好。”

“都是操心的。既然你们来了,我就不用操心了,对吧?”

“嗯。”多福很好哄,几句话就转嗔为喜,抓着她连声问,“小姐,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唐家?他们没对你怎样吧?”

“那你们呢?怎么混到南楚皇帝身边的?先前看到,吓了我一跳。”

“这个啊…”

两人抓紧时间,简单地将己方的经历说了一遍。

多福喜滋滋:“现在找到小姐,我们可以终于可以回去!小姐,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走好?”

明微没回答。

“小姐?”

“不着急。”明微柔声说,“我这边还有许多情况,要…”

她忽然住口,看了外面一眼,拉着多福的手放在自己腰上:“这么说,你们是出来游玩,遇到楚国皇帝陛下的?”

多福接收到她的眼神,接下去:“是啊…”

温秀仪进来,看到的就是多福帮她整理衣裳的情形。

她有点嫌弃:“你们怎么这么慢?那边圣上都等不及了。”

明微无所谓地说:“已经好了,我们回去吧。”

“是,”多福顿了一下,“明七小姐。”

回去的路上,明微还问她:“那你们还回齐国吗?我能不能托你们带一封信?”

“姓明的!”温秀仪生气地说,“你当我是死人啊?”

“哦!”明微轻轻拍了拍嘴巴,一脸歉意,“我忘了,我现在是阶下囚呢!”

“…”温秀仪翻了个白眼。什么阶下囚,她现在的待遇和贵宾没两样,这么说简直故意寒碜她!

677章一卦

一顿饭吃得皆大欢喜。

下午的讲经,都没心思听了,各回各家。

代国公唐靖进入书房,唐熙和唐劭站了起来。

“大哥。”

“父亲。”

唐靖点点头,问道:“今日有何收获?”

唐熙和唐劭对视一眼,由唐熙先说:“圣上单独见了不知大师,说了什么无人知晓。出来后,倒看不出喜色,回去的路上,叫常正明买了醉白楼的花雕…”

唐靖转动着手上的指环,露出玩味的神情:“有心情买花雕,这是得偿所愿了?”

唐熙颔首:“圣上爱美酒,但若心情不好,都是随意饮上几杯。心情好,便要挑种类了。醉白楼的花雕,如意坊的娇黄,是他心头所好。”

“二郎,你说呢?”

唐劭道:“儿见到了不知大师,还未开口,他便说,不会插手家国大事。”

“所以你没求得他的卦?”

唐劭面露愧疚:“儿只为自己求了一卦。”

“卦象为何?”

唐劭顿了顿,一五一十说了。

唐靖露出微妙的神情来:“七杀之命啊…”

不知大师批的命,听起来似乎很凶,可唐靖却知道,史上的权臣,大都应的此命。

大富大贵,大凶大煞。

但凡做了权臣的人,要么一步登天改天换日,要么跨不过去迎来皇权的清算,没有第三条路。

唐劭的命,听起来极差,对唐家来说,却是个很好的结果。

说明唐家的权势,延续到了下一代。

至于能不能真的登天,唐靖反而不很信命。

没有哪个大师,会肯定地说,你将来能当皇帝。

——高氏皇族还没凉呢!

唐靖说道:“二郎,你这次回来,就不必离开了吧?你身上那个闲职,也该调一调了。”

唐劭怔了怔:“这…”

“独木难支,家族兴旺,必得你们个个出众,只你大哥一人,是不够的。”

唐劭默然不语。

“你好好想想。”

不知大师慢慢收拾着案上的经书。

已经八十多岁的他,动作不可避免地迟缓,尤其他还收拾得那么仔细。

最后收拾卦筒的时候,一个声音响了起来:“老和尚,你为别人算了那么多卦,为自己算过吗?”

不知大师停顿了一下,答非所问:“五十年了,你们终于来了!”

“五十年了,你终于拿出那件东西了。”

不知大师转过身,看着突兀出现在佛堂里的人。

四五十岁的男人,身材高大,脸庞坚毅。

不是代国公唐靖又是谁?

他身后跟着几个身穿黑衣的死士,沉默如磐石,却杀意凛冽。

唐靖看着不知大师,嘴边露出一丝讥诮:“这些年你闭门苦修,我还道你真的不理红尘了,却原来还是忍不住吗?早知如此,何不干脆把东西给了我?”

不知大师慢慢地在蒲团上坐下来:“国公爷,唐家如日中天,何需此物?这不是什么好东西。”

“既然如此,你给小皇帝做什么?”唐靖踏前一步,冷冷道,“当年前燕败亡,我唐家与高家不分伯仲,是你一句卦词,令我唐家不得不屈居臣下。今日你还站在高家那边?”

不知大师平静说道:“当年,姜氏崛起,若唐家与高家再起纷争,天下必属姜氏。故而你父与太祖皇帝约定,以卦分主次。这是双方都答应的,老衲问心无愧。”

“那么今日呢?你把东西给小皇帝,又是什么意思?”

不知大师道:“给他,国公爷就输了吗?这本就是太祖皇帝的东西,给他的后辈,不过是物归原主。”

“好一个物归原主。”唐靖缓步上前,坐到不知大师面前,“那么大师可还记得,当初欠了我唐家一卦?”

不知大师抬起浑浊的眼睛,看着逼视着自己的唐靖。

那是五十年前的事了,如今这位代国公刚刚出生,坐在他面前的,是唐家前任家主。

高唐两家争锋,由他推算谁有帝王之命。

他先算的高家,于是高家成了楚国之主。

唐家那一卦,就一直没有算。

现在,唐靖坐在他的面前,虎视眈眈地盯着他。

这一卦,不得不还了。

不知大师长叹一声,推出卦筒:“国公爷,请。”

唐靖略微收敛眼中的杀意,摇动卦筒。

铜钱倒了下来,落在案上。

不知大师慢慢排着卦象。

“怎样?我唐家有帝王之命吗?”唐靖说这话时,身体前倾,语气中压迫大于疑问,大有他说没有就别想活的意思。

“此卦,没有应在国公爷身上。”

“哦?”唐靖眯起眼。

不知大师继续道:“有内乱之象。”

“什么内乱?”